張曉凌

機緣湊巧,近日偶讀到古韻堂所藏齊白石絹本《花卉草蟲冊》。從筆墨氣象、風格題跋上看,可為齊白石上世紀20年代畫風轉折時期的精品。
民國八年(1919)三月,齊白石為躲避老家湘潭的兵匪戰亂,悄悄地離開了家鄉。初到京城,他雖在南紙店內掛出了潤格,以賣畫刻印為生,但門庭冷落,收入寥寥,僅能勉強維持生計。他此時的作畫風格是近于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并不為北京人所喜愛。加之遠離故鄉親朋,故而心中十分惆悵,每到夜深人靜便愁思百結,他的《望云》詩句表達了當時的感受:“拖筇北上復何求,我已中年萬事休。”這個時候他的情緒極不穩定,時常是大起大落。中秋節后,當他接到妻子的來信時,他又欣喜若狂,隨即在畫上題詩:“平安昨日家書到,畫出梅花色也歡。”
而此一時期的齊白石58歲,正是他聽從知交陳師曾勸告,改變畫法,自創“紅花墨葉”風格的轉折時期。齊白石一向學宋朝的畫家楊補之畫梅,現在決心另辟蹊徑,自出新意,于是他聲稱“余作畫數十年,未稱己意,從此決定大變……”,此九幀《花卉草蟲冊》計有《海棠花》、《牽牛花》、《紅顏》、《霜葉紅于二月花》、《五谷豐登》、《女兒紅》、《殘荷》、《花卉》、《題跋》等大體作于這一時期。從畫中題款可知,此畫冊底稿乃采用湖南老家“借山館早年畫稿”,但繪畫風格卻已有較大的變化,從注重形似開始轉向超然之意趣,筆中帶有吳昌碩的古拙蒼厚、沉雄樸茂之風。這批畫是齊白石在西城宣武門內石鐙庵內居住時所畫,當時庵內雖雞犬不寧,但畫家此時生涯落寂,少人打擾,心情倒也十分寧靜。
“紅花墨葉”是這組繪畫的主要特征。無論女兒紅、霜葉、牽牛花、海棠花,作者都以紅色渲染,其干、濕、濃、淡,皆有妙趣;皴、擦、點、染,都有古拙之意。墨葉的勾斫更見篆書筆法。誠如陳師曾詩句所言:“……今復見畫如篆文。”白石引書入畫,墨彩滲融之際更見雕鏤刻畫之功。每幅畫中,白石都以昆蟲動物細寫之,其精微之處可見毫發,無不顯露才情,令人嘆服,真可謂印工而畫拙,詩、書、畫、印俱佳,可遇而不可求也。
在《霜葉紅于二月花》一幀作品中,作者以折枝畫法取三五片紅葉,筆簡意拙,而圖中最精妙處,是在枝干上描畫了一只活靈活現的知了(蟬),毛絨絨的細爪,薄而透明的蟬羽,刻得細致入微、入木三分,仿佛賦予了動物以新的生命。齊白石在畫的右邊題款中明確提到是“借古人句作畫”,實際上,白石老人在畫中寄托了自己感時傷懷的情緒。
《牽牛花》是這本畫冊中的精妙之作,據記載,白石曾于民國九年初經齊如山介紹認識梅蘭芳,梅蘭芳家里花木很多,光是牽牛花就有100多種,齊白石見后嘆為觀止,從此畫上了牽牛花。此亦有詩為證:“百本牽牛花碗大,三年無夢到梅家。”這幅畫中,花開正艷的紅花和花蕾,與大寫意的黑葉相映成趣,恍然問藤蔓交錯,韻味十足。在模糊滲融的水墨中見一蟋蟀爬行其問,其形象逼真,動態自然生動,襯托出世間造化的勃勃生機。
自認識陳師曾以后,齊白石在藝術觀念上有著長足的進步,他在繪畫上純任天真,抒發靈性,拋棄世俗眼光,追求超逸品格與雄健氣象。畫冊中的《秋水殘荷》一畫雖然繼承了八大山人冷逸一格,但古拙的筆意中亦透出雄健奔放之意。他曾在夏日蓮花茂盛時游蓮花池,對花寫照,但此畫卻獨獨表現秋天的殘荷,應是別有深意,或許在后來的詩句中能體味出畫家的心境:“山林卻比市朝好,野鳥無籠去又來。”雖然畫中不是野鳥而是蜻蜒,但蜻蜒戲殘荷的寓意仍是讓人深有感觸。
齊白石是民初畫壇集詩、書、畫、印為一體的“金石派”花卉蔬果的寫意畫大家,他在57歲時“衰年變法”,振起獨立精神,改用大寫意筆法,以雄健清新畫風取代八大冷逸格,獨創了自然奔放、墨韻濃厚、酣暢淋漓的花鳥畫風,成為民國畫壇令人矚目的代表性人物。正如他在《花卉草蟲冊》中所流露出來的精神氣質一樣,他的畫以大篆、行草筆法引書入畫,強調“拙味”,筆墨古拙蒼厚,雖然用色艷麗,但卻艷而不俗,既有文人畫中的詩情畫意和超逸品格,又適當地保留了民間藝術中淳樸、濃重的鄉土氣息。古韻堂所藏之齊氏《花卉草蟲冊》當為該堂之鎮館之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