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與狗

李敬宇

程女士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該轉(zhuǎn)移的存款全部轉(zhuǎn)移，該送人的金銀首飾全都打發(fā)掉，該立的遺囑，也已經(jīng)寫好了……現(xiàn)在，程女士已無所牽掛。

這一刻，她決定離開這個世界。方式已經(jīng)選定——吃安眠藥。程女士作如此選擇，看似隨意，其實用心良苦，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她考慮最多的，是人可以死，但形象不能死，起碼，不能像自縊那樣，吐舌頭瞪眼睛，有傷大雅，有礙觀瞻。

門已被她反鎖上了，床單也已經(jīng)換了一床新的。一雙手麻利地行動起來，只等著大把的藥塞進嘴里。可大把的藥剛要進嘴，很突然的，她想到了自己的寶貝，歪歪。——歪歪到哪里去了？是啊，怎么這一刻，看不到她的寶貝蛋歪歪了呢？程女士一顆充實的心，一下子就懸吊起來，變得不充實了。

人大抵都有一死。想通了這個道理，下定了赴死的決心，就釋懷了，就放心了，就從容了，也就充實了。程女士就是這樣。程女士是因為無邊的空虛而生發(fā)出一死了之的愿望的；然而，愿望一旦成形，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步堅硬，她反而不感到空虛了。這是一種悖論，難以用語言表達清楚。表達不清就不用表達吧，選擇一種上好的辦法，結(jié)束自己，從此閉口，不也照樣很好嗎？

沉默是金。程女士從一本花里胡哨的雜志上讀到過這四個字。她深刻地想，最好的表達方式，就是不表達。

但是，一只狗使程女士臨時改變了主意。

程女士不要孩子，從剛結(jié)婚的時候起就有言在先，婚后不要孩子，她希望丈夫能夠“支持”她；道理很簡單——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呢，她跟你結(jié)婚，就等于你有了一個孩子，還再要一個干嗎？由她的這番話里，我們可以反推出她的長相和性情。漂亮，可人，喜歡發(fā)嗲，是典型的城市環(huán)境里嬌生慣養(yǎng)出的尤物。其實，這只是表面現(xiàn)象，真實的程女士又是一個果敢的、態(tài)度決絕的女人。比如說，她天生的不喜歡孩子，天生的喜歡跟丈夫發(fā)脾氣，雖一擲千金，但天生的愛在小攤子前跟擺攤設(shè)點的人討價還價，甚至于吵架。女人就是這樣毫無理由地分成兩極：一種人特有愛心；而另一種人，卻冷淡得很，即便引逗孩子，也是應(yīng)付，是逗給別人看的，其實內(nèi)里有一顆冷酷的心。

但是，歪歪不同。程女士已經(jīng)和歪歪處出感情來了。這是一個很怪的現(xiàn)象，對兒童缺乏愛心的女人，有時候，對別的生命卻關(guān)愛備至。當(dāng)然，這種關(guān)愛是獨具的。像程女士，對歪歪以外的它的同類，就一點都不感興趣。她的心里只有歪歪。

程女士無可奈何地把安眠藥重新倒回到藥瓶子里，小心翼翼的，雖然動作細膩，但還是有兩顆藥片滾到了地板上。她想把那兩顆離群寡居的藥片扔到紙簍子里。因為以往一直有一個習(xí)慣，藥一旦掉地就把它扔掉；也是一種良好的衛(wèi)生習(xí)慣。可這一刻，她想了想，決定還是留著；萬一藥的劑量不夠，只差那么一兩顆呢？程女士在彎腰撿拾地上那兩顆藥片的時候，被自己的聰明想法所感動。

然后，她拿鑰匙打開反鎖了的房門，連臥室的燈也不關(guān)。

春風(fēng)撲面，她出門去找歪歪了。

下樓的時候，程女士想，天已經(jīng)黑盡了，歪歪是什么時候離家出去的，她怎么一點都不知道呢？她又想，這么重大的一件事，連歪歪都失蹤了，她怎么還這么懵懂呢？若不是剛才突然地想起，她就把它忘記了，忘得干干凈凈！

真是不可思議！

丈夫姓劉，人稱劉總，我們也稱他劉總。這一刻，劉總并不知道危險就要發(fā)生；如果知道的話，他就不會跟自己的“小愛”賭氣了。

劉總這人也挺有意思的，老婆有名有姓，他不愿意稱呼，只叫她“小愛”；偏偏程女士的表妹小名字就叫小愛，程女士不愿意了，以為丈夫在搞婚外戀，且是挖自己家的墻角。劉總百般解釋，把他愛她愛到骨子里的那層意思終于解釋清楚了，才算是過了關(guān)。其實不作解釋也可以，因為劉總根本就不認識那個遠在幾千里之外的表姨子。

劉總不該賭氣，還因為以前他從來也沒有跟老婆賭過氣。當(dāng)然，他的好脾氣僅限于對自己的“小愛”；換了對部下，他的脾氣就很大，大如雷霆。這一刻，劉總就在02棟樓的后面溜達，他的脾氣已經(jīng)成了強弩之末，微如游絲。他的家在01棟樓，就在02棟樓的前面，而他現(xiàn)在，卻在02棟樓的后面溜達。由此可見，他是戀家的；既戀家，又有點怕老婆，暫時還不敢在老婆跟前露面。這是一個很矛盾的男人。不敢回家，并不是因為剛剛在兩個人之間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爭，那沒有什么，充其量，也就是兩個人拌拌嘴，用嘴皮子打架；況且，每次爭吵，都是以他的倒戈而告終。失敗是成功之母，他失敗慣了，不在乎。而此刻他的不敢回家，是因為狗的緣故。

剛才爭吵失敗以后，劉總在出門的時候，那狗也在門口，劉總就很隨意地往狗肚子上踢了一腳。以往他也有這種習(xí)慣，當(dāng)然都是背著程女士，相當(dāng)于搞地下工作，講得難聽一點，叫“使小壞”。那狗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男主人又要帶他出門呢，就無聲無息地跟出來，像貓一樣。

程女士喜歡折騰，劉總也知道，并且知道是自己慣的，但他已無能為力。程女士先是有工作，后來把工作辭掉，不干了，說是要當(dāng)全職太太。可當(dāng)了沒一年，又不想當(dāng)了，劉總只好為她又找了一份工作。換了別的人，辭了職，再想找工作，就比較困難；程女士不困難，因為丈夫是個事業(yè)有成的男人。劉總雖然處處讓著他的“小愛”，但他自己其實也蠻自負的。他覺得，中國人的思想目前正在朝資本主義化過渡，這是不爭的事實，比如他是大款，大款就意味著事業(yè)有成；反之，如果沒有錢，沒有地位，就被人看不起。劉總其實也知道，這種思想是一種墮落，但他同樣無能為力。拿他自己打比方吧。原來他是比較有才的，喜歡舞文弄墨，還動筆寫過兩篇小說，都沒有寫完；那時候程女士對他很不以為然，認為他是窮書生，窮酸文人，書呆子。如今他不讀書不看報了，真正地變成了俗人一個，程女士反而看得起他了。實際上，何止是程女士，外面人對他的態(tài)度都是佩服加敬畏，肅然起敬的神色。劉總知道，中國目前就是這么一個狀況，沒辦法。

老實說，劉總對這狗挺討厭的，但這種討厭不能表現(xiàn)在家里，表現(xiàn)在臉上，否則程女士會跟他拼命的。劉總不知道這樣一種生活格局是怎么形成的，依稀地知曉，他是過分地寵著程女士了，習(xí)慣成自然，如今他想改變，也沒有能力了。這狗是一只京巴公犬，兩歲半，三十五公分高，毛色純白，程女士喚它歪歪。劉總清醒地認識到，在她眼里，他是連這只狗都不如的。晚上睡覺時，程女士往往叫丈夫睡一頭，單獨一個被窩，而她和狗睡另一頭，鉆進同一個被窩。這狗因為太得寵，也學(xué)得跟人一樣，有點“蠟燭胚”。劉總在家，它不敢妄為，劉總一出差，它就索性在床上撒起歡來；有一回忘乎所以，竟在床上撒了尿，其實有點半故意的意思，是有意地跟程女士過不去。

劉總并不是不想改變眼下的這種格局。有一次，為了這狗，他就跟程女士動了真；其實不用他動真，程女士自己已經(jīng)率先行動了。她的做法真夠損的，拿個小小的水果刀，要割腕，要自殺。劉總心道，你那點小脾氣，我還能看不清嗎？你死吧，我看你敢不敢真的死！結(jié)果，程女士當(dāng)真把手腕割破了，血流得像一條蚯蚓，瘆人得很。劉總心疼得不行，也后悔得不行，把她送到醫(yī)院后，當(dāng)著她的面就扇了自己好幾個耳光。那是真打，那啪啪的一陣脆響，事后被醫(yī)生護士們引為笑談，傳播了好幾天。

剛才，劉總走出居民小區(qū)，已經(jīng)快走到公園后門口了。腳下踢到一樣?xùn)|西，軟沓沓的，一低頭，才看到是自家的狗。劉總已然要平息下去的火氣，又騰地一下冒起來了。公園的后門已經(jīng)鎖上了，后門口的一片地磚上沒有別的人，劉總放心了，就端起架子，開始訓(xùn)斥狗。劉總居高臨下地說：“你他媽什么玩意啊，跟著我！你給我當(dāng)兒子我都不要！”想想覺得這話不妥，又改口說，“你不就是個畜生嗎，你跟我能什么？我怕她，我還能怕你呀？跟你說，我們這個家庭，鬧到今天這一步，你要負主要責(zé)任！”見小狗有點走神，東張西望，劉總火氣更大了，指手畫腳道，“你他媽裝什么裝！裝得跟個人似的！我剛才講的話，你都聽清了嗎？好，要是聽清了，你就重復(fù)一遍給我聽！”

狗與他對視著，眼睛直瞪瞪的，是莫名其妙的意味。劉總像是受到了戲弄，脾氣大發(fā)，只說了一句“你他媽的——還不快滾”，就飛起一腳，正踢在狗的肚子上。

這一腳踢得真是重，把狗都踢飛了。

這只狗，先前在家里肚子上已經(jīng)挨了一腳，現(xiàn)在又被踢了一腳。先前那腳輕，現(xiàn)在這腳重。這重重的一腳，叫它的肚子受不了了。這狗一聲慘叫，在被劉總踢起來又落回地面以后，忍不住地連續(xù)怪叫了幾聲，腿也瘸了，屁股也有點垮塌，就借著那一腳的踢勢，悻悻地遠去了。

看著這狗倉皇地逃去，如喪家之犬，劉總快意無限。

然而這一刻，快意之后，他又惶恐了。自家的狗不見了，要是跑回家還好，如果不回家，那么他回去以后，怎么向他的“小愛”交待呢？

住在02棟的徐老太太，有一雙行動不便的腳，有一雙昏花的老眼，還有一雙權(quán)當(dāng)擺設(shè)的耳朵。徐老太太沒有兒女，沒有親人，孤寡一個。叫作該有的沒有，不該有的，她全有了。

有一回，徐老太太想不開，兩天沒吃飯，一個人窩在家里。對門鄰居一整天沒見到她，以為她去走親戚了；第二天仍沒見到，就想到她根本就沒有親戚，便拼命地敲門，沒敲開，結(jié)果打電話報了110，110警察上門后，硬是把房門撬開了。進門一看，徐老太太站在封閉的陽臺上，耷拉著腦袋，瘟瘟的，幾扇窗戶大敞。就知道，她是真的想不開了。后來社區(qū)主任登門，做她的思想工作。徐老太太說：“我對不起大家，給大家添麻煩了。”以后逢著熟人，不管是誰，她都要主動承認錯誤，把自己想象成了當(dāng)年的“四類分子”。大家都說，這老太太多好啊，想死，還考慮到大家。

這個晚上，徐老太太又有點想不開了。

想不開的人腦袋瓜容易出現(xiàn)幻覺，何況徐老太太老眼昏花，更容易出現(xiàn)幻覺。就聽到門上有動靜，仿佛貓抓的聲音。老太太以為是聽覺上出了亂子，她的聽覺時常會給她添亂。可那聲音一直在響，很專注，很有耐心。徐老太太就去開門了。

門一開，一個肥碩的、毛乎乎的東西從腳邊竄了進來。徐老太太不由得一聳，以為是強盜，心想這強盜也太小了點，還沒成人呢。逐漸看清了，是一個低矮的動物在屋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一片白，像白的影子。后來，狗叫了一聲。徐老太太是先聽到這聲低微的狗叫，才知道這是一只狗的。她想這狗是認錯門了，轉(zhuǎn)身就要出去的；或者也有另一種可能，狗的主人會進來，把狗領(lǐng)出去。她就開著門等著，可兩樣結(jié)果都沒有出現(xiàn)。

徐老太太疑惑了，慢慢地蹲下身去，向狗靠近。

這個晚上的故事，到此就結(jié)束了。

如果徐老太太不喜歡狗，或是這狗隨后出門，或是狗的主人尋到了門上，這個晚上的故事不可避免地還要延續(xù)下去。可是，該喜歡的照喜歡，該發(fā)生的卻沒有發(fā)生，這狗，就在徐老太太家安營扎寨了。

徐老太太是真的喜歡狗。當(dāng)初社區(qū)主任找她談心時，問她有什么要求，她是想提出要一只狗的，但是她沒有提出。社區(qū)是管人的，不是管狗的，找他們要狗，條件就提得太高了，不合實際。而現(xiàn)在，狗不請自到，看來是一場緣分。

這狗仿佛通人性，仿佛知道徐老太太的想法，與老太太志同道合了。如此，人狗之間就有了某種默契。非常之美好，也非常的莫名其妙。

縫一個棉墊子，給它一個缺了口的食盆，問題就解決了。只是，徐老太太年紀(jì)大了，不大吃葷，肉和骨頭很少進門；也算是委屈了這條矮胖的名犬，一天兩餐吃的都是徐老太太剩下的飯，拌一點菜湯。

一只狗養(yǎng)在家里，樓上樓下的人都知道了。狗會叫，不讓人知道是不可能的。先是對門鄰居過來看，很新奇的樣子。接著樓上樓下的人都過來看。然后，整個一棟樓三個單元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很高興，不喜歡狗的人也高興，是把高興堆在臉上，堆給徐老太太看的。都說，是一條名犬，起碼要值幾千塊錢呢！

徐老太太的心情一天天好起來；與此不相適應(yīng)的是，這狗的身體一天天地瘦下去。開始的時候徐老太太非常過意不去，知道是自己給狗定的伙食標(biāo)準(zhǔn)太低，才導(dǎo)致了這一結(jié)果。但時間一長，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瘦下去的狗更像是一只狗了，不像剛剛進門時那樣，臃腫著身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只狗。其實是恢復(fù)了它原有的標(biāo)準(zhǔn)體形。

如果用唯心的話說，這狗不但通人性，還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人味”。徐老太太不希望這狗出門，只希望它能為自己解悶。這狗也的確為老太太解了不少悶；徐老太太記性不好，忘記個什么東西，它也能屁顛屁顛地過去，把東西給叼來。徐老太太雖然是鄰居們公認的很不錯的老太太，但在養(yǎng)狗這件事上，她還是有私心的。她明明知道，這狗既然是別人丟了的，就應(yīng)該把狗牽出去，牽到大馬路上給人家去認一認，否則失主會焦急萬分，可她就是不把它牽出去。她想誰叫你不把你的寶貝東西牽牢實呢，現(xiàn)在丟了，你有本事你找上門來，只要找上門，我也不裝孬，馬上就還給你。

想歸想，可老太太還是有一種內(nèi)疚感，并由此生發(fā)出一種負罪的心理。

但不管怎么說，自從有了這只狗，徐老太太的生活不容置疑地豐富起來了；而且，因為多了一層不穩(wěn)定的因素，平淡的生活里似乎又多了一份懸念，這日子，就更加充實有味了。如果說原先她還想著要跳樓的話，那么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想不到這些了。

每天上午和下午，樓下都會定時地傳來一陣有節(jié)奏的女人的叫喚聲：“歪歪——歪歪——”徐老太太已經(jīng)聽了好幾個月了。她不知道這“歪歪”究竟是什么。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男孩子們經(jīng)常下河去逮河蚌，河蚌在老家不叫河蚌，叫“歪歪”。徐老太太就想，這賣“歪歪”的也真有意思，賣就賣唄，還要喊，聲音抖抖的，像有多深多厚的感情似的，都把河里的“歪歪”喊成自己的親娘了。

劉總現(xiàn)在是一喜一憂：憂的是程女士不思飲食，人不僅變得憔悴，而且越來越神經(jīng)質(zhì)了；喜的是，他踢了狗一腳，卻因此意外地救了老婆一命。現(xiàn)在，因了狗的失蹤，程女士已經(jīng)沒有心思去死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找狗這件事上。劉總知道，真正救了程女士命的，不是他的腳，而是狗。他以前就聽過義犬一說，沒想到，“義犬”竟出在了自己家里！

劉總只好親自出馬，主動為程女士去派出所報了狗案，但時隔多日，并沒有結(jié)果。又在樓前樓后張貼“尋犬啟事”，還登了報，在報紙上醒目地寫著“提供線索并找到者，獎勵人民幣一千五百元”。方法用盡了，還是找不到。劉總只好回過頭來勸程女士，說你千萬別再犯傻了，就是不為我活著吧，為了我們家的歪歪，你也要堅強地活下去！

“沒有歪歪，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程女士已經(jīng)把歪歪的失蹤上升到人生意義的高度。悲壯之感可見一斑。

劉總顯得很無趣，仿佛一時也找不到自己的人生意義了。

其實劉總是多慮了。即便不勸導(dǎo)，為了他們家的歪歪，程女士也不會輕易地去死，她會堅強地活下去。

問題不是出在程女士身上，也不是出在徐老太太身上，當(dāng)然更不是出在劉總身上，叫我們說，問題該是出在02棟樓居民的身上。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這棟樓的居民差不多都知道徐老太太家多了一只狗，他們也在樓前樓后的墻上看到了“尋犬啟事”，甚至在報紙上也看到了這則“啟事”；可是，大家從一開始就像是共同守住了一個秘密，也沒有發(fā)起人，而是自發(fā)地、消極地、不以為然地守護著這個秘密。他們知道，徐老太太既耳背又眼花，而且懶得下樓，別人普遍知曉的事情，她未必知道。

這個秘密程女士無從知曉，一旦知曉，她肯定又會犯病的。

如今，程女士和劉總都好好地過他們的日子，生活目的不像先前那么混沌了，已經(jīng)非常明晰；程女士哭了好幾場，因為長得漂亮，所以哭起來很動人，梨花一枝春帶雨。她說她要等下去，一定要等下去，等一輩子。丈夫劉總很感動。劉總明知道她要等的是狗而不是人，可他仍然感動。然而，程女士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她以為狗像烏龜那樣，壽命會比人長呢；其實，她真要是憋著勁地活下去，狗是活不過她的。

但是這天出了點意外。

程女士又下樓去喊“歪歪”了，喊到了02棟的樓下。

陽光很好，秋陽高照。三樓一家封閉陽臺的窗子里居然探出一個很老的腦袋，朝下面喊：“是誰賣‘歪歪，我嘴饞了，多少錢一斤？”程女士抬眼看到一張很老的臉，像是遲鈍了，亭亭玉立著，良久才說：“歪歪是我家寶貝蛋的名字，不是河蚌。”徐老太太的心不禁在三樓上一揪，差不多要揪到窗戶頂上了，痛心地問：“你家寶寶……是男孩，還是女孩？”程女士無助地、聲音嗲嗲地說：“我家寶貝蛋是小狗，名叫歪歪，不是人。”徐老太太的臉就在外面呆了一小會兒，縮回去，見不到了。

程女士繼續(xù)在樓下喊“歪歪”。

過了一大陣子，三樓上的那張老臉又從窗子里探出來，期期艾艾地說：“我……我撿到一只……小狗，要不……你上來看看，看看……是不是你家的？”

程女士聽得真切，并且還聽出了另一層意思，是老女人不甚情愿的意思。

程女士就上樓，走進徐老太太家，看到了小狗。

先前我們說到，這小狗不僅通人性，還有“人味”，這時候，它理性的一面又顯現(xiàn)出來了。面對自己的舊主人，它竟然冷峻地瞪視著，不發(fā)聲。它是以實際行動告別自己舊日的生活，像耶穌那樣復(fù)活，走向新生了。程女士以凄婉的語調(diào)對小狗說話，一迭聲地喊“歪歪”，但無濟于事，算是對牛彈琴。

程女士終于失望了，搖著頭對徐老太太說：“這不是我家的寶貝蛋，我一進門就知道這不是我家寶貝蛋了。”

徐老太太釋然了，寬心了，不再內(nèi)疚了。放寬了心的徐老太太說：“也可能是呢，你再看看。”

程女士說：“不是的，我家寶貝蛋胖，你家小狗瘦。真不是的。”

徐老太太有點心虛，不敢再接話。

昔日的歪歪因為胖，腫腫的，程女士帶它出門，每向人介紹，都有點自卑；后來由自卑又引發(fā)出無端的自傲。所以，看到徐老太太家的小狗那么瘦，瘦得那么中規(guī)中矩，她就表現(xiàn)出很看不起的樣子，走的時候連招呼也忘了打。

意外就這么過去了，與程女士擦肩而過。

一切又回復(fù)到日常的生活中來。

程女士想不到歪歪會在半年時間里迅速地瘦下去，就像她想不到自己會迅速地瘦下去一樣。婚后有幾年，程女士挺胖的，身上的肉一堆一堆，采用了幾種減肥方法，都不奏效；而今年，由春到秋，僅半年時間，她已經(jīng)瘦得很見風(fēng)采了。

這倒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收獲。

每天，上午和下午，一個骨感美人都要去02棟的樓下，呼喚她的歪歪，不厭其煩地呼喊。她已經(jīng)活在了她的呼喚聲里。她不知道，她的歪歪，近在咫尺。

責(zé)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