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活在陰影里

廖華

蘇曼云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被丈夫毆打了。打完后，丈夫像以前一樣，不準她出去“丟人現眼”。但蘇曼云趁他喝醉酒呼呼大睡的時候逃了出來。她哀求過，反抗過，但逃出來還是第一次。她不敢回家。她曾經跑回過娘家，但丈夫追上門去打破了娘家的門，把寡居的母親嚇得索索發抖。她知道母親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保護自己，從此打消了回娘家尋求庇護的念頭。

逃出來的時候顧不得穿鞋，蘇曼云赤著腳走在深夜的大街上，她漫無目的，只想離家越遠越好。她覺察到有些異樣的目光，心中有了另一種害怕，她得找個什么地方去，后來她想起了在報紙上看到的那個廣告——家庭暴力庇護中心。猶豫了好久，她撥通了那個電話。

“您好，這里是康華家庭暴力庇護中心。請問你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一個渾厚的男中音說，蘇曼云掛斷了電話。她想找個人傾訴，找個地方落腳，但沒想到對方是個男人。

沒想到，那個電話很快又打了過來，這次是個女人打來的。對方簡單問了她的情況，讓她在原地等待，說很快會派車來接她。

就這樣，蘇曼云走進了康華家庭暴力庇護中心。這個庇護中心位于一處舊小區內，實際就是一套三居室的單元房。一個中年婦女熱情地接待了她，蘇曼云目光呆滯不想說話，身子還在微微發抖。后來來了一個男人，自我介紹姓趙，是這里特聘的心理醫生。

趙醫生告訴她這里很安全。中年婦女拿來了熱茶熱毛巾。蘇曼云有些緩過神來了。她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地方，可以讓自己落腳。

面對心理醫生，蘇曼云放松了很多。趙醫生說，像她這種情況很多，只要處理得當，家庭暴力是可以擺脫的。那個中年婦女張姐，就是一個家庭暴力受害者，但她在庇護中心的幫助下，成功地擺脫了丈夫，現在在這里幫忙；他還知道一個只有十二歲的少年，在父親毆打母親，母親奮起反抗，雙方都動了刀子，眼看就要發生家庭悲劇的時候，勇敢地站出來，最終用愛的力量使父母放棄了家庭暴力，現在一家過得很幸福——在趙醫生的開導下，蘇曼云終于敞開了心扉，哭泣著訴說自己的不幸。她說了很多很多，不知道自己說了多久，直到后來心力交瘁不知不覺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她才意識到這是這么多年來自己睡得最踏實的一夜。趙醫生又來了，還帶來了早餐。蘇曼云說：“趙醫生，昨晚謝謝您了。”趙醫生搔了搔頭皮，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我其實不是醫生。昨天太晚了，我們的醫生來不了，我只好臨時客串一下。根據我的經驗，其實你只是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

自己什么都對他說了，這個男人竟然不是醫生！現在想想昨晚那些以前不曾對別人說過的話，連自己都臉紅，蘇曼云不由得有些氣惱。不過看著那張真誠的笑臉，又不由得承認他說得對，是呀，自己不過是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現在自己不是輕松多了嗎？更何況，這個聽他傾訴了一夜的男人，讓她不由自主的產生了一種親切感。

趙醫生告訴她，他名叫趙磊，他的真實身份，其實是這個中心的發起人。趙磊說，發生家庭暴力的時候，一定要學會保護自己。如果無力反抗，或者覺得婚姻已經無可挽回，就要保存好證據。蘇曼云說：“我聽你的，下次他再打我，我就偷偷錄下來。然后報警。”

臨走的時候，趙磊說：“有什么不開心的時候，這里隨時歡迎你來。”蘇曼云上了車，回頭看見趙磊還站在那里，眼睛不由得濕潤了，突然間，她仿佛覺得這里才是自己的家——

蘇曼云回到了家，情況并沒有什么改善。丈夫依然酗酒，一喝醉就打她，她試著反抗，卻招來更殘暴的毒打，于是她偷偷用手機錄下了證據，又報了警。如此幾次之后，忍無可忍的她在趙磊的幫助下，向法院起訴離婚。因為證據確鑿，她成功的和丈夫離了婚。怕丈夫來糾纏，接受趙磊的建議，她住到康華家庭暴力庇護中心。不久，她重新找了份工作，自己租了房子。但一有空，她就會去庇護中心幫忙，照顧那些家庭暴力的受害者，用自己的親身經歷為她們提供幫助。

擺脫了家庭暴力，蘇曼云覺得自己仿佛迎來了一次新生。她每天認真的工作，很快就升了職，工資依然不高，但可以養活自己，而且可以越做越好。她找回了久違的自信——原來不依靠男人，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現在，每天出門前她都要花點時間打扮一下，化點淡妝，走路也挺起了胸脯，路上常常有男人回頭看她，她總是報以微笑。她想起了一句話：“人不是因為美麗而自信，而是因為自信而美麗。”

蘇曼云從小愛寫點文章，她把自己的經歷寫成文字，發給了一家紀實雜志，不久發表出來，這讓她興奮不已。蘇曼云用稿費請趙磊和張姐吃飯。席間，趙磊對她說：“你現在已經完全走出陰影了。沒準哪天你還會成為暢銷書作家，你成了我們中心一道風景線。等中心發展壯大了，我要請你擔任我們的形象大使。”有些酒意的張姐開玩笑說：“什么形象大使都是虛的。我看要發展得好，你不如娶了她做我們老板娘算了。我看你們便是蠻好的一對。”

蘇曼云紅著臉推了張姐一把：“你醉了。”偷眼看趙磊，他嘿嘿笑著，也正好看過來，兩個人臉上都有些發燒。

康華家庭暴力庇護中心的名聲越來越大，來這里尋求庇護幫助的人也越來越多。張姐因為有事，最近很少來庇護中心，蘇曼云一下班就忙得不可開交。趙磊開著一家小公司，平時很忙。不過他現在到庇護中心的時間也越來越多。兩個人一起撐起了這片小小的天空。沒別人的時候，兩個人常在一起聊天。幾乎無話不談，一天沒見，蘇曼云就會覺得生活中少了點什么。她相信趙磊也是同樣地感覺。但當蘇曼云問起趙磊為什么要花這么多時間和金錢辦這個庇護中心，趙磊卻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一天晚上，蘇曼云一個人在中心里值班。窗外突然雷雨交加，蘇曼云想趙磊應該不會來了，她去關窗戶的時候，突然看見外面一個人影一閃而過，剎那間，她全身不由自主的發抖，那個人竟然是她的前夫！她手忙腳亂地關上門窗，又把門加上了鎖。靠在門上，無聲地抽泣起來。

正在這時，外面響起了敲門聲。蘇曼云用身體緊緊地頂住門。敲門聲越來越急促。外面的人焦急的在喊著什么，好一陣她才聽出來，那是趙磊，她拉開門，趙磊一把將她攬進懷里。蘇曼云在他的懷里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趙磊聽了她的述說，要她把門關上，自己去打聽一下。過了好一陣他才回來，蘇曼云忙迎上去。趙磊告訴蘇曼云說，他已經打聽清楚了，那人的確是她的前夫。不過他只是來這里找個人，他親眼看著她的前夫和那個人走了。他還打聽到，她的前夫已經再婚。

蘇曼云吁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緊緊地握著趙磊的手。臉一紅，想松手，趙磊卻握得更緊了：“嫁給我吧，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我們一起來面對這一切。”趙磊在她耳邊說。

蘇曼云猶豫了，她的生活已經重新開始，但她還能重新開始愛情嗎？這時正好有人打電話來，蘇曼云借口接電話走開了。接電話的時候，蘇曼云偷偷看了趙磊一眼，他坐在沙發上，手里玩弄著一只杯子，臉色很難看。

接完電話，蘇曼云吃驚地發現，趙磊正在驚慌地打掃地上的玻璃碎片，他的一只手在流血！蘇曼云趕緊找來紗布為他包扎。蘇曼云問他怎么了，他卻驚慌地躲閃著她的目光——

蘇曼云打電話給張姐，想聽聽她的意見，張姐說：“我上次就說過了，你們是蠻好的一對。你以為我真的喝醉了？就他那條件，鉆石王老五呀！我想找個這樣的，還找不著呢。趙磊這人為人怎樣，相信你比我清楚。重要的是，你對他有感覺嗎？有，就要抓住，像你前夫那樣的壞男人不少，但像趙磊這樣的好男人卻不多——”

張姐的最后一段話打動了蘇曼云，她答應了趙磊。兩人很快開始籌備婚事。這天，兩人約好了去試婚紗。蘇曼云在影樓等了半天，趙磊還沒來。打趙磊的電話，卻提示已關機。她想趙磊可能昨晚太晚睡了，還沒起床。就決定先自己試穿。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趙磊打來的。她問趙磊怎么還沒來？手機里電流聲響著，卻沒有回答。她急了：“發生了什么事？你在哪兒？”沉默了好一陣，趙磊才說：“我要去西藏，飛機就要起飛了。原諒我，我不能和你一起試婚紗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蘇曼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趙磊接著說：“有些事，我一直沒對你說，其實是我一直不敢面對。記得我和你說過那個十二歲小男孩的故事嗎？故事是真的，但結局卻不是當初我說的那樣。他的爸爸毆打他的媽媽，媽媽奮起反抗，混亂中刺死了爸爸。媽媽隨即自殺了。小男孩目睹了這一切，但卻無能無力。因為他被綁在椅子上——事情的起因，就是因為他不聽話，爸爸說要打死他。后來，男孩努力，考上了大學，開了自己的公司。父母那套房子被拆遷了，他用安置房辦起了家庭暴力庇護中心。現在你應該知道了，那個小男孩，就是我。我愛你，但我走不出那個陰影，我害怕婚姻。那天你接電話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些往事，沖動中捏碎了杯子。我很害怕自己會不會有遺傳的暴力基因。這些天來，雖然我不斷說服自己，但我還是在最后關頭退卻了，原諒我——”

蘇曼云淚流滿面，她默默地脫下婚紗，換上了庇護中心常穿的衣服。她在心里說：“我會一直堅守在這里，等你回來——”

（責編/方紅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