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袖禪花開

源子夫

當飽含詩意與激情的生命邂逅命運的無常與橫逆，一向習慣穿著布鞋的詩人劉波終于在海那邊的日本迎面撞見了開悟。宛如背著紗籠芒鞋踏破嶺頭云尋找著覺悟與涅槃的僧人，劉波在東渡后始終以一個求道者的姿態，用心地行過了日本各處的山水街町、古寺鬧市、現代歷史、宿命輪回，終于回歸到楚人行吟澤畔的傳統之中，終以《日本的心靈地圖》中全然一派佛門偈子的真誠，擊碎了有關山河歲月的寂寞。

在這本詩集中，生命、民族、文化、世界與禪和中、日之間古往今來復雜難言的關系互為表里，任性結構的行事與直指人心的詞句相互磨礪。明媚如櫻、滄桑似礁的詩，層巒疊嶂地在紙頁輪回，你既可以看到破繭而出的蝴蝶，更可以發現有一團火光噴薄而出，驅散了覆蓋在我們每個人宿命上的曖昧，讓整個世界終露出了晴明無礙的本像。

劉波筆下的詩行中，透出一種喜悅活潑的嬌蠻之態，其常使用的意象如：神、“陽具”、女人的胸膛、和尚、眼睛、裸奔等，皆隱約透出一種承自惠特曼《草葉集》和金斯堡《嚎叫》的陽性光輝。更為清新可喜的是，劉波在成詩之時，頗會生出一種狡童般的頑皮自喜，詩集中常有靈機一動，將網絡用語、動漫詞匯、能樂狂言鯨吞入詩的奇情。加上劉波博聞強識出入于日本文化歷史與現實間的廣博，使《日本的心靈地圖》從始至終都有一種平和與喜悅的底色。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面對人生境況的落差，始終懷有大無畏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者，古往今來到底又有幾人能夠？《銀座的看客》篇中“從許多張疲憊的臉，尋找自己，我愛過太多的人事，什么也不能證明，因此我更會相信，穿一雙布鞋驚塵”，《棄絕的劍道》篇中“我歷經次次死生，剛落地就臉刻風霜，搏殺是男人的祖傳飯碗，劈刀，穿刺習氣與宿命”。不但其中未有絲毫可以為所有了解劉波跌宕傳奇身世人所能理解的牢騷或頹唐。反而仍是元氣十足的一派“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里”的壯闊豪情。

若問劉波寫詩何能如此？且姑妄言之：一則，在劉波詩脈傳承之中，亦跟今天中國很多詩人一樣，潛移默化地受到了毛主席詩詞作品的影響。一則，在劉波一心向佛修禪，識得地水火風四大皆空后，返璞歸真自得一種翱翔于天地的自在輕盈。

也正是基于這種“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和道果初成的吉祥心境，劉波便跳過了以往始終困擾著中國詩人數個世紀的離愁別緒與愁腸百結，反而拿過了謝靈運登山涉水的謝公屐，行走于物我兩親的生命之中。只不過由于稟性經歷不同，加之劉波在日本浪游之際，所涉及維度除了山山水水的空間維度之外，還有上下古今的時間維度，所以劉波的詩歌與謝靈運的詩歌相比，往往少了一份物我兩忘的浪漫，卻多了一份哲人徘徊的深刻。

大和民族無疑是世界上跟我中華民族之間關系最為復雜和密切的一對。但在大和民族自近世以來對于我國的山川、地貌、民族、性情進行深入研究的同時，國人卻向來對于研究大和民族的種種始終只滿足于霧里看花的朦朧。

正是因此，作為一名對日本文化略有涉獵的讀者，我非常佩服劉波可以他的這本《日本的心靈地圖》，將日本的歷史、人物、地理、風貌、生活、藝術通通以詩歌寫出其中的三昧。詩集中，劉波不但用由十首詩歌組成的組詩《大和的精神密碼》從時間上梳理了從舊石器時代到大正時代的精神特色與重大文化事件，用《身體在溫泉的寺廟修行》、《伊豆，歸去來兮》、《關東，財經的眼》、《關西，華麗的臉》等組詩點透了日本各地的風物人文，更通過組詩《二十靈的酒祭》提煉出了深刻影響當今日本人思想的著名人物之靈魂。

在這些詩歌中往往禪心做燭，以自身的生命觀照被描述的時代與人物，所以一改唐以后詠史詩板起面孔故作深沉冷峻孤傲的氣質，反而有著一種我國先民歌詠《詩經》之時的自然而然與天地相親的春意。

如《大和的精神密碼》之《江戶時代》一詩中用“庭園春筍繡出海棠/戶藏煙浦/家具畫舟/夜深開宴煮酒/舞動歌扇輕紛飛花/碰觸享用一切世俗的日子/一片町人向天空搔首/國香風味/淺醉休眠一卷浮世繪/街喧無息/匠人打鐵/爐火正紅/光照美人的臉。”寥寥數語，便成功地調動了色聲香味觸法六種感覺，更以類似于宋詞的節奏感，直接把讀者帶入整個江戶時代的繁華輪回之中。

以慈悲心通靈天地，應禪機發妙語燭照扶桑，不但每篇都是各有詩情畫意的妙文，而且此中亦有著一種窺破日本文化麒麟下馬腳的中國式智慧。不但風神獨特，品位非常，其實更是憂國志士以詩歌向國人普及日本文化知識的暗度陳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