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馳



15年前,28歲的吳玉華跟著丈夫第一次來到了九星村。
當時,她還不知道九星村,單是聽說要去上海,就興奮得在火車上一宿沒睡。但是到了之后她卻大失所望,這里并沒有想象中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見到的還是大片大片的田地,三三兩兩的農戶在地里勞作,孩子們在鄉間泥路上奔走玩耍,眼前的情形跟她老家河南農村沒啥區別。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這里還建有市場,“當時還叫九星商行。”吳玉華說,“說是市場,其實就是一個頂棚,四周再圍上幾間平房,就像農貿市場。賣的是五金、建材和生活用品。”夫妻倆在市場里找了一份運貨的活,就這么在九星村住了下來。
剛開始他們租住在九星一隊的一片老住宅區,房間不大,也就十幾個平方,因為是老房子,也沒有浴室馬桶,不過吳玉華依舊很滿足,這里的房租只要120元一個月,便宜得很。只是剛付完第一個季度的房租,房東就匆匆找上門來了,告訴他們這一帶要拆遷了,讓他們趕緊搬。
那天傍晚,吳玉華跟著丈夫到九星二隊找了另一間類似的平房,開著自家小貨車連夜就把家搬了過去。只是她沒想到的是,此后的十幾年間,搬家竟成了她貫穿于整個九星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些年,隨著老住宅區的不斷拆遷,吳玉華也從一隊、二隊、七隊、九隊,最終落戶到了如今的五隊,這也是目前整個九星村為數不多的一片老住宅區。因為害怕搬家,吳玉華一直不敢添置太多家具,她現在居住的同樣是一間10幾平方的平房,如同15年前一樣,整個屋內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電飯煲,再也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只是房租卻一直在漲,同樣的屋子,現在已經漲到了650元一間。雖然他們的收入也在漲,但吳玉華還是止不住心疼:“像這樣的房子,我們的房東有好幾十間嘞,每個月光是拿拿房租,就夠我們掙的了。”
至于那些田地是什么時候消失的,吳玉華至今也沒弄明白。“有時候幾個月過去走走,一塊田地就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市場,原來的市場還是市場。”和房租一樣,這幾十年間,九星村一直呈一個爆破般的速度飛速發展。九星市場就是最好的佐證,這個當初吳玉華口中的“農貿市場”早已發展成占地100多萬平方米的上海最大綜合性市場。
“土地和老住宅區都用來造市場了。”吳玉華說,她和丈夫在這個市場里待了15年,親眼看著它一點點擴張,直到形成今天的模樣。而他們的收入,也從最初的二三千升至如今的近萬元一月。
關于這個市場的傳奇故事還有很多,據說從這里走出了不止千位百萬富翁。對于這些故事,吳玉華總是津津樂道,她就認識一個老鄉,當初只是在這里租下了一間門面,后來擴張到了三間,再后來就見不著他了,聽說他回去自己辦廠了,也成了百萬富翁。這件事經常會被她拿出來數落自己的丈夫,不過吳玉華也挺滿意在九星村十幾年的生活,就在去年,她用這十幾年來掙下的二十萬積蓄,在老家縣城買了一套120平米的大房子。
“給兒子住。”說起這個,吳玉華總是一臉幸福。不過她最近也有煩心事,聽說九星五隊也要拆遷了,這以后整個九星村就完全剩下市場了。附近的小區房租動輒上千,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九星模式
1994年,做過十年生產隊長的吳恩福走馬上任九星村黨支部書記,并且在九星村搞起“三場一路”(養鴨場、停車場、農貿市場和虹莘路商業街),但是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三場”中原本最不起眼的農貿市場,二十年后居然成了九星村的支柱產業,并由此讓九星村成長為上海億元村的首位長達十年之久。
當時的九星村是上海閔行區七寶鎮的一個行政村落,鄰近漕寶路,位于上海外環線一側。和全國各大城市的城郊型農村一樣,自上世紀90年代起,這個世代以種田為生的村子,受到城市化大潮沖擊,土地被逐年征用。1994年底,九星村5279畝土地已有近四分之三因城市開發建設被征用,失去傳統生產資料的農民被安排當了“征地工”。全村僅剩1307畝非農集體用地。
不僅如此,當時九星村勞力收入全年不足3000元,村子所辦的幾個聯營廠都經營困難,欠債高達1780萬,而村子的集體總資產不過2100萬而已。
這些都是擺在吳恩福面前的現實問題,他意識到,如何使用好這最后的一千多畝土地,將是整個九星村未來發展的關鍵。
當時擺在九星村面前的出路無非這么幾條:第一,繼續搞農業,這是傳統農村的選擇。只是九星村人均一畝三分地,能不能糊口還是個問題;第二,轉而辦鄉鎮企業,這是許多蘇南地區農村的做法,當時一度很火,但是村里聯營廠的困頓局面告訴他們,辦工廠九星村同樣不適合;第三就是賣地,這是最簡單的做法,立馬就可以換來大筆現金,這也是當時上海大部分農村的選擇。只是吳恩福心里明白,這是一錘子買賣,等到這筆錢用完,九星村就什么都沒了。
吳恩福想來想去,覺得以九星村的這點土地,還是辦商鋪最合適,不僅可以出租換錢,到頭來,土地還是自己的。他把這條路稱之為“種磚頭”,“就像母雞一樣,下了蛋之后,雞還是自己的。”
可是對農民來說,辦市場談何容易。他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一個客戶拿了10萬元支票到村里買走了一批電線電纜。吳恩福看見支票后發現有些不對勁,就叫財務到對方在浦東的開戶銀行去查賬,結果嚇一跳:對方賬面上只有1000元錢。這時騙子已離去,吳恩福打聽到對方準備乘火車離開,想方設法趕到火車站截住了他。驚慌失措的騙子撂下這么句話:這個農民真精。
看上這塊土地的開發商同樣不少。有個房產商欺負他們沒見過世面,多次開出一個遠低于當時市場行情的價格要他出讓土地,早就決定不賣一畝地的吳恩福憤怒了:“你要這塊地,至少加一個0!”當時就把這位房產商給嚇退了。
“三場一路”最終還是搞成了,當年就給他們帶來了630萬的效益。這更加堅定了吳恩福搞市場的決心,就在那一年,他又成立了九星商行,徹底經營起了市場。1998年,九星村成立了綜合批發市場,由此走向了“全國市場第一村”的道路。
時至今日,九星村早就沒人種田了,放眼望去,成片的市場呈“口”字型依次排開,整個市場占地面積106萬平方米,建筑面積80多萬平方米,開設了23大類專業商品分市場區,年交易額高達280億元。2011年,九星村實現總收入8.539億元,凈利潤2.48億。
此時,距離他們開始辦市場,還不到二十年之久。如此迅速的發展速度,引起了許多經濟學家的好奇,他們將這種農村發展市場的模式稱之為“九星模式”,九星村由此成為公認的“市場第一村”,并入選了全國十大名村。
與時俱進
在吳哲華辦公室的顯著位置,掛著一幅字畫,上面寫著“與時俱進”。在他成為九星村新任書記的一年多時間里,這幅字畫始終掛在他的辦公室里。
坐下來與吳哲華聊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他的辦公室里,我們的交談頻繁地被手機鈴聲打斷。每當這個時候,這位新任書記都會滿臉歉意地向我說聲“不好意思”,在征得我的同意之后才轉身接起電話。
而就在此之前,他還剛剛主持召開了九星村2012年的第一次村民代表大會。這次會議的主要議題就是關于開展村民集體土地所有權的調查,吳哲華講得很仔細,每說完一條,就會用上海話再通俗地解釋一番,直到村民代表點頭通過。
他告訴記者,在九星村這么多年,他早已習慣了這樣高強度的工作狀態,而不僅僅是成為書記之后。眼前這位39歲的上海男人,正是九星村發展的親歷者。
1996年,23歲的吳哲華當兵回來,立刻被叔叔吳恩福派去管理商鋪的出租。那時的九星村,整個村委也就二十來個人,要管理那么長一段的商鋪,對這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來說無疑是個挑戰。
回憶起當年的情況,吳哲華歷歷在目。“那個時候,我們根本都沒有什么市場概念,心想著能盡快把這店鋪租出去就成。”于是就找人一家一家地去談,他還記得當時的租金只要5毛錢一個平方,還可以租一年再送一年,就這么半租半送地把所有店鋪都給租了出去。
當時吳哲華還有點想不明白,自己這么辛苦地把店鋪租出去,租金卻那么低,真有點得不償失。
沒想到第二年就遇到了房地產行業的井噴。當時,上海人均居住面積僅2平方米,而城市人口的迅猛增加,推動了對房屋的剛性需求。而九星村的商鋪恰好趕上了上海對建筑裝潢材料的巨大需求,到處都是前來掘金的商人們,吳哲華說,在這之前他從沒見過九星村出沒過這么多私家車。商鋪的租金也跟著一路水漲船高,有些地段甚至漲到了幾十塊一平方。九星市場一下子就成了上海著名的綜合性市場。
吳哲華不得不佩服叔叔的眼光。“我們介入市場的時機非常微妙。上世紀80年代,人們的思想還跟不上;進入21世紀再跟風做市場,門檻必然高出許多,并且已經錯過了發展的大好時機。正是在90年代后期,在改革開放程度較高的時期,九星進入市場,得到政策的扶持,在用地性質合法的前提下,走出村辦市場的路子。”吳哲華把它稱之為“與時俱進”,這也是他最佩服叔叔的一點。
叔叔今年已經60多了,至今還掌管著九星村的經濟,對于吳哲華提出來的金融、物流以及電子商務,叔叔依舊興趣盎然,并鼓勵他們年輕一代放手去做。“與時俱進”是對兩代人的共同要求。
從吳哲華的辦公室窗戶望出去,九星村縱橫交錯的道路兩旁,全部都是鱗次櫛比的商鋪和各類專業市場。臨街的門店前,停靠著各色汽車,有轎車、也有許多小卡車,更有蹬著三輪車四處搬運貨物的工人忙碌地穿梭;而車子的牌照顯示它們來自全國各地:冀、晉、蒙、遼、吉、黑、滬、蘇、豫……看到這些,會使人感覺置身一個全國大市場。
面對這個上海最大的綜合性市場,吳哲華說他的下一步工作就是做好市場的二次改造,同時把相關的配套服務搞上去。而另一方面,九星村已經著手做起了物流、電子商務以及小額貸款。
“九星村的經濟要發展,市場就必須改造。但假如想有更大的變化,那就要突破一些瓶頸,大膽涉足其他行業。”這位九星村的新任掌門人這樣說道。
對話吳哲華
農家書屋:當了一年多的新任書記,你覺得最難的是什么?
吳哲華:我主要負責的是市場管理和日常的黨政工作,這塊也是我一直以來都在做的。經濟那塊主要還是由老書記在抓。對我自己來說,最難的還是怎樣做到工作的細致、周到。我們做市場的最怕的就是火災,現在市場那么大,相比以前更難管理了,自己在思想上不能有半點松懈。同時,治安也是很重要的一塊內容,現在的九星村,有兩千多個外來人口,再加上六千多個商家,可以說是龍蛇混雜,情況也比以前復雜多了。
農家書屋:九星村還有耕地嗎?從嚴格意義上講,它是不是已經不能算是農村了?
吳哲華:這一點可以確定,九星村現在已經沒有耕地了,等下一撥400多戶居民全部搬遷之后,我們就計劃把整個九星村完全建設成市場。但這不代表著我們就不是農村了,看問題需要看本質,九星村的集體制度是不變的,而且會越來越完善,村民的生活基本保障,包括喪葬、婚娶、讀書等等,集體都能幫你滿足,至于是不是住在九星村,這反倒不重要。在我看來,這樣的集體制度,才是最好的新農村。
農家書屋:九星村普通村民們的收入情況如何?
吳哲華:九星村現在有19個村民小組、1385戶、4659人。村民收入大致可以分為四塊:首先是福利分紅,每戶人家年終都能領到2萬;其次是股份分紅,16歲到50歲(女)、55歲(男)的成年人算一股,老人和小孩就算半股,每年都能領到1至5萬。然后是就業保障,九星村的村民我們義務安排工作,一年的勞動收入基本可達5至6萬;最后一塊就是他們的個人收入,包括房租、自己的小買賣等等。所以,現在許多九星村的村民都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出去工作了。
農家書屋:九星模式已經成為全國新農村發展方向的一個典范,那么您覺得這種模式可以復制嗎?
吳哲華:這個我不好下結論,現在上海也有許多億元村,大家發展的都挺不錯。而九星村之所以能創出九星模式,一個最主要的因素就是“與時俱進”,當初正是趁著房地產熱,抓住了辦市場的最好時機。而我們需要借鑒的是這種經驗,而不是完全照搬照抄九星模式。九星模式也許不可復制,但說不定就有其他模式出來,歸根結底,還是一個能否與時俱進的問題。
農家書屋:九星村未來的發展方向是什么?
吳哲華:我們有一句話叫做“守好主業,發展新業。”這主業當然是指市場這塊,另外我們計劃將整個市場進行二次改造,加上相關配套服務,如酒店服務行業等等,形成一條產業鏈。另外就是發展新興產業,現在,九星村已經有了自己的物流公司和電子商務公司,正打算以小額貸款的形式涉足金融業,爭取把企業做強做大,形成集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