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言
一、一生太長了
算一算,張潔今年有七十多歲了。二十多年前,她在寫那篇懷念母親的長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時,就把自己的后事交代了。
她說不管誰,給她裝殮的時候,千萬給她穿上媽入院時穿的衣服,不管春夏,無論秋冬。她上大學那會兒,媽給她買的一件藍色海軍呢長大衣,和一條純毛的蘇式彩條圍巾,也要給她戴好穿上。
在她前幾年出的散文集《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里,也不時能看到她說到身后之事——
藏書差不多都送人了,除了工具書和幾本心念之書;
照片有計劃地一批批燒掉,信件做過告別后銷毀……
決定不再養貓或狗了,雖然極愛。因為覺得自己的壽命長不過它們了,無法想象自己走了后貓和狗孤獨游蕩,尋覓主人,無所歸依的凄慘處境;
說自己一生中幾乎什么愿望都實現了,只剩下一樁,期待一個完美的死亡:死在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是誰的地方;
在自己喜歡的Schoeppingen的樹林里獨坐,會癡心妄想在此刻就“咔嚓”一下死去;
這還不算,接著說,最好是馬上走過來一只狼或者豹子把尸體吃了,那才是她理想的墳墓;
甚至說,這恐怕是最難實現的一樁心愿。就好像,她的一生不曾取得過那些輝煌的成就一樣;
還寫了一篇中篇小說,題目就是《一生太長了》,借一只頭狼的口吻,對將來臨的死亡有一種解脫和感激之情。
……
真是到了一種了然的境地。并不是四大皆空,否則也不會看到她還不斷有新作問世。
她最新的、出版于2010年的長篇小說《四只等待喂食的狗》,讓人誤以為是上海那位同名兒童文學作家寫的。以一個美國小男孩的口吻和視角訴說著周遭的一切,活潑清新,一派渾然天成,看不出任何張潔此前那種愛恨糾結、痛徹心扉的痕跡,讓人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返璞歸真。
縱觀張潔這一生,稱得上跌宕起伏,波瀾壯闊。
不同于那些成名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女作家,她們的傳奇大部分都是因家國命運締造的。張潔雖然出生在解放前,但青春時代是在新中國度過的,成名更是在改革開放以后。她一生的傳奇,更多的是因為自己的個性所致。
一生似乎都與順遂和安穩無緣,生活好不容易柳暗花明,剛剛說完“苦難就是我的財富”,苦難還沒有就此放過她,而是匍匐在暗處,伺機而動。在文學創作如日中天的時候,又遭毀滅性的打擊,以致低迷乃至絕境。
所以她說不親身經歷,不會知道“消沉”、“晦暗”這等毫無爆發力的小字眼兒,所具有的足以熄滅生命之火的能量。要不她也不會用梵高的畫作《尕歇醫生》來寫那個題目,“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并且還把它定位書名。
她是這樣說自己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的絕境的:媽去了,貓死了,婚離了,自己病了……她就像個賭徒,輸了個精光。
還是她一以貫之的風格,“媽去了,婚離了”也就罷了,連“貓死了”也并列其中。那只貓咪同樣成為她肝腸寸斷的一部分,她還是那樣至情至性。
有著如此濃烈情感的張潔,于這個薄情的世界,真是太不相宜了。一生不跌跌撞撞,又能如何呢?
對于自己一生的遭際,張潔在散文里很少提及。她把這些都化作了原料,悉數付與自己的小說。《無字》的自傳體色彩是很明顯的,總能從《無字》里看到她的影子。張潔自己也說,能從作品里感覺到哪些是作家自己的切膚之痛。在《無字》里,張潔把母親的一生和自己大半生的經歷寫盡了,也寫透了。
對于張潔來說,一生的溝溝坎坎真可謂太多了。
出生的年代就不大對,上世紀三十年代后期,那是什么時候?風雨飄搖,民族存亡的危急關頭。更何況,她還是東三省的后人,生身父母已經難以逃脫顛沛流離的命運,她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出生,又能選擇什么樣的命運?
在襁褓中就面臨父親遠離,初開始還以為是夫妻間的小別離,后來卻因時局所迫,也因人性所定,最終演化成了父親的遺棄。
現在,我對童年于人一生的決定意義越來越篤信,一個童年幸福的人多半性格圓潤,哪怕性格只決定一部分命運,也會是個好命的人。張潔一生在愛情、婚姻上的坎坷,同她童年時即遭父親遺棄有著莫大的關系。
在《無字》里,對兩歲時改變主人公吳為命運的樓梯一提再提,認定是那段樓梯讓吳為開始了成為奴才的命運。兩歲的吳為就會幫助因父親出走,而淪為女傭的母親擦拭樓梯,為了得到一塊糖果,會對經過的女主人獻上討好的笑臉……
剛剛具備了獨步行走的能力,就和母親踏上萬里之遙的尋夫路途。大江南北,硝煙四起,戰火紛飛,再柔弱如母親葉蓮子,也被逼迫擔當起了自己,擔當起了小小的吳為。好容易在香港落定,迎來的卻是丈夫的負心、冷眼,以至于拳腳相加的暴力。一個男人在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時,屈抑下來的能量真是太巨大了。它要么轉到性,要么轉到暴力,這暴力無處宣泄時,竟然對準的是非弱即小的妻女。
最終,逼迫葉蓮子不得不放棄對男人的最后一點兒指望,自己承擔起撫養吳為的命運,雖然她勉為其力,吃飽穿暖對孤兒寡母來說仍是問題。
吳為在大冬天獨自流浪街頭,不得不靠自己的一股尿流取暖的情景,凄然至極,總能讓人想起安徒生筆下的“賣火柴的小女孩”。
還好,總算趕上了新中國成立,母親有機會成為一名職業婦女,具備了獨立撫養孩子的能力,還能讓孩子受教育,有機會上大學。
張潔大學畢業參加工作是1960年,在文化革命中受到的沖擊也不大。只是特立獨行如她,在那個年代還是離婚了,作為一個女人,背負著作風不好的罵名。這些她在自己的散文里從不隱晦,只是并未具體形容彼時情景。到底難到什么地步,張潔很少提及,《無字》里有一些蛛絲馬跡。吳為不知怎么就鉆到汽車輪子底下去了,還來了一次跳樓未遂……
對于從母親那里就承繼下來的,因男人缺席而不得不獨自撫養孩子,因此一直無法改善的貧窮,張潔倒是時有描述:因饑餓導致營養不良,自己暈倒了;母親為了補貼家用不得不去賣冰棍……
《無字》里好多處都寫到了吳為的愛屋及烏,因為對革命、對文學的熱愛,進而把這種愛投射到男人身上,把以此為事業的男人同革命、文學本身混為一談。并且說,如果吳為再多些愛好,那她的一生可就更加麻煩,更加熱鬧了。
這又何止是吳為或張潔,恐怕是大部分女人都存在的業障。這本身就說明,女性的自我價值感是偏低的,在這個由父系氏族發展起來的男權社會,這一點不可避免。婦女們恐怕離真正的解放還遠,特別是在中國這樣一個有著幾千年封建傳統的國度。在《無字》里,張潔把此干脆解讀為一種奴性,男人給予吳為哪怕是巴掌大小的一點兒愛戀,也足以讓吳為全身投入,恨不能割頭以報。她所說的對吳為無情的批判,也是集中在這一點上。要不,怎么會對兩歲時的那段樓梯那么刻骨銘心?
在七十年代初,也就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張潔就陷入一場感情糾葛。作為一名小職員,在干校勞動時同本部副部長有了工作之外的接觸,張潔漸生情愫。但一開始情況就不妙,同一個身居高位的有夫之婦能計什么前程?所以在《無字》里這一段寫得很刻骨,吳為情不自已登門,不僅受到部長夫人,連副部長本人也聯袂出手羞辱。吳為被燒了個沒臉沒皮,不得不在女兒小小的懷抱里尋得一絲安慰……
在這種無告的境地里,張潔不得不尋求自己的精神依托,于是在冥冥中發現了那支筆。在孤獨的童年時對那片蒼蒼莽莽的塬開始的默讀,賦予了她造化。
1978年發表第一篇作品時,張潔已年過四十。張潔真的是很有才華,比她的才情更難得的是她性格中那股爆發力,放在今天不好說,放在上世紀哪個年代都會成名。她的文運很盛,處女作《從森林里來的孩子》就獲得全國獎,第一部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就獲得茅盾文學獎。八十年代那會兒,張潔很紅。
但是在《無字》里,對吳為差不多能和自己對應的文學情緣,張潔卻予以否定。“文學不待見她”,如果吳為能很早就認識到這一點,也不會就此毀了一生。所謂“毀”,是指因她的成名而使那場情感大戲峰回路轉,成為一場轟動全國的愛情,最終修成正果,步入婚姻殿堂。豈知十年過后,卻以離婚收場,吳為為此走向了崩潰、瘋狂、死亡……張潔則到了那個“媽去了,貓死了,婚離了,自己病了”的絕境里。
對自己至愛的文學都能以這種方式否認,可見張潔受到的打擊真是太刻骨了,足以致命。
張潔肯定再不愿意重復那一句苦難是財富的話了。那時她成名不久,以為她的苦難終于換來了一些報償,如今回頭看,那也不過是自己的中年癡狂。苦難,只有在沒把一個人壓垮、吞噬、毀滅后,才能變成財富。但是,誰又愿意拿巨大的苦難去換取這樣的財富?
精神和情感的苦難還只是一部分,這些最終是一定會傷害到健康的。張潔終于病倒了,還病得不輕,是很麻煩的丙型肝炎。肉體的痛苦可不是容易超越的。
所以,我很嘆服張潔的生命力。一般人,總是從人生的獲得中汲取生活的動力,張潔卻是一失再失,終致輸了個精光。
張潔是靠什么挺過來的?
這一點她說的并不多。只見她說過,覺得生活難得不能再難時,只能找點兒自己喜歡的事做。
好在在輸了個精光之后,張潔說,現在她只剩下了對文學的熱愛,就像一個輸光的賭徒,忽然發現還有祖上留下來的一座老房子。
在最痛苦的境地里,張潔投入了《無字》的創作,用血和淚書寫著張家三代女人的遭際。在《無字》中文學沒發揮出對吳為的救贖作用,還被認定為吳為走向毀滅的因由。張潔不想把文學搞得太神圣,無限夸大文學的意義,但是藉著文學,藉著讓吳為崩潰、瘋狂、死亡,張潔脫身了,她把自己留在了岸上。
此外,好在張潔愛的事情很多,除了文學,還有繪畫,還有音樂。對了,還有美食……
張潔說自己還是個不錯的油畫家,作品被國外多家美術館收藏。比之文學,繪畫對張潔來說更是半路出家,肯定是在她五十歲之后才開始涉獵的。在《無字》里,吳為開始學繪畫的時候,胡秉宸陰陰地貶損她,說她已經半瘋了。
對張潔的繪畫作品,可在她新世紀里出的一系列新書中略窺一二。這些書的封面裝幀,都是張潔自己的畫作。我不懂繪畫,無法評判張潔的畫技,但是單從作品的意境看,就知道是好多專業畫家無法比的。她的畫風有些像特納,那種蒼茫、渾厚已達靈境,只有對人生有著豐富感悟的人,才可能畫就。
比之文字,繪畫更加直覺和感性。張潔完好地保留了自己文字中的感性能量,她把自己藝術直覺力延伸到了繪畫中。無論是文字還是繪畫,不過都是與天與地,與這蒼茫宇宙無盡的訴說。
我不確定張潔能否稱得上天才,但我認為她是那種天分極高的人。王安憶也很有天分,但基本是集中在文學上,其成就更多得益于勤奮。而張潔不同,她的藝術感覺真的非常好,在文字以外的領域都有探索和收獲。深愛唐詩宋詞的張潔,深得唐風宋韻精髓,她的文字和畫作,均是以意境和氣象取勝。
對于音樂,張潔是這樣說的:有幸被音樂所愛。一般人的表達是,我愛音樂。是啊,你愛音樂,音樂也得愛你呀。被音樂所愛,可能比愛音樂的幾率更為低些,那里暗含著對一個人天賦的要求。很難相信,出身窮苦,平民化的張潔會有那么好的音樂素養。可以說,在骨子里,在精神上,張潔相當貴族。她說愛音樂并不一定很奢靡,只要一套不那么發燒的音響就夠了,然后一個人安享音樂之美好。在作品里,她經常用音樂來做比喻,比如寫到葉蓮子獨自撫養吳為的凄慘,用的比喻就是一支配置失衡的交響樂,一支總在低音區徘徊的黑管,無法飛揚、飛升。這種寫法讓《無字》有種說不出的靈動,這只能歸結她對藝術的熱愛和悟性。
張潔還愛美食。也很難相信,一直飽受窮困的張潔,成為一個作家后,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有著歐洲貴族式的品味。她買國貿飯店過了晚八點就半價的面包,如果剛好還不到八點,她會很坦然地告訴售貨員先去轉一圈,八點后再來;買了羊排自己烤,從歐洲回來帶回最多的是食品,做得一手好西餐……一個熱愛美食的人,很難說不是熱愛生活的人。
張潔說自己不知為什么總是窮忙,要照顧自己的一張嘴,還要攝影、繪畫、每天還要寫三千字。看這樣子,只要身體許可,她恐怕會一直忙下去,就那么忙一輩子。
對張潔這樣總有自己喜歡的事情做的人,時間無疑總是不夠用的。這么說來,這一生到底是太長,還是太短了?
張潔說,一生太長了。愛過了,又能怎樣?成功過了,又能怎樣?面對自己一個人的日子,還得一天天過。她是用一生太短的方式,過著太長的一生。
圈里人說,張潔沒朋友。從張潔的作品里也能讀出來,朋友是不多,但至交有幾個,這就夠了。真正成為大家的人,又有幾個會為嘈雜的人事所掣肘?體驗過創作過程那種專注和投入的人,都知道那是藝術最迷人的地方。
從世俗的角度說,張潔的晚景確實談不上幸福,甚至可說是凄涼。沒老伴兒,女兒也不在身邊,孤單單一人。但從她日漸澄明的作品里,絲毫覺不出不幸的氣息。
張潔說自己不像有的作家,剛出道就寫得非常好,然后一路下坡。她是寫得越來越好,感覺非常幸福。她這種幸福真讓人羨慕,那不是需要哪個男人給的,完全屬于自己的幸福。
張潔在一篇文章里寫道,臨終時會這樣喟嘆:終于沒人再打擾我了。
一個人能安于孤獨和寂寞,那人生真不能把她怎么樣了。
一個把生死看淡的人,那愛什么都是真愛,而且愛很從容,不執著。
二、從“有愛”到“無字”
現在還依然記得第一次在電視上見到張潔的情景。
算起來那該是1998年,十幾年前了。那時候,電視節目還沒像現在這樣全盤娛樂化,有一些很知性的節目還得以保留。記得,當時中央臺有一檔欄目叫《讀書》,在周末的深夜播出,男主持人像一位講師一樣嚴肅、平淡,帶著上個世紀才有的安靜。我不記得他推薦過的其他書了,唯一記住的是張潔的《無字》。
張潔的形象讓我印象深刻,灰色的立領上衣,灰色的牛仔褲,灰白的頭發,通體搭配非常協調。后來從她的散文里讀到,對衣著色彩的搭配她總是很用心,這是一個對美懂得且尊重的人。
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表情:昂著頭,抬著下巴,眼望著前上方的虛空,既不對視主持人,也不看鏡頭,不對視觀眾。那表情并非傲氣,看出她并那么不在意周圍,不想去討好誰、迎合誰,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后來看到她這么形容自己的下巴,飽受詬病。后來也看到其他人這樣形容她的表情,云淡風輕。
那次正是說她的新書《無字》,我記得她是這么說的:寫完這本書,就是現在倒地死了,也沒有什么遺憾了。像她如此說話的人,在我印象中真是少見。此前我從未見過張潔,讀她的作品也很少,但僅那一次,就對她過目不忘。
想來,那時《無字》還沒有全部完成,可能只完成了第一部。此后好多年,我差不多把文學忘了。直到2005年,當我再度關注起文壇時,看到《無字》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的消息,而且媒體用來抓眼球的賣點是“第二次獲得”。當時,距離我第一次看到張潔說《無字》已經七八年過去了。這期間,一個世紀都翻閱過去了,怎么現在才獲獎?那究竟是部什么樣的書呢?
我很想看到,卻無緣得見。那屆茅獎第一次同網絡合辦,所有參選作品都在網上連載,唯獨《無字》沒有。不僅不連載,連卓越、當當這些網上書店也無《無字》出售。能感覺得到,張潔不在乎,對網絡是一副不合作的態度。
于是我又跑實體書店,可新華書店并不賣,連新銳一點兒的號稱“二十一世紀”的也沒有。最后幾經尋覓,總算從網上購得,但已是幾個月后。
為了寫張潔,我又拿起《無字》,還是不忍釋手,一展書頁總能讀下去。我不知道,這是第幾遍讀《無字》了,一本讓人一讀再讀的長篇小說,能不是經典么?
《無字》三部中,我覺得寫得最好的是第二部,以胡秉宸、葉蓮子、顧秋水那一代和烽火連天的上世紀前半葉為主線,個人命運和社會的大動蕩、大變革結合得貼切完美。距離和角度都剛剛好,既有對上一代人和歷史深刻的了解,又有時間造就的距離,適合審視、探究、感悟和認識。第一次讀《無字》時,第二部的諸多細節,讓我不禁想擊節而嘆,我讀出了其他小說里從未見過的大氣象。
寫吳為和胡秉宸的情愛的第三部,就有了當事人的糾結。可能因為離得太近,也大概因為感觸太多,作者寫起來似乎難以取舍,反而失卻了那種整體的、清晰的把握。
而第一部呢?則以吳為和母親葉蓮子這兩條線做鋪墊,結構非常精妙。寫吳為采用的是倒敘手法,先從吳為瘋了之后寫起。吳為那些瘋后的筆記,看似同情節沒有關系,其實都是后面故事的伏筆。寫葉蓮子感染傷寒幾乎斃命時,用了通靈玄幻的手法,也是在暗示后面的情節。
圈內的人說,張潔就那點事兒,寫來寫去的。
這不妨理解為,張潔的好多作品就是寫自己的,《無字》就是自傳體的。這又回到了那個命題,在個人經驗和大眾經驗之間,一個作家如何選擇和取舍?我一直認為,一個作家必須尊重自己的個人經驗,那才是源頭,才是第一手的。正是脫落于張潔自身經歷和家族中上溯兩代女性命運的書寫,讓她把至少是上個世紀中國的男女關系寫得堅決徹底,入木三分。
外祖母墨荷本是大家閨秀,出生于一個有產有業、知書達理之家,但嫁到沒落秀才葉家后,在那個男尊女卑、禮教至上的舊時代,也不得不淪為傭人和生育機器。終因生產而亡,這死還被認為是不吉利的,在那個火葬根本不盛行的時代,最后被架在柴堆上一把火燒了。
母親葉蓮子面容姣好,溫良柔順,《無字》第二部里寫道:“比來比去,只有葉蓮子這樣的女人最合男人的需要,在與男人的關系上本該萬無一失,意外的是過不了多久,也被男人淘汰出局。”
出局的原因,是自幼喪母、寄人籬下的葉蓮子,成為一介孤苦之人,喪失了豐富的表達能力,也就談不上解風情。這種缺疼少愛的人,遇人不淑的幾率幾乎百分百,終遭男人遺棄。
作為第三代的吳為,已是一個新時代的女性了,但也沒能避免始愛終棄的命運。與其外祖與母親比起來,就更加耐人尋味了。
書中對吳為和胡秉宸終成正果的婚姻,而最后又為什么分崩離析的局面,并未做出很深刻的邏輯上的分析。作為一個優秀小說家,也許只是去呈現那些情感的初始狀態,而如何解析則是讀者和評論家的事了。
現實生活中,那場曾經轟動全國的愛情,誰成想也會以離婚收場?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當真只能是童話的結尾,而且只應發生在十八世紀。
遙想當初,張潔是懷著怎樣的滿腔之愛啊?在她早期的作品里,都能找到痕跡。那篇《愛,是不能忘記的》,即使放在今天的話,也稱得上是愛情故事的經典。
她更早些時候的作品《拾麥穗》,雖寫的是童年的記憶,但也已盛滿著愛了。那個年齡小小的女孩,打小就想做買灶糖的老漢的媳婦。讓王安憶不禁止贊嘆,她是自打看了張潔的《拾麥穗》,才知道自己成為一個作家是可能的。可見這篇作品,寫得之真之感人。
唯有心中有愛情的人,才能寫出那樣的篇章。《拾麥穗》如此,《愛,是不能忘記的》更是如此,即便在《沉重的翅膀》中,也能看到愛情揮之不去的影子。
那要問,愛情的影子是什么?一定是活在一團氤氳里,生活的一部分或全部都被霧罩著,被玫瑰色理想化了。那時張潔的生活很困苦,但看得出她是個有愛情的人。
就是這樣一個一腔情和愛的女人,到最后卻也只能“無字”了。
中間究竟發生了什么?
無非是結了一場婚。
其中的關鍵人物,當然是結婚的對象了,《無字》中是胡秉宸,現實中是孫副部長。張潔筆下的胡秉宸著實耐人尋味,越品味越覺得那句“五百年才能出一個”的話,刻骨而道盡世事詭譎。
我常琢磨這個出自《紅樓夢》里形容王熙鳳的譬喻,后來不時被人們用來形容那類人精,但為什么不多不少正好要“五百年”呢?如果修煉一千年,那就得道成仙了。修煉了五百年,雖得了些精氣,還不足以升天,于是下凡來禍亂人間。
胡秉宸這個人真是新焉舊焉,中焉西焉,可謂集大成者。他出身舊世家,深受舊傳統熏陶,卻參加了革命;舊學底子不錯,卻能讀英文原著,還深愛俄國文學作品;本是知識分子,卻一輩子在政界廝混……在年齡上他又足以做吳為的父親,在工作上又是吳為的頂頭上司,這個集父權、君權、夫權、傳統、革命、理想、浪漫、實干、詩情于一身的男人,恐怕擔得起中國男人的代表,他對女人的態度也就不僅僅是個體差異了。
如果說張潔的《無字》是小說,情節自然不免虛構,那她那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作為長篇散文,所言之事不可能虛構了。兩廂一對照,對張潔婚后的情形,也能揣度個八九不離十(為簡便,以下簡稱《世界上》)。
《世界上》里說,為了那個承載著歷史轉折任務的家,她把自己最后的一點力氣都耗盡了。先生的萬般事體,除了大小解之外,什么都為他代勞,而且是在他張口之前。但是在《無字》里,吳為卻要承受胡秉宸女兒芙蓉的質問:“你一天到晚出國、應酬、寫小說,還要去你媽那里去上班兒,這個家你還管不管了?”
那時的張潔正紅,確實經常出國、采訪、講學,作為一個作家,又不可能不寫作。再婚后,就在兩個家之間奔波,既要陪伴夫君,又要照顧老母,可想而知,她這一個鍋蓋,怎么也蓋不上這些敞著的鍋了!就是到母親身邊“上班”,也再沒能陪母親過一個完整的節,即使大年三十也無團圓可言:先生不愿屈就,老母不愿離家,吃罷年夜飯,就得丟下母親回先生這邊來。正因為如此,張潔才在母親去世后,那樣痛心疾首。
也不是結了婚以后愛情立馬就發生質變,曾看到她一篇結婚不久寫的《吾愛吾夫》,里面對丈夫連公車都不私用的氣節很表佩服。而相同的情形出現在《無字》里,病重的吳為請求胡秉宸派車送她回家,卻遭到了拒絕。同樣的情節,在這里恐怕只能理解為男人的冷酷。
寫《世界上》時,張潔還沒有離婚,文中總是提起“先生”,對“先生”的維護處處可見,但有時也不免流露出一絲怨懟。比如:“記不得誰人說過,一個男人要是討了一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老婆,再不懂得溫柔也得溫柔起來。可是我們家,整個是南轅北轍。”
在《世界上》這本書里,見到了張潔先生的照片,果然是想象中的“胡秉宸”:個頭不高,老也老了,目光中還是一層虛浮,不減當年的倜儻風流。
無論是在《無字》中,還是現實生活中,那場因為張潔或吳為成為一個作家,才得以修成正果的愛情,走入婚姻后,男主人才發現自己需要的并不是一個作家。
《無字》里寫到吳為的遭際時,用了一個詞“無獨有偶”,提到吳為非常鐘愛的一位三十年代的女作家,在世時她的情感、青春、肉體、才情、錢財無一不被男人盤剝,卻沒有得到一個男人的疼愛。
我一直猜測,這個作家指的可能是蕭紅。
還是“無獨有偶”,在一篇紀念蕭紅的散文里,我讀到蕭軍這樣評價蕭紅:缺少婦德。一股徹骨的冰涼從我后背冒起——這是當年并稱文壇的“二蕭”啊!這是對一個天才女作家啊!
對于這個經歷過國破家亡,飽受生育之苦的女子,她只不過識了點字、讀了點兒詩,想要人生稍微形而上一點兒,就“缺少婦德”了?
這話出自一個當年不能不算開明,頗有影響的男作家之口,怎能不讓人徹骨寒涼啊!也許還是那句老話有道理:女子無才便是德。對于蕭紅,也許當個睜眼瞎更好,至少不一定會在四十歲就英年早逝!
這也就讓人明白了,為什么在《無字》里,張潔會說“文學不待見她”。如果才華引來的僅僅是孽緣,那還真是不如沒有好。可如果顛倒一下,變成一個天才男作家,肯定有女人會說,我的任務就是保護他的才華。我想有這樣想法的女人為數不少,真是不在話下!也難怪張潔在《無字》第二部中,描寫父親顧秋水和下女阿蘇的關系時,這樣寫道:對于大多數男人來說,這是最為理想的一種兩性關系。
中國的封建社會實在太漫長了,等級觀念早已深入男人的骨髓。也就難怪男人不能接受女性的平等,包括地位、學識、經濟甚至年齡。愛情、婚姻、幸福這些東西,對于一個女人來說真是太苛刻了,什么都不能多也不能少,什么都得剛剛好。否則,就難免被淘汰出局,或遭冷落的命運。
不能只漂亮不風情,如吳母葉蓮子;也不能只強悍不細膩,如吳為的情敵白帆。碰巧兩者都具備了,有了那么點兒才情,也要拿捏得當。這才情若只是些小聰明,于生活是一些錦上添花的點綴,恐怕最受男人歡迎。若是那種大智慧,超越了那個男人認為自己才有權坐擁的思想和精神邊界,恐怕就不招人待見了。
《無字》中的吳為,在革命前輩胡秉宸面前,一直是以一個崇拜者的角色匍匐在地的。可惜她是位作家,沒多有少總要堅持自己的獨立思考,盡管比胡秉宸小十幾歲,也沒擋住自己在思想上的演化和成長,最終發現對歷史事件的看法比胡秉宸略高一籌。這讓胡秉宸多么不受用啊,于是這不快就轉化成了婚姻里的磕磕絆絆。再加之,胡秉宸最終認識到因為娶了吳為,讓自己離開了那個有建國之功的特權階層,那么吳為最終遭到遺棄也就在所難免了。
還有一個邊界,是專為女人設置的,那就是千古之“貞”。“貞”這個字和“女”配起來,總是那么天衣無縫,被道德之繩捆綁得緊緊的。《無字》里胡秉宸對顛來倒去的忽而妻子、忽而情人的兩個女人,在“作風不正”上的拿捏真是精準,總能找到女人的七寸,而自己卻風流成性。就連說蕭紅“缺少婦德”的蕭軍,一輩子不也是韻事連連嗎?
張潔從不隱晦當年自己被“譽為”作風不正,在她的好幾篇散文里都提到過。無論在散文里還是在《無字》里,她都沒對此進行過辯解,沒有說這是女人們一不小心就會犯的錯。她在《無字》對吳為犯錯的原因和過程幾乎只字未提,只是呈現了社會如何對待一個“作風不正”的女人,特別是在這個女人成名成家后,男人們冰火兩重天的態度。
在《無字》里,張潔是下了狠心的,對于吳為她沒用“作風不正”這個公文詞,而是用了俗詞“偷人”,并且還要讓她坐實,有了私生子。也不知為何,我縱觀全書,總覺得這個私生子是虛構的,比之其他人物寫虛了,寫得不那么自然而然。
有了這樣一個平臺,各色男人的表演也就更加徹底了。他們真是把幾千年來這個民族對女人的態度演繹盡了。那些男女情事,如果有幸跟革命、政治連結在一起,就更顯英雄本色了。
但張潔是比較客觀的,并沒有因為情殤就對胡秉宸的革命生涯全盤否定。作為革命者,胡秉宸無疑是光輝高大的。對于因著胡秉宸,而讓《無字》中的吳為得以接觸其一生的精華,從而也對整個中國的革命史有了一個切近的認識機會,瀕瘋瀕死的吳為也曾用這一點來告慰自己。我想這也正是張潔的觀點。正因為這一點,讓《無字》超越了一般的男女之事,而把上世紀中國近百年的風云際會寫得如此獨特,格局如此開闊。說因此成就了張潔也不是不可以。令人不得不嘆服命運的吊詭,不得不嘆服上帝的神來之筆!
只是在女人問題上,胡秉宸暴露了男人的矛盾與猥瑣。這個從小出身世家,又因參加革命而獲得豐厚政治資本,一輩子至尊至貴的人上人,不可能因為革命的洗禮,就擺脫這個民族對女人的矛盾態度。相反,倒是很有代表性的,骨子里男尊女卑,外表上男女平等。從胡秉宸身上,能感覺出中國文化里特有的那股子陰氣,一個男人把自己的陽剛之氣斂藏起來,然后轉化成陰性能量釋放出來,就會成為“陰狠”,甚至“陰毒”。胡秉宸一輩子的真經就是:“我搞女人從不主動,想辦法讓她們主動。”在離婚問題上,他想離也不明說,而是以陰柔的折磨,逼迫吳為主動提出來。
到最后,胡秉宸對離婚后的吳為依舊不能放手,那低頭的一吻讓吳為心生疑竇,終于惡毒地把他們幾十年的情感大戲定義為一場“狎弄”。這真是太淋漓太本質不過了。
當年喊出“愛,是不能忘記的”,幾乎成為一個時代的口號。可是,在《無字》里,張潔憶往昔,卻是滿篇質疑,當年“不能忘記的”愛,再也找不到蹤影。就連第一次讓吳為心動的那個問候,“吳為同志,高興起來吧”,也被懷疑和否定了。
《沉重的翅膀》寫的是改革題材,和現實生活中一樣,和《無字》里的情形一樣,也有一位副部長。這位副部長被塑造成了一位改革人物,作家的職責讓張潔為改革大書特寫,女人的愛情讓張潔為偶像搖旗吶喊。在張潔的愛情中,這些因素即使不能說是決定性的,至少也是起了推波助瀾作用的。
但在《無字》里,對這些只字未提,不管當初是為理想為改革,哪怕還是為愛情,所有過的并肩戰斗,最終都被認定為權宜之計,為后來愛情的覆滅埋下了伏筆。
所以,要是不被男人傷透了,那個不僅滿腔熱愛還滿腔熱血的張潔,不會如此決絕地同男人勢不兩立。
對于張潔的《無字》,王蒙說“不厚道”。張潔自己說,“一個也不原諒”。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只有魯迅先生說過類似的話。
愛需要勇氣,恨也同樣。因為承擔不起恨,更多人選擇的是妥協、寬恕、原諒,好多時候,那不過是軟弱的借口。像張潔這樣,把愛和恨同樣寫得淋漓盡致,我想她最終燃燒了愛恨,超越了憤懣,真正原諒了自己,從而也寬恕了他人。
“張潔恨男人。”這句話被廣為流傳。對于那些喜愛張潔的男性讀者,肯定會不理解,可能還會受到情感上的傷害。而且張潔周圍并不缺乏人品、作品皆上乘的男人,她的散文里不時提到王蒙、從維熙、李國文。汪曾祺老生前對張潔也愛護有加。
但是,對于一個女人來說,來自切近生活的這個人的傷害,是任何其他情感無法代償的。她感情的肌體已被凌遲了,如《無字》中慘烈地寫道,她被閹了。就是再來一場愛情,張潔也沒那個時間,更沒那個心氣了。
理解張潔那孤走天涯的背影吧。
張潔的貢獻在于,提供了一種方向,提供了另一種可能。作為一個女人,對這個男權社會不一定只有妥協和隱忍,決裂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和男人決裂,也就切斷了同這個世界的大部分溫情,打量世界的目光里將更多冷峻。至少,張潔的歷史觀是被顛覆了,她同樣用質疑的目光端詳著大部分由男人完成和書寫的歷史。《無字》里對歷史的態度多少是有些不恭的,那個以革命為崇高理想的張潔再也不見了,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也不過是“打來打去,跑來跑去”。
在當今中國,像《無字》這樣對男人批駁得體無完膚,對歷史多少有些另類態度的作品竟然獲獎,這除了說明社會逐漸開明和開放,還說明文學終有自己的位置和力量。
有時想,那個年輕時看瓊瑤、三毛和席慕容的我,到后來怎么會同張潔的《無字》接上了火?像張潔從“有愛”到“無字”一樣,催生這種變化的,只能是生活,還有時光。
三、是“最疼”還是“最愛”
從第一眼看到那個題目,我就想當然地以為,張潔寫的那篇紀念母親的長篇散文,是“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去了”。
這篇文章寫于1993年,不記得第一次看到它是什么時候了,反正此后的很多年里,我都以為是“最愛我的人去了”,并且深信不疑。所以這篇文章發表十幾年后,在2005年,我忽然有種想看原文的強烈意愿,購書不得后,就從網上下載電子版,結果下載回來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怎么會是“最疼”呢?我不相信,覺得一定是質量堪憂的網絡版給搞錯了,就應該是“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去了”,“最愛”比“最疼”讀起來更上口,只有“最愛”才能傳達出那份“去了”后的痛心疾首。
可是,直到我再購得紙質書,還是“最疼”而不是“最愛”。我想,這次一定是張潔搞錯了。
為此我一直為張潔遺憾,也為失去一個酣暢的題目遺憾,在熟讀了她的大部分作品后,我為這個遺憾找到了更多的理由。我自圓其說地想,就應該是“最愛”,愛不僅是適合男女之情的,母女之情更是人間的大愛。張潔當初之所以用了“最疼”而非“最愛”,那是因為彼時她還沒有離婚,未對那場愛情失望透頂,對男人還心存幻想,似乎在此用了“最愛”,就對不住她身邊的男人。
身為女人,這種心思我懂。為了得到那份男人的愛,女人總是自覺不自覺地舍棄什么,小心地對付著什么。終有一天,她們中的大部分會從沉迷中醒來,發現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終歸還是母親。
無論是“最疼”還是“最愛”,“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去了”,最有資格、最有緣由、最有表達力說出這句話的人,非張潔莫屬。我一直覺得她的家庭里,最功不可沒的不是成就斐然的張潔,也不是在異國活得鮮亮的女兒,而是張潔的母親。
《無字》的扉頁上就寫著:獻給我的母親張珊枝。在《無字》里,張潔飽含深情地寫了母親凄苦的身世。自幼喪母的葉蓮子,像一個被寄存的包袱一樣,被人們倒著手,最后連主人自己都忘記了。等到長大后,葉蓮子企圖通過婚嫁改變自己的命運,結果是急于求成,遇人不淑。這男人在《無字》里就是顧秋水。
可以說,顧秋水這個人物的塑造是很成功的。這個因為失去國土,最先淪為亡國奴的東北男人,雖然一生中跟各種歷史大事件牽連在一起,卻被張潔定義為一介兵痞,一輩子也無法改變自己做奴才的命運。他少讀了一些書,但卻不足以產生一種自覺,除了一些忠君思想,沒有更遠大的理想和抱負。也曾去過延安,但那套江湖忠勇顯然找不到市場。還有一些文采,卻沉不下心,吃不了苦,無法通過文字完成精神上的自贖。顧秋水一輩子都在尋找自己的主子,《無字》里寫道:“顧秋水實際是剛烈之人,這馬弁就當得有些悲壯。”
也正是因為這個顧秋水,讓張潔得以書寫上世紀中國革命史當中,除中共外的其他派別力量,東北軍、民主黨派等。令人不得不慨嘆,張潔處在一個什么樣的交叉點上啊!到底是命運或歷史選擇了張潔,還是張潔選擇了這樣的命運,書寫出了這樣的歷史?
顧秋水這樣一個混世男人,也只能在女人這里找回一些平衡,他同命運反抗不起,在拋妻棄女時卻毫不手軟。《無字》里顧秋水對妻女橫加暴力時,吳為看著這個跳來跳去的男人,“他那褲襠里說紅不紅,說紫不紫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呀?”張潔不得不痛心疾首地寫道,毀掉吳為一生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生身之父。
可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卻讓傳統思想很重的葉蓮子死心塌地,“以她的聰明才智,本可以成為一個人物,只是她把自己的生命完全寄托在了另一個生命上,誤以為那個生命不知比自己高明多少,把自己的潛能生生埋沒了。” 身處動蕩戰亂的年代,葉蓮子也不是沒有成就個人追求的機會,卻屢屢跟各種歷史機遇插肩而過。
再看現實中張潔的母親,也沒做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一生所做的無非是在男人缺席的情況下,如何把女兒或孫女撫養成人,讓她們吃飽穿暖,再學習一些文化。無論多么深重的苦難,都沒有讓她放棄其母親職責。若說母親獨自撫養張潔,不可避免地造成張潔情感世界的殘缺,讓她跌跌撞撞地想要在男人那里得到彌補,那么母親和張潔一起撫養這個家庭的第三代女人,其愛已經足夠了,讓她在男人面前能挺直腰桿了。《無字》的第三代女人禪月這么說,“誰也別想拿捏我”,終于為女人們打了個翻身仗。
我也曾有過同寡母相守的經歷,也旁觀過其他全是女人的家庭,年輕時一度覺得全是女人的生活真是災難,曾幻想著有一天哪個男人拯救自己于水火。結果人到中年時,卻開始懷疑這拯救的本質和意義。
所以,看了《無字》之后,有時總少不了想,從女人成長這個角度說,祖孫三代凄苦歸凄苦,但這樣一個類似母系氏族的家庭未必不是最好的。如果有男人參與進來,能不能是這樣的結果,很難說。
假如張潔的父親沒有拋棄她們母女,那么張潔的成長環境肯定是完整的,再假如父親又是個稱職的父親,張潔一生肯定會過得順遂幸福。誰說愛不是一種約束?在順遂幸福的家庭里,張潔也許會被調教成一個淑女,過著一個好女人幸福且普通的生活。那樣的話,張潔也許還能成為一個作家,但肯定不是今天的張潔了。如果其父并不好,如《無字》中的兵痞顧秋水,即便沒有拋棄她們母女,也不會有很好的家庭環境,張潔會成長為一個什么樣人,真是很難說了。
從張潔那種天馬行空、縱橫恣肆的文風中,能感覺到她那種不受任何規則約束的性格,如去追根溯源的話,無疑是在年少時期,在沒有任何權威干預下才能形成的。張潔的性格是不討巧的,總能在她的文章里見到這樣一句話:怎么男人總是那么討厭我?恐怕這個根兒,在父親那里就種下了。
即便張潔沒有離婚,以她的個性也不見得能和丈夫相處甚歡,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這樣的家庭能不能培養出一個優秀的女兒,也很難說。
還不要說,一旦男人加入進來,女人間的關系就會發生微妙的變化。能不能有如此完美的母女關系,也還是很難說。
《無字》里的芙蓉,是其父胡秉宸的掌上明珠,那種血緣連結在一起的緊密,超過了胡秉宸愛過的任何一個女人。在父母離婚的大戰中,芙蓉與父親結成統一戰線,即使背叛生母白帆也毫無愧意。但令人奇怪的是,當胡秉宸和吳為有情人終成眷屬后,她又在胡吳婚姻里成為攪局的角色,最終扛起父母婚姻保衛戰的大旗,讓父親第二段婚姻也以離婚收場。
總之,哪個女人在父親身邊恐怕也不能如意,這讓張潔不得不寫出,若不是人類文明進化的結果,女兒才是父親最理想的女性對象,古老的俄底浦斯情結!
常看到一個男人在妻女之間無法定奪的情形,也常見女人們意不平,為什么丈夫對女兒的那種疼愛,自己不能感受到一分?只能是做女人的沒有自知之明,以為愛比血濃。
這是男人對妻子和女兒的雙重標準,中國男人在這一點上特別矛盾,要不張潔在《無字》里寫道:“除了自己的母親和女兒,其他女人頂好又堪實用又可堪把玩。”
當今中國,婦女雖然早不裹腳了,但是足蹬的鞋,比三寸金蓮仍大不了多少,走出了家門,身后還千拉萬拽的。正如張潔在《無字》中寫的:“二十世紀已然翻過,女人的生存花樣不斷翻新,遺憾的是本質依舊。二十世紀初的女人與現時女人相比,這一個天地未必更窄,那一個天地未必更寬。”
也不知道,中國女人是真正的解放了,還是背負的東西更沉重了。就連我的一位覺得感情幸福的女友,有一天也不得不承認:婚姻對于女人的損耗,總是大過男人。張潔在散文《世界上》寫道:“不讓女人為之受累、受苦、受罪、生氣、伺候的男人,上哪兒找去?”
為了家庭乃至世界的和諧,許多女人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轉而尋求一些精神鴉片來平衡。佛教里滿是人生智慧,強調眾生平等,眾生皆有佛性,但男女等級依舊分明。我的一位女友,在容忍丈夫的背叛時,用了佛教里的這樣一個理由:一個人之所以輪回轉生為女身,是因為她比男人少了五百年的修行。聽起來很堂皇,但輪回的根基仍是不平等,女人比“男人少了五百年的修行”。如若這樣的輪回觀,能讓她更加寬容,那就祝福她吧!
某天,我接到一位女友的電話,她在電話里憤憤地說:“我怎么覺得自己是個同性戀?”
當時她正約我去旅游,不是下杭州,就是去南京,或者去婺源看油菜花,或者干脆去趟美國。我半是狐疑半是玩笑地問她:“你沒盯上我吧?”
我很理解她的心情,那是對男人失望了,而且失望得深刻。女人只有在經歷了愛情、婚姻,到了差不多四十歲后,才會發現男人確實跟自己是不同的物種。但是教化使然、文化使然,我們就是想成也成不了同性戀。
如此之感嘆,在她來說已夠驚天動地的了,但是她絕不是原創的第一人,張潔早在《無字》里借吳為之口就感嘆過,上帝一定在造她時捏咕錯了,讓她踏上了異性戀的苦旅。
讓張潔發出這樣的絕決之嘆的,不過就是從生父開始,她就沒有遇到過一個愛女人的男人。在此,不妨討論一下這樣經歷是個性的還是共性的,是不是具有普遍意義?
除了那些性取向不同一般的男人,可能好多男人都覺得自己是愛女人的。可是除卻了那些雄性荷爾蒙的作用,又有多少男人能超越生理的本能,脫離了肉體后還去愛女人?
愛女人可分為兩個層面:在生理上,能體恤女人是體能上的弱者,且人類繁衍生息的本能,又令她們的肉身格外沉重;在精神層面,接受女人的多樣性,在當今社會,讓她同男人一樣有發展自我的機會。
恐怕能做到第一個層面的男人已經稱得上是好男人了,但是估計大部分男人被擋在了這個層面之外,要不怎么女人對男人的失望那么普遍?要不張潔怎么會說“不讓女人受氣、受累、伺候的男人,上哪兒找去?”能做到第二個層面的男人更是鳳毛麟角,就是從那些很有成就男作家的作品里,讀出的也是他只接受女神,而不接受女人。
這樣一算,愛女人的男人確實只占很低的比例。那么,張潔的遭際恐怕就會有些代表性了。所以到最后,不愿妥協和歸順的張潔,同男人徹底決裂了,不得不回歸到母系氏族。也許當年她在寫《方舟》的時候,就已經預示了自己最終的結局。現在的張潔還經常張開雙臂,對那些傷情的女人說,“來我這兒來吧!有我呢。”企圖成為女人的庇護所。
我一直認為,一個女人同其父母的關系,已經決定了她同女人或男人的相處模式。在張潔這里,異性之愛終究超不過母女之愛。就像她在《無字》中表述的,她們母女之間的愛,因為沒有其他分擔的對象,是太濃烈、太專注、也太孤注一擲了。她們,才是彼此最愛對方的那個人。無論是現實中的張潔,或是小說中的吳為,都為這一點感謝命運:無論承受了多少人世的苦難,上帝都待她不薄,給了她一個最好的母親,還有最好的女兒。
這確實是一份深厚的福報。這種福報不是每個人都能享有的,張潔在男人身上輸光的,在女人這里得到了補償。張潔也沒有生個兒子,她此生是無望同男人取得任何和解了。由此可想見,當那個最愛我,最疼我的人離去時,怎能不讓人寸斷肝腸呢?她說:“我等不及和媽來世的緣分了。”
一個經過喪母之痛的人,總能在《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中找到共鳴。確實,今生我們最為虧待的,并非什么別人,而往往是生以血肉,為自己傾出全部的母親。
四、只有一個張潔
張潔的散文寫得不好,比如一篇題為《“老粉絲”的哀鳴》,其中第一段我看了幾遍,也還是一頭霧水。
開篇寫的是關于壘球,“自己也不能相信,如今行路蹣跚、老態龍鐘的我,當年竟是馳騁壘球場上的風云人物,而且能在壘球場上與男孩一爭高低的,好像就我一個女生。”就此忽然一轉,說起了一般不跟女生玩,“她們不是向老師告狀就是在背后嘀嘀咕咕說人閑話,而我又的確乏善可陳。”這么一轉還算自然,不過接下來,忽然就從“閑話”轉到了自己身上,“不像現在,你愛說什么說什么,哪怕不是閑話而是‘正兒八經的討伐,又能把我如何?大不了讓我失去一枚釘子那樣大的立足之地;大不了沿街乞討……什么年代了,誰能難倒誰呢?”和壘球絲毫不搭界了。更讓人不解的是,又寫起了乞討,“時常搭乘地鐵,有位地鐵乞丐簡直成了‘舊時相識,那次又向我要點什么,我說:‘沒有。他理直氣壯地指出:‘你背包里是什么?我卻理虧地說:‘是我自己的東西。便趕緊開溜……”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壘球和地鐵乞丐又有什么關系?
但是并未就此打住,又轉到英語學習上了,說自己的英語是野路子,并來了一段順口溜:“Father Mother 敬稟者,兒在學校讀book,每門功課都good,唯有English不及格,老師罰我stand,我罵老師是dog……”為此,沒少挨老師的板子和母親的巴掌,繼而說起想念那些“板子”和“巴掌”。還好,沒有就此一路寫下去,我真擔心會寫到《世界上》那里去了。
然后一個一百八十度,又扎回到壘球上。可說著說著,又說起大學時代還曾是小口徑步槍的射擊教練,成績從沒下過九十五環。再就是不能參加比賽,一比賽就完蛋,所以崇拜那些單刀赴會的運動員。
這還沒說完,又寫起自己目測能力如何了得,接著說起了裝修,連三個毫米這樣的差距都能看出來,被裝修師傅稱為“張尺子”。說到這里又跳轉了,“可惜看人沒有這樣準,如果當年談戀愛、交朋友能有這副眼力,也不會落魄至此。”
寫到這里,六個自然段已完成,才終于作罷,正兒八經寫起在美國看壘球的經歷。但是全篇結尾,依然出人意料:“我不是對三呼萬歲或‘偉大這個詞兒有成見,只是覺得毫無創意而已。”最終還是沒落到壘球上。
就這樣跳來跳去,完全見不到她寫小說的那種精心,可奇怪的是我卻很愛看,那些文字總能讓我一讀再讀。散文是最見作家真性情的文體,也許越是這樣隨意散漫,越能見出她的真性情了。比如她寫汪曾祺老的那篇短文,《清輝依舊照簾櫳》里寫道:
“間或聽到有關汪老哥的小‘花邊,不過小‘花邊。不像我,總是十惡不赦,條條死后都得下油鍋。
“誰能說出汪老哥的大惡呢?也許有那么點圓熟,但絕對不是油滑或狡詐。
“再有,無非喜歡女人而已。
“喜歡女人算什么,男人不喜歡女人反倒奇了。
“年輕時與女人的關系如何我無從得知,即便如何又怎樣?我與他相識后,從未聽說過他與哪位女人關系過界。”
寫到此,特別在括號里加了一句:過界又怎樣!
說到汪老“文革”時寫《沙家浜》的事,張潔說:“換了我,我反正沒有勇氣說‘不,說不定還因她的‘寵幸而沾沾自喜……所以先想一想自己,再非議汪老哥也不遲。”
整個文章就千把字,張潔最后還特別表明:“這不是對他的悼念。”可是我覺得,這可能是悼念汪老的文章里最真摯的一篇了。
張潔最難得的就是她性格里的“真”,應該說當得起“真”的人也不少,但大部分是中規中矩,拘于道統的。而張潔從年少起就是個“假小子”式的人物,不受約束的天性讓她總是難囿于為女性劃定之界,總是免不了突破安全地帶去冒險,這種情況下還能堅持“真”,就不是人人能為的了。恐怕,這也就是張潔之所以為張潔的主要原因吧!
不過,張潔最初的文風,也是中規中矩的,遠沒后來這么跳躍。《無字》里形容吳為初試寫作時,就說任你風雷激蕩,在她筆下總是波瀾不驚。這大概也能反映出,一個初學者無法避免的平鋪直敘和筆力不足。
市面上能買到的張潔的書,我差不多都買齊了。包括《沉重的翅膀》,雖然買的時候就預感到,這本書可能已經過時了。
第一次見到《沉重的翅膀》,是這部小說剛發表那會兒,在一本掉了封皮的,已記不準是《當代》還是《十月》上。當時只看了第一頁,記住了葉知秋那個“鋼盔式”的頭發,還有那個從來整理不清楚的抽屜,其余就再未看下去。也就此錯過了張潔,一錯就是三十來年。不過老話說得好,有緣就會再相見。
當我讀了張潔近十年的大部分作品,想要完整地了解她時,再返回頭重讀《沉重的翅膀》,讀到一半就放在了一邊,過了好長時間才勉強讀完。確實,不管書的后記里如何評說這部作品如何偉大,我總覺得它業已過時了。而且張潔自己也說過,《無字》比《沉重的翅膀》寫得好,《無字》若寫得早,自己功力不夠,若寫到晚,自己精力又不夠。《無字》這樣的書,我想即使再過幾十年翻閱,恐怕也不會讓人感覺過時。因為它跳出了時事的云煙,未被某種意識形態的東西綁架。所以任何應景之作,都不會成為經典,能經得起時間考驗。
讀張潔的處女作《森林里來的孩子》,就已經能強烈地感覺到,她具有某種其他作家不備的才華,只是還過多地帶有時代的印記,在做那個時代的好學生。改革呀理想呀是主體,敘事風格也不是那么特別,基本上還是線性的平鋪的。
而寫于1988年的長篇小說《只有一個太陽》,風格就大變了,一改以往的理想和純情,辛辣尖銳的一面流露出來了。《只有一個太陽》的實驗味道很濃,全書十個章節,奇數章節是五個各不相干的故事,偶數章節是一個主故事,相互交錯穿插。主故事寫的是外方邀請了一名學者,我方卻搭配了三名行政人員,組成一個奇特的出國訪問團。一路上三位官僚出盡洋相,而真正的學者卻溺水而亡。輔故事寫的是一系列崇洋媚外的假洋鬼子,或者濫竽充數的真洋鬼子,把上世紀國門初開時的亂象寫了個底兒掉。不管是主故事,還是輔故事都寫得非常好,語言風格之犀利見骨,已同后來的張潔很接近了。
這期間有什么突發事件?還是那一樁,張潔再婚了。婚前婚后的生活,呈現出兩種全然不同的面目,以致影響到作家的創作風格。
九十年代,在八十年代很紅的張潔沉寂了,因為她遭遇到了絕境。十年只出了兩本書。其中一本就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在這篇長篇散文中,張潔特有的敘述風格已經定型,開始打亂線性結構,不講究嚴密的邏輯,跳躍著敘述。此后,在《無字》里達到完美體現:說到此想到彼,前后穿插,因果相應,長短結合。
一般人經過文字偏“理性”的訓練之后,就會把自己的情緒平抑了,情緒不再有高峰低谷的波動,成了一條平穩的直線。張潔經過一番摸索,最后回歸到了自己。她的思維是跳躍的,隨順著自己心靈的節奏,讓文字自筆下自然流淌。從另一方面說,也是她性格使然,也是她堅持“真”的結果。
張潔一路看似隨意、散漫、跳躍的寫法,也許普通讀者看不出門道,但我想張潔心里自有一番邏輯,那是無序中的有序。氣韻起起伏伏,讀來高低錯落。若說她的某些文風受了誰的影響,我覺得要追溯到蕭紅那里,看了蕭紅的《呼蘭河傳》,似乎就能找到其淵源。所以我認定,張潔在《無字》里提到的那個三十年代備受男性盤剝的女作家即是蕭紅。
同樣耐人尋味的是,當年認定“此生只能一個人走”的蕭紅,最終寫出的卻是滿紙童趣、渾然天成的《呼蘭河傳》。她用對故鄉的回憶療愈自己的傷痛,但最終遺憾地英年早逝。而張潔用《無字》同這個男權社會亮劍,生命反而達到了自在的境地。
時代的車輪,就是再慢,也終是向前滾動了。
進入新世紀,在寫出《無字》之后,張潔再沒有停下來,繼續著小說的探索。長篇小說《知在》寫得很奇,筆觸竟然伸到了西晉時期。而《靈魂是用來流浪的》,不僅伸到了十六世紀,還伸到了異域的南美。這兩部小說似在有意寫玄幻,好多讀者專家并不叫好,以我來看也寫得一般,總覺得不那么深刻動容,但她創作探索的勇氣值得推崇。
2010年張潔又出了兩本書,一本是長篇小說《四只等待喂食的狗》,另一本是小說集《一生太長了》。兩本書用的是同樣的腰線,除了給每本書寫了一句話,再沒有多說什么。張潔顯然領會到了腰線的要領,沒有增加那些畫蛇添足的噱頭。
我很喜歡這兩本書,《四只等待喂食的狗》顯然是以其女兒一家為藍本的,以一個男童的眼睛觀察著周圍的世界,寫得調皮活潑。我一直以為糾結的、不幸的人是寫不出童話來的,因為那些童話作家都是天使在人間。看來不然,至少張潔穿越了愛與恨的試煉,到達了如月般澄明的童話世界。
《一生太長了》里的中短篇小說寫得相當不錯,有兩篇的主人公是外國女性,《聽彗星無聲地劃過》和《玫瑰的灰塵》,無論“形”還是“神”都寫得相當到位,讓人聯想到法國的文藝片,聯想到優雅、知性的法國影星朱麗葉·比諾什。好像張潔是長年生活在西方上流社會的一位女性。我不知道張潔寫這兩篇作品的靈感何來,當然有她多年來在異國他鄉穿梭滯留的影響。不管怎么說,一個中國作家能把外國人物刻畫得那么精妙,確實需要一種非凡的寫作功力。
此外,我還喜歡張潔的散文集《我們這個年代肝腸寸斷的表情》,單看書中出現的那些敏感字眼,諸如“性騷擾”、“同性戀”、“我那風姿綽約的夜晚”、“最著名的單相思”等等,一個六七十歲高齡的女人了,仍然會寫出“有個男人說愛過我”,“來一場姐弟戀不成問題”,“最性感的女人是雌雄同體”,還會說出“買個精子做單親媽媽”,我就驚異感慨地知道,張潔還是那個張潔。
所以你就看吧,張潔這些稱得上火爆的字眼,最受網絡編輯歡迎。她的這部書被放在網上后,竟被恣意地斷章取義,題目篡改得面目全非,并配上色情連結,一心想要引爆眼球。幸好張潔沒空,懶得去搭理他們。
在網上,我看到張潔的一段視頻,灰白的短發,白色襯衣,珍珠耳墜,稱得上優雅美麗。視頻中的張潔說:“我不是public writer,我的書只是寫給少數人看的,有十個人讀懂我就滿足了。如果我成了一個public writer ,我得反思,是不是我出了什么問題。”
還是那么傲然獨立!
當我寫完有關張潔的這篇文章后,我發現同她關聯最多的還是那個“愛”字,那個當初以“愛”震天下的張潔,那一腔熱愛并沒有減少。只不過男女之愛再也無法打動她了,她愛寫作、愛畫畫、愛音樂、愛攝影,將愛全傾地投注到藝術當中了。
就讓張潔在那里找到自己一生的歸宿吧。
似乎可以肯定的是,再也不會有人像張潔那么去愛了。從這一點上說,世間,也只能有一個張潔。
對于認為唐詩宋詞是中國文學最高境界的張潔,我一直想找一句詩詞和她對應,后來終找到了蘇軾《定風波》中的這一句:“一蓑煙雨任平生”。
在寫這篇文章時,看到同樣題目的一篇文章,是寫黃永玉的。若說黃永玉和張潔有什么相同,我覺得是性格里的那份放達。
但是比起坐擁百畝萬荷堂,畫作一尺幾萬塊的黃永玉,我感到還是陪伴文學一起寂寞的張潔,更當得起這句“一蓑煙雨任平生”。
那么,《定風波》的最后一句,也無疑是為張潔準備的——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