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冬天了,不過冬天的精華還是在冬至前后,如果冬天是條魚,冬至就是魚腦子,冬天如果是頭熊,冬至就是熊的掌,那個部位味道醇厚。不過近些年的冬至實在讓人喪氣,就像放多了添加劑的食品或兌了水的酒,味道變了,寡淡多了。氣溫常常在零度以上——我的老天爺,你是個什么老天爺!不按規矩出牌了。溫吞吞的冬夜,我常常關了燈,仰在椅子上,閉了眼,從時光隧道里爬進去,找那本色的冬天。
塞外,特別是大青山后,秋末就開始發酵冬天這壇好酒了。先是坐冬雪,靜靜地一場又一場下,白涯涯的,霸了大地,白到來年春暖草醒。坐冬雪一下,天就一天比一天冷,擰螺絲一樣,一扣一扣往緊擰,冷得天錚錚響,天的弦要繃斷了。天上飛鳥絕,地上人蹤滅,天地間只剩下個冷。零下三四十度是尋常事。村子蜷縮成一小團兒,村子的個頭小了許多。早晨,吱呀、吱呀,這家那家門都叫,痛苦地呻吟,門軸凍了。窗上皆呵雪,上面的窗花朦朦朧朧。開了門,人頭向脖領子里縮著,先端了熱食喂雞。雞們從窩里挨挨擠擠蹭出來,呻吟著,看見冒白氣的食,搶上前啄。雞們都一條腿,另一條蜷回到肚底的毛里取暖。很快立在地上那只凍得支持不住了,放下那只,蜷起這只。忽然發現少兩只雞,哈倒腰從雞窩口看,還在里面。叫也不動,捅也不動,用糞叉掏出來,硬了,凍死了。
生著火,這家那家煙囪里爬出來煙。煙一出煙囪口就后悔了,驚惶地猶豫閃縮,可返不回去了,后悔也無濟于事,一下子就消失了,被兇猛的嚴寒吃掉了。
太陽也被嚴寒嚇白了臉,不敢從原路上走了,躲著氣勢洶洶的嚴寒,貼著南天邊惶惶走過。砰!一聲響,從河槽那邊發出,河冰凍裂了。砰的一聲之后,一個半寸寬的冰裂出現了,硬傷,深深,沒血。血被凝在皮肉深處,冬眠了,河看上去氣息全無。
到了冬至,冬天這壇酒發酵好了,這壇“女兒紅”窖好了,透瓶香,香得醇,辣得純。村子之間,蛇一樣的雪道上,毛驢打著響鼻,毛驢臉上是白毛,趕驢老漢臉上也是白毛,什么毛都成了白毛,呵氣成了霜,累累的,不停加厚。趕驢老漢半個頭縮進白茬皮襖領子里,蜷身抄手跟著毛驢走。毛驢撅起尾巴,屁股上騰出熱氣,驢糞蛋像冒著白氣的小黑窩頭,剛出籠的,跌落在踩得瓷實的雪道上。反射著青光的雪上面,驢糞蛋的裊裊白氣立馬就死掉了,白氣被嚴寒吃了,一個個小黑球,有形無氣,死在冰天雪地,僵硬了,雪道上留下了驢糞蛋鐵一樣的尸體。
對面有人走過來,身子也蜷縮成一顆球,呼著白氣,和趕驢老漢啦話:“作嗄(做啥)去?”“叫女兒去。”“叫女兒作嗄去?”“過冬呢!”冬至這天,出嫁了的女兒要回娘家“過冬”。餃子包好了,還有殺豬時特意留下的一半槽頭肉。
就有穿紅戴綠的小媳婦兒,騎在驢背上,艷麗在透明的嚴寒中,白涯涯的無垠的雪地上,就有了亮麗的風景了。就有“爛席片”爬山調在什么地方唱過來:“十月天下了一場坐冬雪,了妹妹了得凍了腳。”小媳婦兒扭頭朝那邊看,抿嘴兒一笑,她臉蛋兒凍得紅艷艷的,一縷兒頭發在透明的嚴寒里拂動。“看不見你胸脯只看見你背,舔一舔你臉蛋蛋香水梨兒味。”毛驢尾巴掃著從后邊飄上來的爬山調。慢慢地,唱歌的青皮后生看不見了,熱情爽朗的嚴寒鼓蕩在透明的天地間。
窗口街市的渾濁的燈光和市廛的噪音,把我從那冬天的明凈畫圖里揪回來,塞給我眼前這個偽冬。“離九(數九)十天凍死狗”,現在看來,那只是一個傳說。有零度以上的冬至嗎?有被零度以上凍死的狗嗎?有是有,病狗,不凍也要死的狗。
老天爺怎么了?太不像冬天比太像冬天更可怕。變態了你老天爺!是什么原因?難說。不好說。
“山不倒,性不改,改了性,要了命。”人是這樣,天氣呢?冬天的性格確實改了……我有點害怕。人越是害怕的事,越忌諱說出口,怕應驗。那么我也不說了,打死也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