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騶虞》與虎圖騰崇拜

肖燕　陳永亮

《詩經(jīng)·召南》最后一首詩是《騶虞》，騶虞是該詩所嗟嘆、所贊美的核心者。學(xué)界對騶虞有解為義獸的，有解為牧場官的，有解為獵人的……那么，騶虞到底是人還是獸呢？

為了方便讀者了解問題，這里首先抄錄《騶虞》全文如下：

彼茁者葭，壹發(fā)五豝。

于嗟乎騶虞！

彼茁者蓬，壹發(fā)五。

于嗟乎騶虞！

是詩的難點，一在“壹發(fā)五豝”、“壹發(fā)五”；一在“騶虞”。關(guān)于前者，按《毛詩詁訓(xùn)傳》及清人朱一新等的說法，應(yīng)是一發(fā)（十二箭為一發(fā)）射殺五只母野豬或五只小野豬的意思。但清人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則認為“二壹字皆發(fā)語詞”，無實義。今人高亨《詩經(jīng)今注》又指“發(fā)”當(dāng)讀作“撥”，連句意為：“一撥開蘆葦叢發(fā)現(xiàn)五頭小野豬……”總的來看，歧義不甚大；而通觀全文，我們傾向于《毛詩詁訓(xùn)傳》及朱一新等的說法。

問題回到“騶虞”其義本身，現(xiàn)以分述之。

“騶虞”為義獸，為白虎神

《毛詩詁訓(xùn)傳》說：“騶虞，義獸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則應(yīng)之?！睎|漢許慎《說文解字》釋“虞”字說：“虞，騶虞也。白虎黑文，尾長于身。”大家知道，虞為傳說中的上古“三皇五帝”之一“舜”的氏族姓，虞字的金文其上為一虎頭，下部為一人。因此這騶虞，也就是帶有黑色皮紋的義獸——白虎，可視為虞舜氏族部落的圖騰或圖騰之一。

可能正是基于這個淵源吧，在以后形成的傳統(tǒng)文化里，便將白虎與青龍（東方之神兼吉祥之神）及朱雀（南方之神）、玄武（北方之神）并列為“四方之神”（這之中，白虎為西方之神兼兇神）?！缎W(xué)紺珠·動植·四靈》也說：“麟鳳龜龍并白虎，為五靈。五靈，王者之嘉瑞?！薄度饝?yīng)圖》佚文則言：“白虎，仁獸也，一名騶虞?！薄督鹗鳌份d漢武氏石室祥瑞圖中白虎，亦注云：“王者不暴虐，則白虎至，仁不害人?！痹谶@里，白虎已明確地進入了仁獸——實際是仁君之列，反映出古人不僅希望在與大自然的斗爭中祈求平安無恙的美好愿望，而且也希望政治安定，為富者能仁，為官為王者能仁，“不暴虐”。正是出于這個善良的心愿，白虎在包括巴人在內(nèi)的古代中國人的心目中的地位才越來越高，越來越顯赫，越來越美好。

按《山海經(jīng)》中《海外西經(jīng)》和《西次三經(jīng)》的說法，西方有一位著名的虎神，他就是黃帝與嫘祖在江水所生的西方天帝少昊的兒子蓐收，蓐收居住在泑山，其面似人而“虎爪白毛”，是白虎神。而按《山海經(jīng)》中《海內(nèi)西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所載，守衛(wèi)昆侖山黃帝下都的陸吾和守衛(wèi)昆侖山東方天門的開明獸，也都是白虎神。少昊是“白帝”，蓐收也是白虎神。這四位虎神后來演化為天上二十八宿中的西方“白虎”七星星座，后又演化為“四方之神”、“五靈”中的白虎神。

《詩序》說：“騶虞，鵲巢之應(yīng)也。鵲巢之化行，人倫既正，朝廷既治，天下純被文王之化，則庶類蕃殖，蒐田以時，仁如騶虞，則王道成也?！痹谶@里，《詩序》實際是指文王為騶虞——仁義之獸（白虎）的?！对娦颉纷髡呦Ｍ幍哪莻€時代，能被溫柔敦厚的陽光普照，“天下純被文王之化”——其“詩教”宣傳，真是苦心孤詣啊！

騶虞是獵場官或牧場官

《周禮·春官·鐘師》說：“凡射，王奏騶虞，諸侯奏貍首?！逼涫柙疲骸膀|虞，天子掌鳥獸官。”賈誼《新書·禮》又引《魯詩》說：“騶者，天子之囿也；虞者，囿之司獸者也。”按照這樣的解釋，《騶虞》詩里的騶虞可以視作是管理皇家獵場或牧場的官兒。今人中有不少如高亨《詩經(jīng)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翻譯“于嗟乎騶虞”句即作：“哎呀咳可恨的牧場官！”高亨由此又對《騶虞》作出題解說，該詩是因“貴族強迫奴隸中的兒童給他牧豬，并派小官監(jiān)視牧童的勞動，對牧童常常打罵”而由“牧童唱出”的歌。

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83年）對《騶虞》主題的理解顯然大異于高亨。他說：“《騶虞》，為有關(guān)春日田獵（即春蒐），驅(qū)除害獸，舉行一種儀式之詩?！钡终f，這儀式，“乃大奴隸主在政治上欺騙廣大農(nóng)業(yè)奴隸之形式主義一套伎倆，與親耕親蠶之禮，迎貓祭虎八蠟之戲等耳。”所以，他翻譯“于嗟乎騶虞”時作：“啊喲，驅(qū)除害獸的官騶虞！”這也是將騶虞當(dāng)作牧場官或獵場官看待的。

騶虞是披虎皮的獵人

按前面《新書·禮》引《魯詩》之說，騶虞還可理解為皇家獵（牧）場的獵人（管獵場的官兒實在太小，而且他們本身就應(yīng)具有高超的射獵本領(lǐng)方可稱職）。今人鮑昌大致就是由此切入，提出騶虞是“古代獵人的形象”。他還為此去解析“騶虞”字形，說“虞”字從虍從吳。虍是虎文的象形；吳字從大口，含意是“大聲說話或喧嘩”，因此“可會意為披著虎皮大聲呼叫的人”。又說“騶字從馬從芻。故騶以刈草飼馬會意為‘廄御，亦即指飼養(yǎng)牲畜的人”。牧人和獵人合而為一，遂有“騶虞”之稱。（鮑昌：《釋〈騶虞〉》，《南開學(xué)報》1978年第6期）

筆者這里比較傾向鮑昌之說，并因此聯(lián)想到《新五代史·四夷附錄》里的一段記載：

昆明在黔州西南三千里外，地產(chǎn)羊馬。其人椎髻跣足、披氈，其首領(lǐng)披虎皮，天成二年，嘗一至；其首領(lǐng)號昆明大鬼主、羅殿王、普露靜王，九部落各遣使者來。

唐人樊綽《蠻書》卷七也說：“大蟲，南詔所披皮”。這里大蟲即為老虎的俗稱。民國《貴州通志·土民志·盧鹿族》亦言，貴州彝巫“披虎皮”。所以，彝族學(xué)者劉小幸在其《母體崇拜——彝族祖靈葫蘆溯源》，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一書里認為，彝族先民烏蠻、南詔、昆明大鬼主、羅殿王等以及近代彝族祭司，都以披虎皮為特征，以此“象征彝族是虎族”。換言之，虎即可視為彝族先民的圖騰或圖騰之一。

與此相應(yīng)，《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還記巴人祖先廩君在清江地區(qū)射殺鹽水女神，建立了以夷城為大本營的聚居地（大約可目為最早的巴國）后，“廩君死，魂魄世為白虎。巴氏以虎飲人血，遂以人祠焉”。這段文字，無疑認可白虎為巴人的圖騰，因為它是廩君魂魄所化，與巴人有著血緣關(guān)系。

干寶《搜神記》卷十二有一段記錄說：“江漢之域，有人。其先，廩君之苗裔也，能化為虎。……或云：‘虎化為人，好著紫葛衣，其足無踵。虎有五指者，皆是?！笨梢?，在古人的記憶中，白虎確為廩君巴的先祖。正如樊綽《蠻書》卷十引《夔府圖經(jīng)》云：“巴氏祭其祖，擊鼓動而歌，白虎之后也?！迸斯獾┫壬凇断嫖鞅钡摹巴良摇迸c古代的巴人》（載《中國民族問題研究集刊》第4輯，1995年）一文里指出：

，字書說本是虎的一種，所以能化虎的人稱為人。當(dāng)然這都是神話；族類之間有距離、有歧視，不明白圖騰一類的理論，道聽途說，演為故事，才產(chǎn)生了這種神話。其實，這種人既生長在江漢之間，又是廩君的苗裔，與虎有特別密切的關(guān)系，顯然就是巴人了。

《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卷一千一百五十八引《襄陽府志》還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開元中，有崔生應(yīng)舉過襄陽臥佛寺，適天暮，因投宿焉。見一虎入寺脫皮，變一美婦人，就崔，愿侍枕席，崔眠之。見其皮在井邊，遂投井中。婦人覓皮不得，隨崔至京，授縣尉，歷縣尹，凡六年，生兩子。后還官，過前寺，崔意相隨日久，無他虞，告故。婦欣然，令取皮，皮故無恙。因披之，仍成一虎，大吼，回顧二子而去。后人因題其井為虎皮井。

劉小幸認為，這反映的“當(dāng)是崔生同以虎為圖騰的土家族女子先合后離的事實”。（《母體崇拜——彝族祖靈葫蘆溯源》）

《騶虞》所反映的虎圖騰崇拜

潘光旦先生還在前舉《湘西北的“土家”與古代的巴人》一文里寫道：

巴人與“土家”都喜歡把“虎”用在人名里。今日“土家”傳說中，說到最初到湘西永順的老祖宗是兩兄弟，一個叫銅老虎，一個叫鐵老虎。鄂西、湘西各縣方志所記錄到的“土家”人名字中，帶有虎字的不一而足。老虎的名字是他們念念不忘的。

在這篇文章里，潘光旦還指出：

虎在巴人生活里的中心地位發(fā)達到一個程度，終于與巴人合而為一，巴人就是一種“虎人”。廩君死而魂魄世為白虎，巴人是廩君的子孫，也就是白虎的子孫。白虎的子孫，由于物種遺傳的相肖，當(dāng)然也是白虎或一般虎了。……從西漢初年直到宋代，巴人或自稱為“白虎夷”或“虎蠻”，或自承其遠祖為白虎，而自己是“虎子”或“虎奴”?！盎⑴备锌赡苁莿e人稱他們的。

現(xiàn)在我們再回過頭去看《詩經(jīng)·召南·騶虞》中的騶虞——如果我們認可他為“披著虎皮的獵人”，那么，就應(yīng)當(dāng)回答這樣一個問題：他為什么要披虎皮？當(dāng)然，倘用今天的眼光看，可以輕易地回答：虎皮乃獵獲之物，可保暖防濕詐獸驅(qū)惡。但是，倘了解到前舉先民關(guān)于虎圖騰崇拜以及白虎為義獸的文化觀，那么，這個回答則可以做得更豐富、更深刻、更圓滿、更科學(xué)了。

事實上，以虎圖騰—虎崇拜為特征的虎文化在上古時代是遍布黃河兩岸、大江南北的。上古神話說商祖契在北方建立了幾個有虎豹的國家，如《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里記載的有國、中容之國、司幽之國、白民之國。這四個國家皆有虎、豹、熊、羆。黃帝大戰(zhàn)阪泉之野時，即曾帥熊、羆、狼、豹、、虎為前驅(qū)。這六種獸實為以虎原生圖騰衍生的獸類圖騰部族或支族?！渡胶＝?jīng)》之《大荒東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及《大荒北經(jīng)》又記載說，山東沿海也有虎的國家，如“天吳”國，其神“八首人面、虎身十尾”；“北齊之國，姜姓，使虎、豹、熊、羆”，也是虎圖騰的部落，炎帝的后裔。

毋須諱認，古代神話乃是原始人類幻想的、異己的、超自然的力量，具有很大的神秘性。不過，神話絕非是不著邊際的謬說?！渡胶＝?jīng)》一類的神話傳說以及流傳至今的各民族創(chuàng)世神話、始祖神話，可以幫助我們辨析遠古圖騰部落的分布、遷徙和融合，從中了解到人類自發(fā)的原始宗教和信仰。僅就《山海經(jīng)》勾勒的虎圖騰部落在全國的分布格局來看，大體上是可信的。所以聞一多先生在《神仙考》中說山東半島的齊國，是從西方昆侖山東遷的原始部族，“大概是同丁公（即姜子牙之子）同時搬到東方的一支羌族”。

這樣來看，我們對于全國以虎為名的地點之多——可謂星羅棋布，便不會感到過于費解了；對于《周禮·夏官》中的虎賁氏、虎氏（鄭玄注：“不言徒，曰虎士，則虎士徒之選有勇力者”）的設(shè)置，也不會感到奇怪了——而虎賁氏、虎士是披虎皮的；對于周室宗廟彝尊（祭祀酒器）上飾虎紋、周王冕服上繪虎形，西周召穆公（即召伯虎）以虎為名（《詩經(jīng)·大雅·江漢》有“虎拜稽首”句，即指召穆公拜周宣王），魯僖公呼手下英勇殺敵的愛將為虎臣（《詩經(jīng)·魯頌·泮水》有“矯矯虎臣，在泮獻馘”句）等，亦不會感到莫名驚詫了；進而對于《騶虞》一詩以“騶虞”——這位“披著虎皮的獵人”的命題，也就容易入其堂奧，識其謎底了。

這里還要舉出一個事例：就是舊時在大多數(shù)土家族中，嫁出的姑娘，無論是嫁至本族或他族，生了小孩，行走外婆謁拜祖宗，小孩子必須打扮成“虎兒”，以示屬虎圖騰的血裔，從而得到護佑。小孩戴的虎頭帽，帽頂有一對虎耳朵，中間嵌一個“王”字，喻虎為百獸之王；又在耳朵上縫上白兔毛，以象征白虎圖騰。帽的后檐寬而長，直搭至背頸，表示白虎蹲坐的姿態(tài)。小孩穿的虎頭鞋，鞋尖呈虎頭狀，有鼻有眼有嘴有須有身，神態(tài)逼真。進外婆家后，須由母親抱著小孩謁拜安置于祭堂中的祖先，“請祖先相認自己的虎族的血裔，從而將小孩看成自己的子孫。這是頗有原始氏族圖騰驗證的古風(fēng)遺俗?！保中履司帯吨腥A風(fēng)俗大觀》，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

《騶虞》之獵人披虎皮，難道不也是原始先民虎圖騰崇拜的一種孑遺嗎？——這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末了，特奉上我們白話試譯的《騶虞》，供讀者一哂：

風(fēng)兒蕭蕭，撥開高高蘆葦叢。

箭兒嗖嗖，倒下五頭大野豬。

虎皮凜凜，獵人果然好身手！

風(fēng)兒瑟瑟，撥開密密蓬蒿叢。

箭兒嗖嗖，倒下五只小野豬。

虎皮凜凜，獵人真是好身手！

作者 肖燕：西南民族大學(xué)圖書館（成都）副研究館員

陳永亮：中央民族大學(xué)中國民族理論與民族政策研究院（北京）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