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華
.1.
17歲的張之蘇長得高高大大,他喜歡穿拉絲的褲子,渾身透著一股隨便的樣子,總有別班女孩來找他,學校有一多半人是他認識的。
而王悅華是一個端莊文靜的女孩,讀書像唱詩班的修女,穿長長的碎花裙,手里握著白絹,書包放一只墜著流蘇的香囊。
高二分班,王悅華成了張之蘇的同桌。張之蘇似乎格外不情愿和王悅華同桌,他從不和王悅華說話,也不正眼看她,側著身子,靠外面的腿腳呼之欲出,總是下課鈴一響,就沖出教室。
他這樣的“嫌棄”,讓王悅華很難為情。王悅華知道,大家都暗地里笑她暮氣沉沉,不茍言笑。
王悅華心里很委屈,因為爺爺是個傳統的讀書人,他一直要求王悅華成為大家閨秀,當別的小女孩還在玩洋娃娃的時候,王悅華已經在念唐詩三百首。像張之蘇這樣自由散漫的男孩,一定不喜歡有王悅華這樣老成端凝的同桌。
在老師眼中,張之蘇是不受歡迎的學生,就像是座正在建的巴別塔,是異數。套用郭德綱的話說,屬于“教育好了也是個流氓”的類型。
高中所有的課程中,物理大概是張之蘇學得最好的,因為每次從校長室出來,他都會說一句牛頓的名言:“作用力只會引起反作用力!”以后便不再對巴別塔精裝修,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往上累積。
張之蘇成了“他的國”里的騎士和獨行俠,也成了一幫壞小子心中的“海盜船長”,在他們的幫助下,張之蘇“罪行”累累。
日子流淌著,王悅華香囊里夏天的薄荷早已換成冬季的紫蘇,王悅華和張之蘇卻從沒說過話,也沒有借過半塊橡皮。王悅華放棄了和他成為朋友,習慣了桌邊有他的背影。
.2.
然而,王悅華卻發現,張之蘇雖然頑皮卻從不會拉幫結伙,他只是愿意和主流們對著干,所做也并非十惡不赦。
清明節前一天放學的時候,張之蘇突然告訴王悅華,他準備明天組織人馬去公墓,阻止掃墓的人燃放鞭炮、焚燒紙錢,問王悅華去不去。
王悅華問:“是學校組織的嗎?”他說:“不是。”王悅華下意識地立馬拒絕。張之蘇不屑地說:“我以為看《紅與黑》的人會不一樣!”
王悅華一下懵了,原來他發現了王悅華在數學課上看《紅與黑》,王悅華的臉一下就紅了,他似乎窺探到王悅華心里有個不安分的因子。
張之蘇他們不出意料地被墓地管理處的人告到校長室,說是擾亂正常秩序。校長哭笑不得,也沒問清來龍去脈,就對他們狠批了一頓。看著他被通報批評,王悅華很想去為他澄清些什么,但這關她什么事呢?王悅華和張之蘇是兩個世界的人。
學校開始一年一度的運動會,今年不知是哪個開玩笑,竟給王悅華報了3 000米長跑,要知道王悅華的體育可是年年掛科!
一定是張之蘇,上次的事情他記仇了!王悅華硬被推上了跑道,連運動鞋都是別人的,還大了一碼。當王悅華氣呼呼地尋找張之蘇時,發現他正在和一個男生說話。那人開始還一臉壞笑,說著說著兩人竟吵起來。
發令槍一響,運動員還沒沖出去,他倆就打起來了——全亂了,到底是跑步還是拳擊比賽?剛跑一圈王悅華就不行了,過彎道時一下子摔倒在地,崴了腳,鞋子也遠遠地甩在了一邊。
面對千百雙眼睛,王悅華生平第一次有舉目無親的感覺。這時,張之蘇竟跑到王悅華的跟前,臉上還帶著傷,撿起王悅華的鞋子,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把王悅華背了下去。
事后王悅華才知道,偷著給王悅華報名的不是張之蘇,而是和他打架的那個男生。沒多久,校園里便開始盛傳張之蘇喜歡王悅華。
王悅華知道,不是這樣的,換成誰他都會這樣做,因為他就是個騎士。
王悅華發現,在張之蘇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書包里,總有本紀伯倫的《沙與沫》,很舊,卻沒有折痕,像保存完好的古籍。
這本詩集王悅華也看過,紀伯倫他老人家的觀點她還記得:人在社會之中如同沙之微小,事物如同泡沫一般虛幻。
王悅華能理解紀伯倫,因為他自幼經歷許多,自然會隨遇而安。但王悅華讀不懂張之蘇,在他不羈外表和驚世駭俗舉動的背后,如果還自覺如沙如沫,那他該擁有怎樣一顆糾結的心啊?
.3.
有時,王悅華會給遲到的張之蘇留一小袋白吐司,在桌上偷偷寫下老師問題的答案,王悅華用女孩的方式報答他。他從不拒絕,也不說話。
一種淺淺的像小蟲的東西在攀爬。
“五一”放假,大家都在抱怨老師布置的課外作業,竟然有觀察野生動物。在這個鋼鐵水泥的城市里,連自己的心都無法安放,哪里有地方留給野生動物?
王悅華收拾著書桌,轉眼看張之蘇,他早已雙手插袋,絕塵而去。
第二天,王悅華突然接到張之蘇的電話,約王悅華去寫作業。奇怪。當王悅華趕到時,張之蘇正靠在一輛單車前,王悅華問:“去哪兒寫?”
張之蘇說:“上車,去了就知道。”
王悅華坐在車后,不再多問,這是王悅華第一次和男生單獨出行,心里卻沒有不安。
一轉眼繁華湮滅,一片濕地出現在眼前,荷塘小青蛙,柳樹喇叭花,不時有鳥兒飛過。王悅華還在發愣,張之蘇已經架起相機:“小鳥,算是野生動物吧?”
王悅華點頭“嗯”了一聲,“這就是你說的寫作業?”
張之蘇嘿嘿一笑,從書包里拿出許多面包圈,一個一個系在柳樹的枝條上。不一會兒,就有小鳥過來啄食,蔚為壯觀,讓王悅華想起閏土,那個用糧食捉小鳥的孩子,只是閏土沒有張之蘇環保。
“你為什么總是犯錯被老師罵?”在回去的路上,王悅華問出自己的疑惑。
“因為我想活得精彩,不想最后死在床上。”張之蘇突然很正經地說。
“那你為什么喜歡《沙與沫》?這不是很矛盾嗎?”
張之蘇停下車,臉色陰郁:“這是父親留下的遺物,我拿它勉勵自己,不代表喜歡。”
王悅華一時語塞,原來是因為父親平凡短暫的一生,讓他如此叛逆,這才是真正的反作用力!
在王悅華看來,張之蘇于人畜無害,但他身體里那顆不安分的心,像座活火山,害怕會在一夕之間就如沙如沫地死去,總在不停地借尸還魂,他用力地活,不甘于生命的平凡。
王悅華到書店,買了本泰戈爾的《流螢集》放在張之蘇家門口,因為王悅華喜歡扉頁上的一句詩:“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經飛過。”希望他能看到,人生不在于留下什么,只要你經歷過,就是最大的美好。這不是無能,而是一種超然。
.4.
開學后,一切又回復到從前。
某天,老師突然讓王悅華去她辦公室,說:“讓你和張之蘇同桌就是因為你不會被他帶壞,你應該及時匯報他的一舉一動。”
王悅華一聽就反感,這是什么呀,自己成探子了。王悅華堅定地拒絕:“老師,對不起,這種鬼鬼祟祟的事情我做不了,而且我也不認為他有什么不妥的舉動。”
老師鐵青的臉,一臉疑惑,一臉憤怒。
不久,王悅華被安排到了別的位置,再也無法偷偷給張之蘇抄寫答案了,而張之蘇也不再穿奇怪的衣服,但王悅華和張之蘇卻會在課間休息時,不約而同地到走廊眺望遠方。
張之蘇的不辭而別很意外,據說是去了他母親所在的城市。
王悅華有些沮喪,本以為他們之間至少也應該有個正式的道別,原來王悅華的那些小感覺,都是一廂情愿。
一個月后,王悅華收到了一個包裹,不知是誰寄的,里面只有一束線香煙花和一張沒有折痕的紙條,上面端正地寫著:
王悅華,你是一個散發著青春氣息的女孩,而我是只孤獨的草原狼,煙花是我思念你的滿弓點,每一個斷點都火樹銀花。
署名是:青春思念的痕跡。
王悅華情不自禁地燃放了一只煙花,看著煙花刺眼強烈的閃現,她突然明白,青春的思念就如煙花,那么燦爛,在短暫的一截時光里,每一個斷點都火樹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