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一)此身雖在堪驚
從1957年春天初訪莫斯科,到2003年秋天,已經間隔了很多年。在天文時間里,這簡直算不了什么,在個人,卻是“朝如青絲暮成雪”。許多歷史上杰出的人物,一生也沒活這么長,契訶夫才44歲就病死了,普希金只在人間逗留了38年。
在人類歷史上,這46年經歷了太多叫人不勝滄桑的大變動。我們是1956年蘇共“二十大”后第一個出訪蘇聯的中國記者團,又正當1917年“十月革命”的40周年,赫魯曉夫在接見時,讓我們捎個口信:他們準備以盛大的慶典迎接毛澤東同志的到來。我在此行中寫的組詩,就題為《第四十個春天》。詩集排好了版,沒有問世。因為就在毛澤東率團去參加“十月革命”40周年慶典的同時,我正式成了“反右派”斗爭的對象。這個政治運動,不僅像是斯大林時期所謂“肅反擴大化”的重演,而且使人聯想到“十月革命”勝利初期,清除立憲民主黨、無政府主義者、孟什維克以及對廣大知識分子的斗爭。我和我的幾十萬同案者們的命運,就這樣跟“十月革命”聯系起來。
其后,在“冷戰”一方的社會主義陣營里,陸續發生了一幕幕觸目驚心的事變。號稱“牢不可破的友誼”而結盟的中蘇兩個大國,由互相指責的所謂論戰而終于分裂。在我們這里,三年大饑荒,死人無算,十年大動亂,更是冤獄遍于國中;在蘇聯那里,一度說已建成發達的社會主義,然而衛星上天、軍備競賽和打擊持異議者,都不能消解幾十年來積累的社會矛盾和民間積怨,最后出現謎一樣的突變,曾以列寧、斯大林為旗幟的政黨、政權一朝瓦解。
俄國人也許從戈爾巴喬夫提倡公開化,特別是近年公開蘇共檔案以來,對幾十年的歷史有了較多較深入的了解。我們中國的普通人,若說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未免有些牽強,因為大家離真正的廬山遠得很,廬山遠在萬千里外的云霧之中,我們對歷史深層的所知,正合著香港人愛說的:“一頭霧水。”
照例到光線微弱的列寧墓里去看望逝世近80年的列寧。魚貫而行的不少是俄國老太太,神情凝重,只是注目為禮。倒是有些60歲左右的中國游客,多半是上世紀60年代的大學生,繞過列寧遺體時,鞠躬如也,就像在八寶山的告別儀式上似的。
在列寧墓外,跟他做伴的,盡是蘇維埃政權時代的頭面人物。斯大林的遺體在1961年10月,蘇共22次黨代會后從列寧墓遷出,焚化了埋在后面赭紅的克里姆林宮宮墻墻根。有一些蘇聯元帥和蘇共總書記,各立一尊石雕半身像,依次排列著;數過來,發現沒有赫魯曉夫,一問,才知道,這里都是在總書記任上去世的,契爾沃年科雖只當了年把,死在任上時身份仍是總書記,而赫魯曉夫雖當了十一二年的總書記,可沒死就下了臺,死時的塔斯社消息,只稱之為“養老金領取者”了,故不在塑像之列。然而,我們接著發現,排尾的一個是蘇斯洛夫,并沒當過總書記,置身于此,類乎破格,但他是幾朝元老,據說,頗有操縱一切的權力和手腕,他又是意識形態的主宰,多年來,力圖控制蘇聯人的精神世界。原來立像的標準是靈活的,出于某種需要,全在掌握之間。
不過,在這個顯赫位置上接受瞻仰或參觀的死者,都不得不跟他們的夫人分開。我就在新圣母公墓里,發現了蘇斯洛夫夫人蘇斯洛娃的墓,不遠還有赫魯曉夫的墓,布爾加寧的墓,以及赫魯曉夫為首的政治局委員里惟一的婦女,一度風頭甚健的文化部長福爾采娃的墓。這個公墓似有一個好處,只講先來后到,不以身份為序,因此參差錯落,也顧不得死者們生前的恩恩怨怨了。
如今,所有到莫斯科觀光的人,差不多都被人領到這個公墓看看,像在巴黎差不多都要去看看拉茲雪夫神父公墓那樣。這些墓園也的確比我們國內的公墓好看,因為每座墓都有不同的設計,有的堪稱藝術匠心之作。北京現在除了八寶山之外,也又開辟了些新的公墓,闊人和他們的家人子女,開始關注身后的陰宅了,日積月累,將會形成一些新的旅游景點吧。
走出墓園,已近黃昏,驟雨微晴,有一線斜陽透過云層,一陣風來,梧桐葉落,不禁想起“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的句子。不過,這里一切清掃得干干凈凈,規規整整,沒有詞里那般的蕭颯。
回想很多年前,那“第四十個春天”,雖說經過“蘇共二十大”揭露“斯大林個人崇拜及其后果”,經過波蘭、匈牙利接連的動蕩,我們恍忽感覺到“國際共運”的某種危機,社會主義陣營不再是一片玫瑰色,但我所受的政治薰陶,仍然使我懷著朝圣般的心情。19世紀俄羅斯文學的批判和革命傳統,加上“十月革命”以來,中國革命者“到莫斯科去”的浪漫行跡,深入我們的心,使我們對“新俄”幾乎天然地懷著好感,加上蘇聯畫報、電影歌曲對視覺和聽覺的沖擊,說起蘇聯,陽光與鮮花更像是無可更易的主調。我在當時團里算是年紀小的,比我大10歲、20歲的人其實也都差不多。我們那次訪問的政治色彩很濃,我們的任務本來就是要報道“十月革命”40年的成就,藉以修補因揭露批判斯大林而露出破綻的蘇聯和社會主義形象。我們所要著意的自然是光明面,是輝煌、偉大、歡樂、幸福,縱的與“十月革命”前“生活像泥河一樣流”的日子相比,橫的與西方世界的兩極對立和“垂死沒落”、與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的貧窮痛苦相比;這是既定的宣傳要點,也是采訪時的指導思想。
這回迥然不同了,我雖說是重游,卻并不為了懷舊。經過幾十年的政治變遷,那些團結一致或你死我活的政壇人物一個個出局了,去世了,但一代又一代的人民,依然在俄羅斯這片遼闊廣大的土地上生活著,這才是真實的生活,每天都有新的太陽升起的真實生活。
我在多年前初來時,接待過我們的,我們采訪過、接觸過、邂逅過的朋友,滿街上的行人,大劇院里的觀眾,其中中年以上的想必都垂垂老矣,當年四十多歲的人,如今還有多少健在的?反正我們記者團的成員,除了我和新疆朋友之外,別人都不在了。
站在紅場一角,不是憑吊一個政權,而是面對著一去不復返的時間,面對著道是無情卻有情的歷史,想起我認識的和陌生的,那么眾多的人已經不在,而我幸存,忽然覺得“此身雖在堪驚”。我得以茍活到今天,是怎樣的際遇的偶然。
(二)誰能自由呼吸
在“十月革命”40周年的1957訪問蘇聯,我倒沒有想象自己在40年前的1917躬逢其盛,那時候,連瞿秋白還沒有到“赤都”來,張西曼似也還只在遠東海參崴一帶,傳說,親眼見過列寧的柯慶施則還不知道在哪里;但我確實想過,我若在1927年來到莫斯科,我將會是怎樣的命運?我的叔父年輕時,1926年在上海,即將由中共派往莫斯科學習,不幸被軍閥孫傳芳逮捕,從此改變了一生的道路。如果他那時成行,到了莫斯科,在爾后的年份里,他會跟著米夫、王明大抓“托派”、大反“江浙同鄉會”等等,還是抵制反對,而被加上托派的罪名,遭到流放、監禁或遣返回國?簡直全都不敢想象。
說到1937年,自然不會假設自己在莫斯科,而是想象我逃離淪陷敵手的北平,然后或從津浦路南下,或到平西平北投身抗日武裝。到了1947年,真的參加革命的時候,是為“最低綱領”即為打倒蔣介石,建立一個由“聯合政府”執政的新民主主義的中國而奮斗;心目中卻想望著“最高綱領”從社會主義進入共產主義,蘇聯乃是叫人神往的樣本。那時候,總是悄悄地哼著姜椿芳譯詞的《祖國進行曲》:
我們祖國多么遼闊廣大,
她有無數田野和森林;
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
可以這樣自由呼吸……
記得艾青有一首詩,說他行走在中國西部高原的公路上,“像那些阿美利加人,行走在加利福尼亞的大道上”一樣,為此受到批評。說來慚愧,我哼著這首蘇聯電影插曲,就如哼著“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似的,仿佛我也把這“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當作了自己的祖國,并且以這是惟一可以“自由呼吸”的國度而“自豪”。這是上世紀40年代一個傾心于共產黨的少年的心理。說來跟30年代把革命根據地叫做“蘇(維埃)區”,以至刷出“擁護蘇聯”“保衛蘇聯”的標語,如出一轍。
當代作家何滿子后來有一句一針見血的話,說:其實在那片國土上,當時能夠自由呼吸的,大概只有“克格勃”。
克格勃的全稱,應該是蘇聯的“國家政治保安局”或“國家安全委員會”吧。安全機構是各國都有的,并無足怪。克格勃卻因它把觸角伸向“鐵幕”之外的各個角落,而為世人所熟知;它在“鐵幕”之內的作為,是直到斯大林死后才逐漸透露出來的。它現在已經成為包括它的前身“契卡”(十月革命后的肅反委員會),內務人民委員部,以及“格別烏”(蘇軍參謀部情報總局)在內的一個代詞。在漫長的斯大林時代,在蘇聯國土上,有這樣一支聽命于斯大林的“別動隊”,不但凌駕于整個社會之上,蘇維埃之上,而且凌駕于蘇聯共產黨之上,單是1936到1939這三四年間,就有一半以上的蘇共黨員,120萬人曾被逮捕,只有5萬人獲得釋放,就不必說千千萬萬非黨的蘇聯公民了。
回望斯大林時代,在第一線上沖鋒陷陣,以革命的名義進行搜捕,乃至動用告密、偽證、刑訊等非法手段,鎮壓異己、濫殺無辜的組織者和執行者,就是這支“別動隊”。它罪無可逭地成為人民群眾怨恨之所集。因此,當民怨爆發的時候,首先就把“克格勃”辦公樓前矗立了幾十年的捷爾任斯基塑像,套上繩索拉倒了:這個“十月革命”前后列寧的親密戰友,被當成了專制極權血腥統治的象征。
不過,十幾年后,這回我在白海-波羅的海運河上,看到迎面而來的一艘貨船,沿用著“捷爾任斯基號”的老船名。據說,他那被拉倒的石像已經另外擇地重立起來。我不相信這是像有人說的,因為普京出身于“克格勃”,對這位契卡老領導、高高瘦瘦穿馬靴的波蘭人格外關照;而多半是由于在老一代俄羅斯人的記憶中,把他在革命狂飆時期的肅反行動,跟建立星羅棋布的“古拉格群島”區別開來,捷爾任斯基去世較早,沒有參與過后來的事。而且,不但是捷爾任斯基,還有早夭的斯維爾德洛夫,若是一直活到上世紀30-40年代,能不能逃脫主要針對老近衛軍的屠戮,都很難說。
由此可見,何滿子先生只說對了一半;在斯大林時代的蘇聯,就連“克格勃”也不能“自由呼吸”。
聽說美國中央情報局門前有一座內森?黑爾的雕像,他是二百多年前獨立戰爭中受華盛頓派遣,打入英軍收集情報,身份暴露被處死的青年英烈,一向稱為美利堅合眾國的“第一間諜”,受到人們的尊崇。我想,由于美國的政權穩定,總是按程序如期接替,從來沒有翻天覆地顛覆歷史的民變,加上內森?黑爾所標志的傳統,是對外而非對內,為人們常情常理所能接受,因此,這座石像才得以屹立至今,安然無恙吧。
(三)新貴和“老貴”
斯大林時代的陰影,對今天中年以下的俄羅斯人來說,似乎已經不成其為陰影。他們面對的是新的生活,新的矛盾。經過盧比揚卡監獄所在的廣場,不會像過來人似的心有余悸,他們笑談,聽說“克格勃”機關大樓地下,還有十幾層秘密建筑:是真事,還是傳言?
我們到達莫斯科的第一天,巡禮市容的時候,就聽到人親切地說起莫斯科市市長盧日科夫,他是在莫斯科上學、結婚、走上仕途的,人們對他知根知底,如說他小時候,有一次因在禁止游泳的莫斯科河里游泳,結果,就那么赤身裸體地抓到載重一噸半的警車上“游街”。
在各階層的普通公民和政府官員和新貴之間,或者更直截了當地說,在不同收入的人們之間,依照憲法的原則協調社會關系,這是今天俄羅斯領導層所面對的課題。
關于“新貴”(據說在俄語中原是“新俄羅斯人”),到底指的哪些人,他們的經濟狀況、政治地位以至怎樣形成一個社會群落的來歷,不是我們蜻蜓點水的游客能弄清的。據介紹,現在俄羅斯的新貴中流行一種時尚,就是擁有一套蘇聯時期高官政要的舊居。這樣看,所謂新貴,不像我們中國語文里有“富”“貴”之分,因而單指彈冠相慶的新官,而似乎更近于我們所說的“大款”;即使其中有些是蘇聯時期的黨政官員,但顯然不是位居要津者。而他們熱衷的除了顯示自己擁有的財富以外,潛意識里怕也還要跟“老貴”們攀比或較量一下,殆亦石崇砸珊瑚樹之流亞乎?
正如我們這里房地產開發走紅一樣,那邊地平線上也冒出了大量的房產公司。一家本尼蘭房產公司交易過一套庫圖佐夫大街上的公寓,就因為它是前蘇共領導人尤里?安德羅波夫的舊居,房價就從40萬美元一直叫到了數百萬美元。而最近,一套蘇聯元帥康斯坦丁?羅科索夫斯基的舊居已賣到了150萬美元的天價。這套260平米的住宅位于克里姆林宮和國防部之間的羅曼諾夫街區,也就是人們俗稱的“元帥區”。
據說,從俄羅斯高官的財經情況申報看,在特別多變的2002年,大多數國家執政者的不動產沒有發生多大變化,但個人收入在大幅度增加。我的所見也淺,只看出凡有公車可坐的,多半就不備私車了。
今天的俄羅斯,退休的老人,“打工”以補養老金之不足的,到處都是。教師和律師的本職工資都比較低,但有第二職業甚至第三、第四、第五職業的收入貼補。
也曾聽說,現在俄羅斯政界和商界的活躍分子,除了年輕人外,上點歲數的,多半還是蘇聯時期各級有從政經驗的人。他們或繼續走仕途,或翻然下海經商,“懂國情”,有“關系”,這是區別于原先的“局外人”的優勢。
(四)吃和住
有人要問,莫斯科的普通居民,今天一般的生活怎么樣呢?
如今,莫斯科人排隊秩序好,不夾塞,既是社會公德水平高,也得歸功于訓練有素。早在“二戰”之前,捷克《紅色權利報》記者尤利烏斯?伏契克,就寫文章為蘇聯的排隊現象辯護。購物需要排隊,無論如何是物資匱乏的表現,硬要從這里看出前途光明的無限生機,怎么也是一種矯情。這大概可算伏契克的敗筆。后來他英勇犧牲在納粹集中營里,留下鐵骨錚錚的《絞刑架下的報告》,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豐富而崇高的精神境界,不愧為反法西斯的英雄。幾十年來,為我所敬仰。
不過,這一回就我目測,莫斯科終于不必為買飲食和日用品而大排長隊了。
誠然,民以食為天,能不能吃飽是首要的問題。1998年一夜之間,又一次盧布貶值,加上銀行倒閉,無數家庭突然變成一無所有。學中文的古麗亞,正從天津南開大學進修回來,一時非常后悔沒留在中國工作。她媽媽在遠東那個我們習稱為赤塔的城市,是資深的新聞工作者,這時勸她說,窖里還有自留地收的土豆,夠娘兒倆吃的,鄰居又送來一些黃瓜,就這樣度過了一個難關。現在她的戶口還在老家,人回到母校莫斯科大學東方學院旅游專業教課。她對普京這幾年的政績,評價頗高,對現任總統寄托著信任和期望,看得出是由衷的,不是套話。
就在我離開莫斯科的9月4日,消息傳來,俄羅斯自1997年以來,物價第一次停止上漲;差不多同時,莫斯科市政府決定,把最低工資從1500盧布提高到1800盧布(從業人員占莫斯科人口30%的小型商業戶也在內)。據說,在俄羅斯有十分之一的居民,人均月收入低于2000盧布;而在莫斯科,人均月收入低于2000盧布的人,根本感受不到生活的改善——因為收入的增長趕不上物價的漲速。現在把工資提高和物價不漲兩條消息放在一起,才是叫人快慰的。
在莫斯科,據說市民人均的實際收入(不是工資,而包括本職之外的收入,不少人另打一兩份工)達到400美元;告訴我們這個數字的非官方朋友說,自然,這是在“首善之區”,第二大城市圣彼得堡略低于莫斯科,全國遠不是都能達到這個水平,還有很低的。我以為,這也是實事求是的介紹。
我上次來莫斯科,除了排隊以外,還有一個深刻的印象,就是“住”的問題相當緊張。曾經安排我們參觀一位老工人的新居,全家都上班上學了,只留下老工人自己接待來訪,室內倒也窗明幾凈,家具全新,但一家老小,怎么沒有一張床呢?原來或睡沙發,或索性睡在地板上。這是赫魯曉夫時期蓋的一批公房,當時也還是可解燃眉之急的,今天看來的確落后了。
在莫斯科,以至圣彼得堡,都像中國一樣,正在大興土木蓋新房。
不管是憑我良好的愿望,還是憑我短暫旅行中浮光掠影的感覺,我確定地看到,俄羅斯,這個像我們中國一樣曾經苦難深重的民族,正堅忍地在新的路上一步一步走著。它有堪稱雄厚的綜合國力基礎,又有基于教育普及的國民文化素質,說不定哪一天,會以想象不到的飛躍,出現在世人眼前。
至于莫斯科人的精神生活,那就不是我在浮光掠影短暫的旅行中所能窺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