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鵬
人的一生其實是被理想折磨的一生,特別是居住。要還是猴子,找棵大樹或找個山洞群居就行,只要第二天早上還沒被雷電燒成熟食或被劍齒虎這樣的大型貓科動物叼走,就是真正的居住幸福。
小時候被一部片子感動得淚流滿面——《聶耳》,由趙丹主演的這部片子有一個情節:被革命和愛情雙重驅動的男主角,于一個靜謐的夜中把腦袋伸出上海的某處小閣樓天窗外,拎著小提琴開始演奏《幸福狂想曲》……閣樓、“梵阿鈴”、靜謐的夜、細雨如絲、澎湃的年輕音樂家——我發誓,當時我決心擁有這樣一處小閣樓,總之它給我的感覺如此之好,代表著還未成功的愛情與革命,那真叫浪漫。
很久以后我才想通,上海灘那些個小閣樓非常潮濕非常容易得關節炎,非常骯臟非常容易遭到老鼠的襲擊,而且把頭伸出閣樓天窗外拉“梵阿鈴”不現實,革命與愛情還沒成功,隔壁家大嬸的洗腳水就會潑將過來。
大學報到那天我很激動,不僅因為我們那會兒考上大學很光宗耀祖,而且我可以在集體寢室里與眾室友切磋一切可以切磋的人生理想,包括盡情搓麻將。大學宿舍,雖然多么“象牙”的一個稱呼,但寢室里良莠不齊,先是老四偷了老二的打火機被老大扇掉門牙,后是老三另立山頭向老大叫板,然后大家在一個悶騷躁動的夏天后開始找女朋友,我們那團結的健康向上的寢室名存實亡。大三那會兒,因寢室衛生條件太差,本寢室成為甲肝的傳染源。等肝炎被校方及時撲滅,又有兩個室友因打麻將屢教不改而被開除……
成都“五大花園”熱銷時,我借錢買了一套170多平方米的復式樓,雖然這種所謂“花園”離市區足有一個小時路程,但這已使人生的居住理想初現端倪,想像自己坐在房子里那半旋轉式木樓梯上(這時一定要叼根香煙)端祥客廳的感覺一定很愜意。我為當初小閣樓、大學寢室的居住理想而汗顏,并為復式樓的居住現狀深感驕傲,走出房門時背闊肌也提得高高的。
不久,有一賊竟爬上我家的窗臺,得手后竟坐在我心愛的半旋轉樓梯上抽了根煙。五大花園治安太差,一氣之下我帶著復式的心情把復式房賣了。
我一哥們兒的哥們兒曾在北京廣播電臺做主播,攢了一筆銀子。他妻子生得極漂亮,如果酷愛藝術又有些資歷的人一定記得當年有部轟動中國乃至世界的大型敦煌歌舞劇叫《絲路花雨》,他妻子就是里邊二號“飛天”的角兒,甘肅一歌舞團的臺柱。我哥們兒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她搞定,未幾,美人兒說想去美國定居,目標直指洛杉磯的“Town House”。
這美女有追求,所謂“Town House”就是葛優在《不見不散》里用特崇拜的口吻大叫的“好大一只耗子”——絕對美國中產階級,絕對單門獨戶,前面有花園,后面有游泳池,看著《華爾街郵報》或《洛杉磯時報》,坐等日落的那種美好情調。
說實話,在遭遇成都五大花園后,我屢屢從盜版碟中看到美國中產階級的居住條件,那才叫生活,那才叫品位。電梯公寓樓,聯排式別墅,那是人住的地方嗎?我開始把理想的導彈瞄向獨幢式別墅——不,它的學名叫“Town House”,深深把這個發音刻入大腦語言區。
哥們兒的哥們兒一直在國際長途里對哥們兒說:“歡迎到洛杉磯參觀。”我去哥們兒的哥們兒位于洛杉磯的家中已是2003年,因為正舉行美國女足世界杯順道過去瞻仰的。他那“大耗子”位于洛杉磯一處半坡上,白天可以享受著名的加州陽光,入夜可以俯瞰山下壯麗的車河,但聽不到車的噪音,整個社區屬于那種你踏進一只腳就肅然起敬甚至覺得前30年白活了的地方。
但我哥們兒的哥們兒四年工夫就老了一頭,以前他是記者隊的強力中鋒,現在背佝僂了、頭發也花白了。為了湊足70萬美金買下這“大耗子”,他被吸干了人生的燈油,而且還是按揭,他按揭的是房子,但我覺著他把他整個的人也按揭進去了。哥們兒生活很拮據,他請我們吃的晚餐是粉條、白菜燉骨頭湯,懷疑骨頭是從打工的餐廳帶回來的,因為美國人不吃骨頭;喝的二鍋頭是我們偷偷帶進海關的,因為美國的酒貴;花園里的草坪也只種了三分之一,他悻悻地說:因為養護費太貴。
哥們兒的哥們兒為了那美國“耗子”的人生理想,辭去了很火的電臺工作,到美國后先幫人當司機,后又去唐人街包餃子,再后來又去當中文家教,事實上上述幾種工作他有時是兼著一塊干的。“還有20萬,估計還得干十年,還完房貸我就回國。”我算了一下,十年之后他已五十多歲,連骨油都被理想熬干了。
這時,他那在華人旅行社打工的妻子回家了。那情形是后來看了《手機》后才深刻感悟到的,就是呂桂花30年后的模樣——當年的蜂腰已有黃桶的趨向,當年天鵝般的脖子暗藏褶子,為了盡量掙錢還房貸,美人兒已如黃花去……但是我驚愕地發現,客廳中仍然有一架鋼琴,很貴的那種。
為了理想的代價,生活中一茬茬涌現呂桂花。在我們這個時代,究竟是房子為人服務,還是人成為房子的奴隸,把你一生最美好的時光都按揭進去?
所謂理想,就是用自己的骨頭熬成的一鍋靚湯。
(錢睛摘自成都時代出版社《左一刀,右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