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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心

2012-04-29 03:42:02俞莉
清明 2012年6期

俞莉

1

9月的一個晚上,我正歪在沙發上,一邊喝著滾燙的茶水,一邊看最新版的《百年孤獨》。突然電話鈴響,一看來電顯示,老家打來的,忙擱下書。我父母都是早睡早起的人,超過晚上八點半,通常不會無故打電話。

是媽媽。她聲音異樣,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小姨父死了。

書滑到地上,我像遭了電擊一般,猛地直起身。天哪!怎么會?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會突然沒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禁聯想起之前聽說的發生在小姨父身上的一場車禍。難道,二者有什么關聯?可是,又滿腹狐疑,不是說,車禍并無大礙嗎?

半個多月前,小姨父騎電單車出門,在一個丁字路口的拐角處,被一輛小轎車撞倒。據說,當時人都撞飛了。所幸,傷勢并不太嚴重,只是額頭掛彩,眉骨破裂,還有一條腿膝蓋處斷裂,都是些外傷。“還算好,撿了一條命!”家人慶幸地說。

肇事方承擔全部責任,帶姨父去醫院檢查治療,做接骨手術。

“都快出院了,沒想到……”

“是不是有什么內傷,沒有查到?比如心臟啊什么的。”我問。

“都全面檢查過的。心電圖、B超、CT都查了,一進醫院就查的。”

誰也想不通,誰也無法接受。小姨父,他才五十多歲!

不是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嗎?小姨父僥幸逃過了車禍,卻怎么竟還是沒有逃得脫閻王爺的鬼門關?

“小姨父死了!”這輕輕的一句話不啻驚濤駭浪,一遍又一遍拍打著我脆弱的心房,令我不能自已地一陣陣發懵。“死”就是“沒有了”、“不存在”了,從這個世界“OUT”了!

或許是年歲漸長的緣故,這些年,不斷有相熟的人離開,正常的和非正常的都有,讓我對人生的無常有了深刻的體會和懼意。甚至會禁不住發抖地想:“下一個會是誰?”這樣的猜測未免殘酷又無聊。然而,人生之謎就在于你永遠都猜不透。我怎么會想得到,小姨父會成先走的“下一個”。

去年,我外公去世,他是老死,活了91歲。在外公的葬禮上,我還見到了小姨父。他忙前忙后,請送葬司儀,布置靈堂,安排車隊,置辦酒席,和我的幾個舅舅們一起指揮調度……小姨父是個能人,媽媽家這邊的事從來都少不了他。盡管有一度,他們對他頗有微詞。但那是老早老早的事了。

外公去世的時候正是盛夏三伏天。小小的春谷縣像一個巨大的蒸籠,我們每個人頭上都冒著熱氣,口袋里都備著人丹。那是我第一次去火葬場,心靈非常震撼。想到外公的肉身要在那兒付之一炬,心疼莫名;又想到人生的結局,大抵都逃不過若此,更覺無限悲哀。

送葬司儀們吹著喇叭,那曲調如泣如訴,似悲又似喜。在外公火化的時候,禮炮放了9響。據說,只有年歲高、壽終正寢的人,才得享這樣的禮遇。外公活過了90歲,他得到了9響。

親戚眾多,外公猶如一棵老樹,開枝散葉,盤根錯節,真可謂:樹陰滿堂子滿枝。重孫子都有好幾個了。戴著黑孝的是子輩,黑孝上別著一塊小紅布的是孫輩,別著綠布的是重孫輩。我表妹的兒子才兩歲也被抱過來,他指著自己胳膊上的袖章,口齒不清地說:“警察,警察。”引得女眷們直笑。老喜喪。外公死是白喜事,除了家里親眷之外,還有許多晚輩朋友也來了,送花籃花圈,過來討老孝戴。

我從未見過這么多人。不是外公去世,我還真見不到如此齊整的親戚們,像一場盛大的家族聚會。

許多和我同輩的表姊妹表兄弟,都不怎么認識了。常年在外,一年幾乎都回不了一次家。媽媽家親戚又多,我一般也不愛見人。尤其是我至今單身,更怕人關心。只和小姨一家還有些來往。

小姨是媽媽最小的妹妹,比我只大11歲。我和她交往多一點,因為她從不擺長輩的譜兒,不像其他人那樣,愛詢問我婚姻大事。在她那里我很自在。

媽媽總說小姨傻,是姐妹中最缺心眼的。但傻人有傻福,小姨嫁的姨父,不僅長得一表人才,而且精明能干。凡遇到大事,都由姨父操心。像買房、置業、裝修,兒子上學、考大學、找工作,什么都是他一手搞掂。

媽媽常據此批評爸爸,只會喝茶看報關心無用的時事政治,連換個燈泡都要請人。爸爸不服氣,說,我70歲的人了,你叫我站到兩個凳子上換燈泡,怎么換?

媽媽生氣道:“你年輕時也不做啊!”

爸爸媽媽經常為小事拌嘴,他們吵了一輩子。大凡吵架,爸爸都讓著媽媽。脾氣好,也是優點。媽媽出拳,如同打在棉花絮上,也就作罷。不過爸爸老了,反而氣焰有高漲趨勢,不知是不是屬于物極必反。媽媽啰嗦兩句,他還頂嘴。這讓媽媽很不忿。

爸爸向來不管家務,他們又無兒子,因此家里諸如換燈管、修機器、檢查電表、水表、煤氣爐等活兒,常常叫小姨父來做。我覺得媽媽對小姨父的依賴,簡直不亞于她的妹妹。

小姨父總是隨叫隨到,做為家中長姊,媽媽受到尊敬。小姨父也是感恩之人,媽媽不僅從小最疼小妹,而且,他們的孩子,也即我的小表弟,小時候也經常在我們家吃飯的。他們忙的時候,媽媽總幫他們照看小孩。

小表弟長得濃眉大眼,像極了小姨。脾氣也像,從小不愛吭聲,很乖,不鬧人。喜歡躲在我們家床板底下玩,到吃飯的時候,喊他出來,才出來。默默地,也不要人喂飯,就連湯帶飯吃完了。小表弟還喜歡畫畫,媽媽給他搬張小椅子、小凳子,坐在那里,能一畫畫半天。他畫小鳥、太陽、高壓線、汽車、人、花朵、樹木……像模像樣。他的這種美術天賦大約是繼承了小姨父。小表弟長大后,讀了美院,畢業后,分在弋江市,在一所中學當美術老師。

去年外公的葬禮上,我也見到小表弟,他好高了,1米78的個子,留著往外翻鬈的長發,確實像個搞藝術的。他說剛從西藏回來。

表弟比小姨父都高很多了。父子倆站在一起,代表著男人不同時期的美。

葬禮上,小姨負責給來吊唁的人發水、發毛巾,神情哀戚。外公生前好像最不放心她,聽媽媽說,外公咽氣之前,還把小姨和姨父的手抓在一起不放。那個時候,他早就不能說話了。小姨父和小姨只是一個勁地點頭,說:“你放心去吧,我們會好好的。”

我一直不能理解這個動作。現在想來,難道是預示著什么?

命運啊!當去年小姨父在殯儀館忙前忙后操辦外公的喪事時,哪里會想到,今年輪到他去了那兒。

2

“你小姨都哭昏過去幾次了。”媽媽說。

哦!可憐的小姨。可憐的姨父!

“怎么都快出院了,突然這樣呢……”我像祥林嫂一樣,反反復復重復這句話。

“前后不到半個小時,醫生來晚了,搶救不過來,按壓肚子,還做了電擊,都沒有用。我們去的時候,手腳都冰涼了。”

“醫院有責任!人在里面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沒了呢?”我氣憤地說。

“他們都在醫院鬧,要求院方給個說法,院長辦公室的門都被堵了……”

“小姨她……”

“虛弱得很……唉,太突然了,誰想得到?你小姨父去的前一天,我還去醫院看過他,給他送骨頭湯,他有說有笑的,還拿出表弟去新疆支教的報紙給我看……”媽媽在電話里唏噓不已。

“當時發作的時候,姨父身邊沒人嗎?”我問。

“怎么沒人,護工也在。他說胸悶難受時,小姨就趕緊叫醫生了。可是,到底來晚了一步。”

放下電話,我心里良久不能平靜下來。

媽媽說,小姨父的尸體擺放在醫院那間病房里,上面罩了個水晶棺一樣的東西。院里召開了幾次緊急會議,卻不肯承認自己有責任。他們說,你們可以去做尸體解剖,請第三方來鑒定。

醫療鑒定的事,我聽過。這年頭,讓我相信這個,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可是,此外又有什么辦法呢?小姨父家的兄弟姐妹協商后同意尸檢。他們需要一個真相,來為死者討個說法,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火化。

然而,決定做出后,小姨抱著尸體死活不同意。他活著沒開過刀,死了,還要解剖,太殘忍了。小姨堅決不讓。

事情就這樣僵住了。

小姨牛勁上來,誰也奈何她不得。

“小悟,你回來嗎?”媽媽問。

我自然很想回去。小姨讓我不放心,我也想見小姨父最后一面。這個世界將再也沒有活著的小姨父了。怎么想,心里都是一陣悵然。

眼前總是浮現出小姨父的音容笑貌。

說起來,在我六七歲的時候就認識他了。那個時候,他剛剛和我的小姨許啞妹交往。小姨才18歲,在百貨公司當營業員。

媽媽家這邊親戚讀書都不行。那個時候,已經恢復高考了,小姨卻連高中也沒考上。在家里閑混了兩年,外公求人找關系,給她在百貨公司安了個“待業”,說過幾年可以轉正為“大集體”。

小姨拿工資了,第一件事,就是帶我去大戲院看戲。她像個戲迷呢。后來我才知道,她看戲主要目的是看沈衛生,即,我后來的小姨父。

沈衛生是廬劇團演員。廬劇團在百貨公司隔壁。有一次,沈衛生去百貨公司買鋁合金飯鍋。小姨認出他:“咦,你莫不是那個臺上演戲的?”她眼這么尖,倒令沈衛生驚訝。因為,他不是名角兒。

在春谷縣,當時有幾個紅角兒。老一輩的,有唱白蛇的楊幸。年輕一輩的唱旦角的汪小齊,當紅小生是徐有余,還有武生鮑起山。沈衛生只是個不怎么開口的大配角。許啞妹居然認出他來。

沈衛生長得倒真是帥,用我媽媽的話來說,是有橫有直,一表人才。這樣的人才不唱主角,真是可惜。沈衛生說,他被招進劇團的時候還不到14歲,都算晚的了,練功練得很辛苦,嗓子在倒倉的時候,沒有倒過來。所以,就演不了主角了。他們這一行,主要吃的是開口飯。

即使是個配角,許啞妹也滿心歡喜。我懷疑小姨對沈衛生是一見鐘情。每次沈衛生來買東西,小姨都激動得很,給他挑選最好的,甚至還偷偷地塞上自己特制的小禮物。

小姨的手工真不怎么樣。那時候姑娘家喜歡繡花,繡手絹,用彩色細塑料線編各種小玩意兒,用鉤針鉤桌臺布,織毛衣等等。

小姨這些都不在行。她就像個燒火丫頭楊排風,做不了細活兒。她身上的毛衣都還是媽媽給織的呢。

可是,小姨卻笨手笨腳地給沈衛生織起毛衣來。她買回毛線一圈一圈地繞,我給她雙手繃著。終于織成了一件雞心領套頭衫。那件外套織完,小姨開心得不得了,我卻一眼發現,外套胳膊袖子那兒明顯兩個洞洞眼。針腳也不勻,不時有線頭露出來,跟媽媽相比差老遠。

我不知道沈衛生后來穿了沒有。不過,顯然,沈衛生接受了小姨的好意。作為回報,沈衛生給小姨戲票,請她看戲。

那個時候,大戲院還是很紅火的,廬劇團定期排演古裝戲,什么《梁祝》、《白蛇傳》、《斷橋》、《秦香蓮》、《半把剪刀》、《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等等,看戲的人排長隊。

“過了一山又一山,前面就是鳳凰山,鳳凰山上樣樣有,缺少鮮花和牡丹……”

我唱起《梁祝》里頭十八相送,英臺的歌。用的是廬劇的腔調,很快樂。

小姨看戲常常帶上我,那個時候,女的談戀愛還比較害羞,喜歡找個人做幌子,我就是那個幌子。一張票,后面可以跟一個小孩。我和小姨擠在一張位子上。

大幕徐徐拉開,我們如醉如癡。

沈衛生給我們的票,通常都是樓座,離舞臺較遠。演員們化著彩妝,分不清誰是誰。小姨卻能準確地于眾人中認出沈衛生來。每次沈衛生出場,小姨就眼神發亮地指給我看。

小姨是對沈衛生感興趣,我對唱戲感興趣。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沈衛生帶我去過一次后臺,看演員們怎么揉臉、抹臉、上油彩、吊眉毛、涂胭脂、貼片、上發套。人家問他,這個小孩是誰。他說,我侄女。

我真的成為他的侄女是在兩年之后。

我常想,沈衛生是不是對我小姨也是一見鐘情。否則,怎么就毫無懸念地好成了呢?小姨固然沒有花容月貌,可是,青春年少的許啞妹自有一種樸素之美。濃眉大眼大臉龐,厚厚的嘴角微微上翹,總像在笑,有種喜感。身材也苗條結實,兩根又粗又長的辮子一前一后地搭在肩上。多年后,有一首歌《小芳》,我就憶起小姨當年的樣子來。

但姨父實際上并不是對小姨一見鐘情。那之前,沈衛生談過一個女孩子,據說都要談婚論嫁了,不知怎么就黃掉了。似乎是嫌沈衛生的職業,不過一個戲子,沒什么發展前途。

那件事對沈衛生打擊很大,和小姨認識的時候,他已經25歲了,卻還在發憤自學,準備搏擊高考。

沈衛生是“文革”時上的初中,沒畢業就停了學。他們家成分不太好,兄弟姐妹也多,很窮。劇團招人,就進去了。以這樣的底子想考大學,真是難上加難。

沈衛生連續考了三年,一邊在劇團演戲,一邊暗自復習。怎奈基礎太差,數學每次只得幾分,最后一次高考,距離分數線還差20分。沈衛生就徹底死心了。

他娶了小姨許啞妹。

3

我找公司請了三天假。主管板著臉簽了字。我們這家公司總部在香港,深圳是分公司,屬于外資企業。管理相當嚴格,優點是薪水較高,這也是我愿意忍辱負重待到現在的原因。在深圳,我跳了N次槽,總算在這家公司站穩了腳跟。蘇淳說,“你要是不喜歡這個公司,來我這兒做也行。”

不,我怎么可能去他那兒呢?在這里,我好歹也算個老員工了。我可不想和他攪不清。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雖然被人指為超級剩女,可是,起碼,我還有尊嚴。

我們公司也是有公休假的,一般是在每年的圣誕假期,或者8月份,外國人旅游旺季,我們這樣和外國人打交道的公司,也就跟著休閑一段時期。我去年回老家,用的就是公休假。

今年卻在公休期結束后,又請假,難怪主管不高興。可是,我也顧不到那么多了。這一輩子我們總照顧別人的情緒,看別人臉色,為所謂的大局,隱忍、委屈自己,人到中年,該為自己活了。

走之前,我接到蘇淳的電話,他約我見面。我說,正在整理行裝,準備回老家。

“你要回去?怎么都不跟我說一聲?”他生氣,說我心里根本沒有他。

我深深嘆了口氣。親愛的,如果心里沒有你,我就不會有那么多痛苦了。

蘇淳開著他那輛黑色的奧迪趕過來,他要送我去飛機場。這次我沒有拒絕。

車子里,他沉著臉,一言不發地握著方向盤,機場高速的路很暢,大朵大朵的白云在碧藍的天空下快速地飄移。是早晨七點的辰光,嶺南的驕陽還沒有正式登場,難得的清涼時刻。

每到減速的關口,他就用力抓一下我的手。

我告訴了他我小姨父的事。

“你回去能解決什么問題嗎?”

“起碼,我可以安慰安慰小姨。”

他搖搖頭。我也知道,對于一個未亡人,任何安慰都是輕飄的。可是,我要站在親人的身邊。

到達機場,離飛機起飛不到半個小時了。每個登機窗口都排著長隊,廣播里響徹著信息通報聲音,說我們這個航班飛機就要起飛了,請乘客抓緊辦理登機手續。我慌了,提著大行李箱,不知如何是好。蘇淳說,別急。他迅速地走到一個加急辦理行李托運處,把行李托運了。然后又指示我從哪個口過安檢,可以快一點。

我急急忙忙地進去,甚至顧不得和他道聲再見。只是回頭的時候,看見他還在遠遠的人群里鶴立雞群般站著。眼突然濕了。

認識蘇淳是在兩年前。我們公司的一個年終答謝宴會上,我作為翻譯獲邀參加。酒席上高朋滿座,有不少老外,還有國內相關企業的客戶代表。

蘇淳和我在一桌。他是一家光訊科技公司的業務主管,和我們的公司有生意往來。我們公司的副總也在這一桌。還有一些老外。席間談笑風生,夾雜著英文。蘇淳坐我旁邊,轉菜的時候,不慎將紅酒杯碰倒,酒水灑到我白裙子上。我沒有聲張,這樣的場合,叫喚起來,是令人難堪的。

宴席散了的時候,蘇淳把我叫到一邊,跟我說,對不起,并表示要賠一條裙子給我。

我說,沒有關系,這裙子已穿了好久。

他執意要賠,問我要了電話。

不久,他約見我,真帶了一條白色連衣裙來。

“你試試看,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我再拿去換。”

我倒不好意思起來。在他的懇求下,我去洗手間換衣。沒想到,這條裙子仿佛給我量身定做一般。當我出來時,蘇淳眼睛一亮。“哈,看來我的眼力不錯,這裙子很適合你。”

我也覺得驚奇,許多男人是不擅長給女人買東西的,我們同一個辦公室的大姐,抱怨她老公沒給她買對過一件衣服。以前小黑也不會買。這個蘇淳只見一面,居然就記住我的身體尺寸!

“你身材很標準,只要碼數對,選擇好樣式就行了。”他說。

“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樣式?”我好奇,我確實喜歡他買的這款式。

“這是直覺!”他狡黠地笑了。

我們交往起來,都是他主動邀約。也不常見,他很忙,作為公司高管,公務繁忙,經常出差在外。他有時會讓我幫他翻譯一些資料。他說,他那里新招的翻譯水平不高,想讓我過去。

“那你給我多少薪水啊?”

“你想要多少?”

“我想要多少,你都給得起?”我嗤笑他。

他那個公司規模比我們小,實力也不及我們。我才不愿意去。

給他翻譯,作為回報,他總會送些小禮物給我。有一次,他送我一串白金吊墜項鏈。我說,這太貴重了,不要。

他硬是逼我收下。后來,又送了我一副翡翠手鐲。他喜歡看著我穿白色連衣裙、戴著白金項鏈和翡翠手鐲的樣子。

就差戒指了。戒指他送不起,因為他有太太。

當我知道他有婚姻在身時,就決定回避他了。

其實一開始就應該想到的。雖然蘇淳和我年紀差不多大,可是,像我這樣高齡還小姑獨處的人畢竟少。尤其他那樣一個事業有成相貌堂堂的青年才俊。

我不是獨身主義者。可是,我不想當小三。

曾有一個女友好心忠告我,你這樣的年紀想找清白的男人,幾乎沒可能!連當小三的幾率都日漸減少。如果有一個男人真心喜歡你,你就不要放棄。堅持下去,定能修成正果。

我不愿意做這個修行。如果他愛我,他就把自己婚姻的問題解決好,再來找我。我不想插足別人的家庭,背不起這個債。一個男人,身邊睡著別的女子,卻來跟你談情說愛,多么可疑啊!

有一次,我說的話很狠,他眼圈紅了。

我們有時候歇很長時間不打一次電話,不發一條短信。只要他不發,我是從來不會主動的。盡管,其實,在那沉默的日子里,我是多么盼著他的信息啊。最后,總是他先投降。

“你從來都不肯先打電話給我。”他無奈地抱怨。

如果能做到,我連見都不要見。可是,我也做不到。

4

下了飛機,撲面而來是清涼的風。故鄉,秋天已經開始了。我沒有在F市停留,打“的士”直接奔赴長途汽車站,坐上通往春谷縣的空調客運巴士。又是一年了。今年的公休假我一個人去了云南,準備圣誕假期再回老家。現在卻不得不提前了。

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全程高速。這條路與20年前大不一樣。那個時候,從春谷到F市,真是麻煩,火車、汽車、輪船,交通工具全部用上,時間要耗去一天。現在便捷多了。

科技迅猛發展,拉近了時空的距離。然而,任是最強悍的科技,面對陰陽阻隔也無能為力。

世間再無外公,也再無小姨父了。

我凝視著車窗外,房屋、禾田、樹木、偶爾出沒的牛羊、浮在水上的白鵝……這變換中的田野景色,是不同于嶺南的另一種秀麗。這山這水無論離開多長時間,再見它,都還是連心連肺的親切,讓人有流淚的沖動。

到了春谷已是傍晚時分。

從北站到我們家的這一段路,又起了許多高樓,有新的小區落成,還有過去所未曾見過的新商場、新酒樓、新KTV廳、養生館等。在時代的快車中,春谷緊跟步伐,日新月異。

有出租車在街上呼嘯而過。我想找一輛過去常坐的“大鴨機”,居然絕了跡。后來姐姐告訴我,春谷新城改造,交通工具都要配套更新,那種人力車不準上街了。

人力車一度在春谷很盛行的,就是那種一個人在前面腳蹬,乘客坐在后面篷子里的三輪車,有點類似舊上海的黃包車,春谷人叫“大鴨機”(音)。以前每次回來,出門玩,就坐這種車兜風,兩塊錢,又便宜又有趣。

坐不到“大鴨機”,我就步行回去。

好在路也不遠,我愿意這么走走。看一看路邊的街景,感受一下故鄉濕潤的空氣,那些走在大街上的人們,是一方水土養育出來的“老鄉”啊!“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我默念著這個詩句,頗覺歲月滄桑。

媽媽家在城東沿河路東邊。那兒的小區是新世紀元年建成的,在春谷都算老社區了。你永遠不會想到二三十年前這兒的樣貌了。我小時候生活在這里,有一條胡同巷伸進去,青石板路,房子都是低矮的,最多不過兩層樓。胡同里,夏天穿著黑綢衣老太和胸部垂得像女人的老頭們打著蒲扇坐在門前納涼,說著他們舊時的年月。冬天,在清晨的時光里,可以聽到“賣發糕啊”、“賣山芋啊”的叫賣聲。雪天里,門口的小腳陳老太包著藍色頭巾,穿著灰布斜襟棉褂,圍著圍腰,手里提著小火缽,無聲無息地在屋前忙碌著。

……再也看不到那樣的情形了,從前的鄰居們都不知去了哪里。有一年回家,聽說那個小腳陳老太投了河。老了討人嫌,大約是和兒子賭氣,尋了死。我一直很驚異,那樣一個無聲無息的老太太,死得竟這么決絕、剛烈,說沒就沒了。

快到家門口了。東門的三岔路口,大花園轉盤還在。這里最顯著的建筑是國際華僑賓館,五星級酒店,小城獨此一家。打國際的牌子,可見小城的野心。華僑賓館的對面是城東花園廣場。以前那兒是體育場,有八百米跑道和綠草地,許多人在此踢足球。還有一個曾火紅一時的溜冰場。我小時候做作業,經常能聽到溜冰場傳來熱鬧的歌聲,“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后來日漸荒廢。

現在這里改成了花園廣場,錯落有致地分布著樹木、翠竹、小涼亭、石凳,中央是巨大的液晶電視屏幕。暮色降臨,廣場上的人多了起來。最熱鬧的地兒是一群動感女人組成的,正隨著音樂節奏,點腳、擺腰、伸腿、扭屁股跳舞。動作很整齊,仿佛被集體訓練過的。她們的臉上帶著旁若無人的自得,許多人手腕上還套著個什么小布玩意兒,我起先以為是擦汗的,后來才知道,那是手機套,手機放在里面。這真是春谷最動人的風景,人們都活得分外起勁。

充滿活人的世界是多么強大,誰也不會在意一個人的離開!一百年后,這里,所有走著的、跳著的人,都將不在。可是,世界還會依然熱鬧,活色生香。

新建的體育館移至城東新開發區,很遠。小城貼著海報,不久將有著名歌星韓紅、劉若英等來此演出,就在新落成的體育館里。春谷縣的人很趕時髦,也喜歡講排場。下館子,開高檔酒,桌上放的煙不是“大中華”就是“芙蓉王”。也不知他們哪來的錢。難怪歌星們走穴走到這兒來,1000塊錢的門票也有人看的。

說起來,還是春谷縣的文藝消遣太缺乏啊!

在我小的時候,有大戲院、電影院。看戲看電影的人多得要命。我那時就是跟著小姨沾沈衛生的光,看了許多戲。也記不清打什么時候開始,大劇院、電影院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歌舞廳、錄像廳,現在又變成KTV、足浴館、棋牌室。

從前的時光啊!

戲劇的式微其實早就顯現出來了。小姨結婚后沒過兩年,劇團就解散了。劇團不是國營單位,難怪沈衛生的前女友看不上他。那些紅極一時的演員們一下子失去了舞臺,無所歸依,飛鳥各投林,除了最紅的那一位女角,靠丈夫的關系進了稅務局,其余也都差強人意。聽說那個當紅小生徐有余后來進了送葬隊,當吹鼓手。

小姨父還算好,他進了軸承廠。軸承廠當時是效益不錯的企業。前面說過,我的小姨父很能干,能寫會畫,也會處關系,不久就升為廠里的工會主席。

“小姨還真是看對了人,挑了好夫婿。”家里親戚說。沈衛生里里外外一把手,小姨啥事都不操心。或許一個聰明人總要搭配一個不怎么聰明的人吧!

小姨向來粗枝大葉,缺心眼兒。不過,她相夫教子,絕對算得上賢妻良母。不僅伺候丈夫,對沈家人,她也是盡心盡力。她公公婆婆臥病在床,她端茶倒水,送了婆婆終,又送公公終。

沈衛生曾參演過一出戲《秦香蓮》,里面有個被萬人唾罵的陳世美。我們都沒想到,那么完美的沈衛生居然會變成陳世美。

事情是這樣的。小姨父在他們兒子出生后的第十二個年頭里,和財政局一個女的好上了。那妖精姓林,人家叫她“小林子”。小林子跟沈衛生同年。人家找新歡,要找也找年輕的,沈衛生居然找個跟自己一樣年紀的,足見小林子的厲害。兩人好得如膠似漆。一開始也是偷偷摸摸的地下情,但大約雙方都沒有良好的克制功夫,他們的蛛絲馬跡很快就被小林子的老公及諸多好事之人發覺。小林子老公是政府的一名司機,在一次出差未遂中(很有可能是故意設計),捉奸在床。司機震怒,揮拳猛擊沈衛生,小林子挺身相護,被打得趔趄,也不松手。沈衛生沖上去,擋住情敵,說,“有什么你沖我上!是我找的她!”司機看這對奸夫淫婦沒有絲毫羞愧,反而更加情堅,不由得仰天長嘯了一聲,收了手。小林子很快離了。沈衛生也不能不離。與在小林子老公面前的大無畏的表現相比,他面對小姨頓時矮了三分,怎么也開不了口。他想等小姨先提出,他希望許啞妹也和小林子老公一樣,跟他大鬧一場,打一架散伙。但是,都滿城風雨了,我小姨似乎還蒙在鼓里。沈衛生終于開口了,承認自己的外遇,他讓小姨原諒他,開除他。據我媽說,小姨就會傻哭。可是,她的眼淚抵不過小林子的眼淚。沈衛生干脆不回家了。沈衛生的意思是,你什么時候跟我離,我什么時候回家。我媽義憤填膺,她最疼小姨,罵她沒用,糾結姊妹弟兄要去教訓沈衛生。小姨攔著不讓。“那你就拖住他,拖住這狗日的!就不跟他離!”他們的勸阻起了反作用。為了讓沈衛生回家,小姨同意了去民政局。沈老爺子氣得七竅生煙,他敲著拐杖大罵沈衛生忘恩負義,“這個家要走你走!”他認媳婦不認兒子。就這樣,離了婚的小姨并沒有離開沈家,她照樣在沈衛生兄弟店里打工——百貨公司也早倒了,她一直給做個體戶發了財的小叔子做事。沈衛生回來,她也照樣伺候沈衛生吃喝,照料沈家臥病在床的老父親。

媽媽罵她死心眼。

沈家老爺子臨終前,沈衛生和小姨復了婚。其實,那張婚紙沒什么意義,他們一直都沒有分開過。沈衛生早斷了和小林子的關系。

這事兒已經過去十來年了。人的一生中大約總會有一些波瀾吧。演過戲,情感豐富,長相俊朗的沈衛生發生點故事,也是難免。大家也原諒了他。我每次回老家,去小姨家,沈衛生對小姨還是像從前我小時候見過的那樣,事事操心,很體貼。

就像小姨離不開沈衛生,沈衛生也不能沒有小姨。這世上沒有讓他操心的人,怎么過?小姨是那樣一個沒有主見沒有頭腦的人。

然而,現在,他終于不再操心了。

5

到家正好趕上吃晚飯。姐姐小覺也來了,知道我今天要回來。本來要去F市接我——她最喜歡接人。我告訴她,行李不重,不用跑一趟了。她是個急性子的人,老問我幾點到春谷。我也說不準,怕她白跑路。姐姐的急性子是遺傳媽媽的。就拿吃飯來說吧。今天是等我回來,才弄到這么晚。平時,媽媽五點鐘就開晚飯了。他們的一天總比別人開始得早,結束得早。我在深圳,超過八點半都不打電話回家的。姐姐笑他們,恨不得把一日三餐全壓縮在一塊兒!

煨好的雞湯、茭白紅燒肉、蒜蓉菱角菜、毛豆洋蔥肉絲、涼拌蓮藕,全是我愛吃的。這一天除了飛機上的一頓,到現在還未進食,也想不起來吃。直到這香噴噴的飯食擺在面前,才真覺得餓了。

姐姐也吃得很香,她說,平時,爸媽可省了。不到過節或者來人,都不買雞的。她是沾我的光。

“聽她鬼話!我們吃得很好。”媽媽笑道。她好像又老了一些,頭發幾乎全白了。爸爸也是。每次回家,我第一眼見他們心里都要震撼一番。他們的衰老,讓我對歲月的流逝感到恐懼。孔子說,父母之年,一則曰喜,一則曰懼。就是這種心情。

“姐夫呢?”我問小覺。

“他還能去哪兒?學校唄,看晚自習。”

姐夫是春谷一中的物理老師,常年教高三,幾乎沒有休息天,一日三餐大都在學校解決,姐姐也就懶得做飯。她自個兒不是來媽媽這邊蹭飯,就是在外面混吃喝。

“海頓開學了?他在北京還好吧?”我問小侄兒。

“很好,才走一個多星期。他現在學習很緊張,還是學生會干部,忙得很。”說起兒子,小覺很興奮。

海頓是去年考的大學,小覺說自己刑滿釋放了。可又操起新的心來。跟我哭窮,說,大學費用高。吃穿用度,樣樣花錢,姐夫一個人的工資,只夠吃喝,將來連房子都買不起,海頓到哪兒去找女朋友。

我笑她操心操得真遠。

“不遠啊!海頓學校有許多有錢的孩子,都開寶馬的。現在是拼爹時代,他爹就是一個窮教師,哪里比得過人家!我又沒個職業的。”

“海頓自己優秀,自然有女孩子追的。你別杞人憂天了。”

“小王說,要是有200萬,讓你在春谷縣裸跑一圈,你愿不愿意?”姐姐問了我這個可笑的問題。她有時真跟孩子一樣,雖然都年過四十了。

“小王愿意嗎?”我笑。

“她說,也不愿意,太丑了!”

切!她也知道丑哈!

小王是姐姐的閨閣之友,也是無業游民,據說十幾年前在沿海一帶做過三陪,賺了一筆錢,后來給老公賭博賭掉了。兩人離了婚。現在租了地下室住。她也不缺男朋友的,有個比她小十歲的男孩,對她癡心得很,一有錢就帶她開房住酒店。但前年因為吸毒被抓到了戒毒所,所以,小王好久沒住過酒店了。

姐姐就和這些人玩。

又說起小姨父的事,小覺吸了吸鼻子,把手一攤,說人活著真沒意思,說走就走。

飯后,天已經黑了,我本想立即去看小姨,媽媽說,這么晚了,明天再去吧。

到底是小城,九點多就說晚了。

這時,姐姐的手機響起來,是小王來的電話,她在“開心100”喝茶,讓姐姐過去玩。

小覺硬要拉上我。

爸媽休息得早,平時這個時間,他們已經就寢。我的回來有點打亂他們的作息規律。閑著也是閑著,就跟姐姐去了“開心100”。

姐姐從家里拿了幾串葡萄,洗干凈,用保鮮袋裝好,說帶去吃。

去到那兒,小王正和另外兩個差不多年紀的女人聊天。有一個我認識,也是姐姐的朋友,叫小霞,也沒有工作的。另一個不認識,小王介紹是在杭州某酒店當領班的,回來辦事。

“開心100”是她們常來的地方。你都想象不到,這幾個并不年輕也沒有什么錢的中年婦女,小資得很,動不動愛坐咖啡館,一壺茶能喝上老半天。

是的,也只有一壺茶,她們一般都不叫別的。除非男人請客。

我和姐姐到了,小王又加了兩個杯子。一個杯子一塊錢。

這臺子適合四人圍坐。小王說,“沒事沒事,我們擠得下。小覺,你妹妹真瘦,一看就是大城市來的,氣質都不一樣。”

我倒不好意思起來。不過,她們都不在意,很快就忽略了我,自顧自聊開來,議論起某個她們熟知的婦女。談話間,小王不時接手機。

小霞笑道:“小王,你手機電話也忒多了點,張茂東要回來了,你得注意點了。”張茂東就是那個吸毒的男友。

小王沒吭聲,點了一根煙,吐了個大大的煙圈。她的手指修長,涂了透明粉紅的指甲油。這女人長得還真不賴,像一朵開舊了的鮮花,有種驚心的凋零之美。

坐了約莫一個時辰,小王終于被一個電話叫走了,另外兩個也跟著走了。小覺說:“我們再坐會兒。”

剩下我們兩個。小覺讓服務員收走多余的杯子,續了水,坐到對面。她望著我:“小悟,你現在怎么樣?”

我知道她問什么。這個問題令我頭疼。我沒有告訴她,我和蘇淳的事。

“我以為你在F城,會和小黑見一見的。”

小黑,我和他分手都三年了。他都已經結婚了。我們沒有再見過面。

“你們談了十年,最后居然還是這樣的結果!”姐姐又在嘆息。

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

或許結婚就得趁熱打鐵,像姐姐那樣,認識幾個月就結婚。自從我一直不婚,媽媽就再也不抱怨姐姐那么快嫁人了。“書呆子”總好過沒有人要吧。

可是,我現在已經過了恨嫁的年齡,并不覺得結婚是生活的必需,若是不合適,寧愿一個人過。

“你這個人啊!太不肯將就了,把自己的大好光陰都混掉了。”

也許吧。要是將就的話,我和小黑恐怕孩子也早有了。

我們相戀了十年。中間談婚論嫁三次,最終還是沒有成。

我不知道,我們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可能還是不適合吧。

分手的時候,小黑哭了,他說,他恨我。

我不喜歡男人哭泣。

要哭也該是我哭,輪不到他啊。我都沒有哭。那個時候,我覺得,我已經不愛他了。半年后,我聽到他結婚的消息也沒有恨意。他沒有給我喜帖,否則,我也會很平靜地參加他的婚禮的。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曾思索過我和小黑漫長的愛情旅途,我們為什么走不到一起。

當初,他是多么敢作敢為的一個人啊!十幾年前,我們都在F城,他是我們公司里一個女孩的男友,是他女朋友帶我認識他的。結果,認識之后,他就和女友分了手。就像《奮斗》電視劇里一樣,他開始追求我。他追得很高調,每天來公司,送我一束花,我穿的是黃裙子,他送黃色花,紅裙子,他送紅色花。搞得全公司都轟動了。那個女友,也即我的同事很難堪,她和我絕了交。所有的人都為她打抱不平。我呢,年輕氣盛,越是這樣,越高調。他們又沒有結婚,憑什么我們不能在一起?況且,不是我搶的,是小黑選擇了我。有個跟我相處較好的大姐提醒我,“你們就是好,也別那么張揚。”我不,我就是要光明正大。這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啊!那時真不懂事,若放在今天,我不會這么張揚的。生活懲罰了我。

后來,我離開了公司,去了深圳。那家公司,我也待不下去,整天就像生活在戲臺上,萬眾矚目。似乎,我和小黑在演戲。

小姨父正好有個朋友在深圳開公司,介紹我過去,我就去了。小黑說,你先去,到時我也過去。

但是,小黑終究沒有過來,他父母不同意他到深圳。他在F城有很好的工作。

我們彼此等待,每年相見兩次。中間商議了幾次結婚。我已經同意了,結了婚,就回F城。

小黑都買了房子。

三年前,也就是最后一次,我們商議結婚。我都打算辭職了。結果,還是沒有結成。我們吵得很厲害,他怪我不該那么快遞辭呈。深圳工資高,一下子放棄很可惜。結婚了也可以繼續工作。我氣極了,原來,他不希望我回去。我罵他是葉公好龍,表面上說愛我,愛我,真的來了,他又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吵得很厲害。其實,自從我離開F城后,我們每次見面都要吵架。一年難得見上一次,可是,見了面,卻又要吵。

你信嗎?我們談了十年,可是,我們雙方都守身如玉。他來深圳,總愛帶一副保齡球裝置,他是個超級球迷,在F城保齡球大賽中拿過冠軍,又高又帥。可是,他都不碰我一下。這叫愛嗎?我總不能不要臉先脫了衣服吧。

他卻說,他每次來深圳,我都挑剔他,這沒做好,那不該做,讓他在我面前沒有自信了。

他甚至跟我姐姐訴苦,說我怎么不愛他。那年,我眼睛害病,要動個小手術,在F城,小黑找的醫生。他緊張得要命。姐姐說,他是真愛你的。

可是,愛我,怎么會不要我?又怎么會反對我辭職?怎么會房子裝修一個人說了算,都不跟我商量?

他可不就是葉公好龍嗎?

有一個熟知我們關系的女友說,你們之間不是愛情,小黑對你只是崇拜,他把你供得像神,不敢褻瀆。而你,潛意識并不認可他。兩個城市的差距,你們不一樣的發展,使得你們就像兩條平行線,無法交會。

也許是這樣。否則,當這段關系結束,我怎會竟然一下子輕松起來。

只是,十年的時光不再,令我悵惘。

也奇怪,我雖不再愛小黑,可是,我若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倒常要夢見他。

這些話怎么跟姐說呢?她總覺得我太過虛幻,把大好的姻緣給弄丟了。

“都是你,小時候看戲看太多了!中了毒。”姐追根溯源地分析。我一下子想到沈衛生,不由得難過起來。

6

我平生第一次近距離面對一個死者,是在去年8月。我外公頭朝外,腳朝里,穿著老衣,戴著類似道士一樣的帽子,身上蓋著幾床“千金被”——他女兒們送的,這是我們這兒的習俗。他靜靜地躺在停尸板上,等著親人們見最后一面,就要送到殯儀館。

我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香燭、供果擺在案頭,我的外公,他無知無覺地躺在那里,再也看不到、聽不到了。送葬司儀在門口吹著樂曲。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關,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一棵呀,小白楊,長在哨所旁,根兒深,干兒壯,守望著北疆。微風吹,吹得綠葉沙沙響啰喂,太陽照得綠葉閃銀光……”

這些塵世的流行歌曲響在此時此地,讓人有說不出的哀慟。

那會兒,小姨父還在,他是主力,忙碌著。

而現在,我面對的是小姨父的遺容。盡管已有心理準備,我還是萬分駭然,眼淚不自覺地流淌出來。

他躺在醫院的這張病床上,自從車禍后,他就沒有離開過。

現在,這已經是第四天了。

沈衛生,我的小姨父。他一動不動,如同勞累過度一般,沉睡了去,眼是閉的,前額烏青,有疤痕,是車禍的痕跡,嘴巴略張,似還有話要說。

腹部略略鼓脹,這很奇怪。因為小姨父身材一直很標準,并沒有像一般上了年紀的男人那樣,發福,有個將軍肚腩。

手垂放在身旁,手心是窩著的,打不開。

他的身上罩著水晶棺一樣的東西。生死永隔。

他見不到我來看他了。他再不會說:“小悟,你回來了。”

這個我六七歲時就認識的人!他在臺上栩栩如生地演戲,他帶我去后臺看演員化裝,他給我們講故事,他和小姨大婚時舉杯敬酒的模樣……

我的腦海里就像放幻燈片,小姨父過往活著的形象一幕一幕歷歷在目。

我披著床單,模仿戲臺上的青衣,搖搖擺擺地甩著水袖。沈衛生在一旁哈哈大笑:“小悟,你想學戲啊?”

我用勁地點頭。

“你這個樣子,扮小旦也還可以!”他笑著糾正我甩水袖的動作,一抖,一擲,一揮,一拋,一揚,一蕩,一甩。分外妖嬈。

“小姨,你和我一起來——”

“別瘋了!”小姨笑嘻嘻坐在涼席上。

“你小姨呀,她身上沒有一點做戲的成分,她可演不了戲的。”沈衛生笑道。

每次,小姨帶我去沈衛生的劇團玩,在他的宿舍里,我都要鬧騰一番。學唱戲,涂油彩,還練劈叉。在他那兒,我沒什么拘束。

除了模仿舞臺表演,我還喜歡聽沈衛生講故事。他講那些老戲,三皇五帝、西游、水滸、紅樓夢,還有封神演義。

比干挖心那一節,真是驚心動魄。

商紂王被妲己(九尾狐)所迷惑,喪德敗行,荒淫無道,丞相比干身為紂王的叔父,秉公力諫紂王,被坦己視為眼中釘,設下毒計殺害比干。

她對紂王假說自己心病復發,絞痛難當,須得玲瓏人心一片,煎湯吃下,此疾就愈,但若無玲瓏心則此命休矣。而比干恰有一顆七竅玲瓏心。紂王信以為真,命比干剖心。

比干因姜子牙的法術保護,服食神符后可以保護五臟六腑,剖出心臟后仍然不死;但剖心后若在路上遇見人賣無心菜,比干必須問他“人若是無心如何”?若賣菜人回答“人無心還活”則比干可保不死,若賣菜人回答“人無心即死”比干就會立即斃命。結果比干剖心后遇見賣菜婦人,詢問后婦人回答“人無心即死”,比干登時血流如注,大叫一聲一命嗚呼。

那個賣菜人是誰?小姨憤恨地問。她也聽得起勁。

“妲己變的。”

比干是在劫難逃。即便姜子牙也保護不了他。

“后來,姜子牙助周滅紂成功,奉元始天尊的法旨封神,比干被追封為‘文曲星君。”

對這個故事,我念念不忘。

他們結婚后,我依舊常去他們家玩。

那時候,一個女人婚前和婚后,總有點不一樣,能看得出來。不像現在,你單從表面上看,無法判斷這個女人是結婚了還是未婚。

燒火丫頭許啞妹結婚后就像個婦人了,她的臉更加飽滿了,結實的身體如熟透的果實。她做飯,做菜,認真伺候丈夫。

他們的房間很小,是劇團里分的宿舍。就一個單間,用一道條紋布簾隔開來,里面是臥室。最豪華的用品就是一張雙人床,找木匠打的,那時都作興打家具,和一臺彩色電視機。房間雖小,但布置得精巧雅致,沈衛生是總設計師。墻壁上掛著幾幅字畫,是沈衛生自己的作品,狂草不羈,跟他謹慎的為人反差極大。房間里最奪目的就是他們的結婚照。一個12英寸的大相框,青春鮮亮的男女,他們的頭挨在一塊,男的英氣逼人,嘴角微微含笑,女的胸前垂著兩根烏黑的發辮,表情有些嬌有些憨還有些愣。小姨不善照相,這是她最好的一張,年輕、喜悅。這張黑白照無論他們搬到哪里都被高高懸掛著。

沈衛生早就沒有閑工夫跟我說戲了,他忙得很。劇團解散,他正在找出路。他家離我的學校很近,我有時中午不回家,就跑到小姨家蹭飯,偶爾才能見到沈衛生。他大約費了不少勁,才進了當時效益比較好的軸承廠。有一次吃飯時,他對我說,“小悟,還是要多讀書,考大學。你姨父如果考上大學,就不會像今天這樣了!”

我也不知道他是啥樣,大抵覺得自己懷才不遇吧。

沈衛生似乎認為我是可造之材,時不時送我些書,四大名著,我看了三部,除了《三國演義》。都是在他的督促下看的。我那時確實佩服他的才氣,家里親戚們都說,他是文曲星下凡。我還讓他幫我代寫過作文,洋洋灑灑,搞得我們語文老師都起了疑心。

后來我順利地考上了上海外貿大學。小姨父給我包了200塊錢。

我上大學后,回來都要到小姨家來玩。我一來,只要有空,小姨父總要請我吃飯,他親自下廚。他燒的菜比小姨燒的好吃。

但后來,他和小姨鬧出婚變之后,我就不理睬他了。我覺得他不僅背叛了小姨,也背叛了我。

直到他們重歸于好。我去深圳最初的落腳點,就是沈衛生介紹的。他的一個朋友的公司。

我喜歡來小姨家,不僅因為喜歡小姨,也是因為小姨父。他像個親切而睿智的導師。從小到大,我跟父母不能說的心事,他都知道。

他和小姨這一對兒,一個沒心沒肺,一個有著比干一樣的七竅玲瓏心。

這些年,小姨父似乎沉靜很多,而我在外面經歷了感情的風風雨雨,也多多少少理解了他。

跟蘇淳的關系,我連家里人都沒說,卻和小姨父透露了一些。我不了解男人,想讓他幫我判斷。

小姨父說:“他和你說過他的家庭嗎?”

我搖搖頭。不是他不說,而是我從來不問。

小姨父嘆了口氣。這世上人最沒有辦法看透的就是感情。他沒能給我指點出路。作為長輩,他只希望我過得自在一些。

“情不知所以起,一往情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他在書房練字作畫,音響里放著昆曲《牡丹亭》。五十多歲的沈衛生有著這個年歲人特有的練達。

小姨給他端上茶,叫他出來吃飯。沈衛生聽話地放下筆墨。

他們家早就從原來的小房子換成一百多平米的別墅了。沈衛生父親在拆遷那年去世,地皮賣的錢,他在春谷的玫瑰園買了這套小洋房。家里布置得卻是中國風,客廳里還有古色古香的屏風。沈衛生向來是個把日子過得精雕細琢的人。小姨作為這棟房子的女主人,羨煞了多少人。來客人時,小姨坐在八仙桌的上首方,端的一個誥命夫人架勢。她不再是過去那個打著兩根長辮的燒火丫頭了。

其實,過日子,小姨還和過去一樣樸素。她在沈衛生兄弟的店里打工,一個月掙個千兒八百的工資。春谷物價高,小姨和媽媽一樣節省慣了。丈夫不在家,她吃得很簡單。軸承廠也和春谷縣其他的老廠一樣,紛紛倒閉了。沈衛生也去了兄弟開的公司,專門跑銷售。小姨體諒他辛苦,裝修這么漂亮的房子,通常只有自己一個人守著。

出車禍那天,正是他從外地趕回來,準備參加老丈人的周年祭。

他是那么周到的一個人!對小姨家的事都掛在心上。

而此刻,他什么也顧不上了。這具肉身已經冰冷,世界與他再無關系。

7

小姨也躺在病床上,在沈衛生的旁邊。醫院催促多次,床位緊張,不能老這樣擺著。協商會開了好幾次。病房里的窗簾都被扯了,是家人激憤時的痕跡,現在大家都平靜下來,同意了醫院的建議,準備由第三方進行尸體檢查,連我的小表弟沈濤也同意了。可是,小姨不同意,她睡在丈夫的旁邊,誰勸也不動。

和去年相比,小姨又憔悴了許多。那個時候,外公去世,小姨雖然悲傷,但畢竟是有心理準備的。這次,丈夫的突然離世,將她擊垮了。原本豐滿富態的身體一下子癟了下來,大大的臉龐瘦削了許多。

病房里有幾個女眷,在聊天。

小姨看見我,從床上抬了抬身,想坐起,被我按下了。她那么乏力、虛弱,臉色黯淡,原本總是上翹的嘴角,現在朝下拉著。我發現,一個人的相貌確實是會改變的。造化弄人,歲月這個魔法師,神不知鬼不覺地改變著我們的容顏。小姨瞬間蒼老了許多。

“這是小悟吧?勸勸你小姨,想開點。”跟我說話的是小姨的妯娌,小姨和沈衛生就在她家公司,給弟弟和弟媳打工。

沈衛生的這個弟弟沈衛國,是春谷縣響當當的人物。從小就是個混世魔王,除了沒要過飯,啥都干過。托他老子福,曾在一個工廠上過幾天班,結果因違反制度給開除了。可就是他,卻成了沈家最有錢的一個。他從個體做起,是春谷縣最早的萬元戶。發展到今天,已經有好幾家連鎖店了。沈衛生工廠倒閉后,就被拉進公司,幫他跑銷售。生意如戰場,上陣父子兵,打仗親兄弟。沈衛生是很好的幫手。

有次,回家聽媽媽和小姨聊天,小姨說,衛生累死累活,給他跑,要回了多少外賬,衛國他老婆還說閑話,好像我們拿了多少回扣。

小姨突然說話了,幽幽地,“他那天還跟我說,你快五十了,不想干就不干了,我還有些退休金,夠你用的。”

沈衛生的弟婦聽了這話,有些尷尬。

小姨其實并不是故意說的,她只是在回憶,自說自話。

“我給他洗腳,他的腳都腫了,說腳疼。奇怪啊,他怎么會腳疼?一定是跑得太辛苦了。”

我聽了,心里怔了怔。去年外公去世前,腳腫得好高。媽媽說了句民間諺語,“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就是說女人臉腫不好,男人腳腫不好。年紀輕輕的小姨父怎么也會腳腫?他車禍后都躺著的,沒有走路。難道真如媽媽小時候告訴我們的傳說,一個人臨終前,會去收腳印,所有他走過的路,去過的地方,都要再去一遍,如此,才使得腳腫?

“我哥去世前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房子里懸掛著許許多多的白布……”接話的是沈衛生的妹妹。

大家開始說起一些異象之兆。

如此看來,此番劫難也是命定的了。大家希望小姨不要那么倔了。節哀,認命。事情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我坐到小姨身邊,握住她冰涼的手。我要告訴一個可以稍稍安慰她的消息:小姨父可以不用解剖的。

8

肺血栓。

急性肺血栓栓塞癥造成肺動脈較廣泛阻塞時,可引起肺動脈高壓,至一定程度導致右心失代償、右心擴大,出現急性肺源性心臟病。

肺動脈發生栓塞后,若其支配區的肺組織因血流受阻或中斷而發生壞死,稱為肺梗死。

骨折后由于長時臥床,導致血流不暢,合并肺血栓。

這是蘇淳告訴我的,他詳細咨詢了他的醫學專家朋友。

我駭異不已。怎么會這樣?原來以為并無大礙的骨折竟是造成他死亡的元兇!

“不要說骨折了,就是小小的感冒也可以置人死地的。”蘇淳說道。

“那——也就是說醫院沒有責任?”我問。

“應該說是這樣。這不算醫療事故。”

“可是,醫院怎么會沒責任呢?人是死在這里的呀!”

“這種情況在大醫院也是常見的。可能小醫院見得少吧。”

“起碼醫院應該告訴家屬,要注意些什么呀!”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誰能預料到這一點呢?”

“你干嗎替醫院說話?”我沒好氣。

“我是實事求是。你們可以讓醫院出具相關醫學證明,如果論責任的話,還是車禍肇事者的。沒有車禍,也許就能避開這場劫難了。”

我無語。唯一可以安慰的是,事件真相已經清楚,可以不用解剖了,保住她心愛丈夫的全身,也算夫妻一場吧。小姨的堅持是對的。

“小悟,你怎么不說話?你還好吧?”蘇淳在那邊關切地問。

“還好,只是……小姨父再也沒有了……”我有些哽咽。

“人死不能復生,你節哀順變。想一想,他這樣走,沒有經歷太多的折磨……也沒有麻煩親人……”

“他不想走的,他還那么年輕……”

“記得我和你說過莊子嗎?萬物一府,生死同狀。人之生,氣之聚,聚則為生,散則為死。人的生死不過是道的循環。他去了另一個無形的世界。那個世界沒有痛苦。”

“你那么超脫!”

“不,我不超脫!小悟,我想你,我怕失去你!”

“蘇淳!”我眼濕了。

沒有得到,又談何失去?

放下電話,他依然遙不可及。

顧不上多想蘇淳,我要趕緊把這消息告訴小姨。

家里炸開了鍋。

尸體解剖原計劃送到上海,結果最快也要一個多月后才能出來。如果醫檢還是這個結果,醫院沒有責任,那么這筆費用就得自己出。既然如此,不如讓醫院出具證明,可找肇事方補償。聽說,車主很有錢,在春谷開寶馬的并不多。

不要去挨那一刀了,讓沈衛生盡快入土為安吧。

我沒想到,與小姨父沒有直接血緣關系的我,帶去的消息能得到大家的一致認同。也許各人都忙,誰也沒工夫這么耗下去。

不用解剖了,如了小姨的愿。大家也算多少獲得安慰。

9

訃告已經發出去了。

遺體計劃第二天上山,運往殯儀館火化。將在那兒擺設靈堂三天,供人吊唁。

然而,接下來的事件太戲劇化了。誰也沒料到會這樣的節外生枝。

就在我去看望小姨的當天,大家都做好了撤離醫院的準備。一個女人的到場,改寫了故事的走向。

那個女人就是十幾年都沒有再被提起過的小林子。

她一襲黑衣,面容蒼白,身形孱弱,在一個女伴的陪同下來到醫院。當時醫院里只有小姨,其他人各自回去處理一些家事。

這個女人對小姨視而不見,她一進門就跪倒在沈衛生的遺體前,慟哭。

一邊哭,一邊訴說。

在她的哭訴里,她和沈衛生的點點滴滴往事被一一追憶出來。那些恩愛、那些歡愉、那些纏綿……她記得那么清楚,那么詳細,那么生動。這些記憶,她也許從來沒有講出來過,只是屬于她和沈衛生之間的秘密。然而,沈衛生去了,再無人共知同享!

就在小林子旁若無人綿長不絕哭訴的當兒,我的小姨,她坐在丈夫的身旁,呆若木雞地看著,聽之任之,完全傻掉了,像中了蠱一樣。

直到沈衛生的妹妹進來。

彼時,小林子還在哭訴、追憶,她的追憶已經進行到當下。

在她的敘說中,大家得知,沈衛生一直和她保持著聯系,甚至每次出差回來,都要去看望她一下。

哭到最后,小林子要去掀開罩在沈衛生身上的水晶棺蓋。

沈衛生的妹妹及時制止了。

“夠了!夠了!你可以走了!”沈衛生的妹妹下了逐客令。

在那個女同伴的協助下,小林子終于被帶出了醫院。

從表面上看,我的小姨沒有任何異常。數十年前的情敵,已經消失多年的情敵,突然出現,并沒有讓她太過傷心驚訝。

沈衛生的遺體按原計劃撤離了醫院,送到火葬場。

可是,在山上,小姨這個未亡人向大家宣布了一個新的決定。沈衛生的尸體暫不火化,必須解剖!

大家都傻了眼。

小姨說,不做尸檢,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不是肺血栓,尸檢了才能明白。

對于小姨態度前后180度的大轉彎,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沈衛國尤其惱火。當初死活不讓做尸檢的是她,現在說好了又反悔。真是婦道人家,不可理喻!活著的人,還有很多事,誰有時間老陪著她這樣耗?

然而,我的小姨,我前面說過了,她是死心眼一個。一旦認定了,誰也休想讓她改變主意。

10

我只請了幾天假,公司一大堆事等著。在我走的時候,沈衛生的喪事還沒有舉辦。尸體到底還是被送去了上海,進行醫學解剖,結果要到一個月之后才能出來。

怕小姨受不了,不讓她去,由沈衛國代為操辦。但小姨堅決要去。她一定要親自陪伴、目睹。

女眷們認為,大概是沈衛生的走,把她的真魂也帶走了。

我不放心,有天晚上,給小姨打電話,她恰好在家里。那天,我們在電話里說了很久。我和小姨這么多年,從不怎么談心。在我眼里,她是個沒有心思,粗枝大葉,感情也比較木的人。可是,我錯了。

小姨的愛與恨那么濃烈。

她說,她就是要看看,躺在她身邊三十多年的丈夫,他的心,他的肺,是什么樣的。

我渾身一陣發冷,汗毛頃刻豎起來。

我的小姨,她堅持要解剖,原來就是想剝開丈夫的心看一看。

電話里,我聽到小姨壓抑的哭泣,她不愿意在一個小輩面前哭出聲來。

蘇淳約我見面,說要給我洗塵。

我們在一家咖啡廳會面。他一身休閑衣褲,氣色良好。說話的當兒,就有好幾個電話打進來,大約是什么請示匯報。他與別人說話的口氣是領導者的,吩咐的,簡潔的,從容的,不拖泥帶水的,不愿意多糾纏一分鐘的。

說實話,我喜歡看他工作的表情,嚴肅,認真,透著威嚴。

“人家是不是怕你啊?”我笑問。

“不知道。”他望著我,眼里滿是柔情,“我只知道,我有怕的人。”

“是誰?”

“你!”

“像你這樣的成功人士,怎么會怕我?”

“我哪里成功了?都沒有把你拿下!”他眼里有濃得化不開的溫柔。

我掙扎著,移開。

這一天,我穿的是那件白裙子,手上戴著玉鐲。是他最喜歡的。

“什么時候你能……”他將我擁進懷里。

“等著吧。等有一天,人類進化成宇宙人。”我笑著,費勁地從他懷里鉆出來。

“又談你的宇宙人、外星人了!”他笑。

我確實對此感興趣。

這個現實的世界,也許只是外星人的一個基地,人類的發展方向,要進化成宇宙人,到那時,人類將有更崇高的使命,將不會為愛恨情仇而斤斤計較。

我告訴他小姨的事,包括小姨父的另一個女人。

我以為他們分手了好多年。沒想到,他們一直有交往。這么多年,原來是活在一個謊言里!多么寒心!

“那個女人,是否真像她說的,他們還一直有交往。是不是她自己的想象?”

“不可能!在一個死人面前,她有必要說謊嗎?”

“你小姨父他一定活得很累!背負著兩個女人的情債。”

“無論如何,他不該欺騙小姨。他們那么多年的夫妻。”

“不一定是騙!不要用這個詞。感情的事,誰能分析得那么透?愛是說不清的。”蘇淳道。我望著他,突然想到當年沈衛生說過同樣的話。

啊,他們都是有婦之夫!

晚上,我又夢見了小黑。還是在F城那間我上班的公司,他手里捧著黃色的玫瑰花在門口等我。等我過去,他突然又消失不見。

每次和蘇淳在一起,我總會夢見小黑,這真是蹊蹺。

手撫住心口,它在怦怦地有規律地跳動,連我也猜不透。

離開老家的時候,媽媽和姐姐都不約而同地再次勸我,有合適的,就不要蹉跎了。

她們覺得我一個人太孤獨。

可是,結了婚就不孤獨了嗎?

我瘋狂地想找個人說話,打電話給小覺,她正在花園廣場跳舞,電話里是一片強勁熱鬧的音樂聲,什么也聽不到。我收了線。世界如此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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