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棟梁
陳四花的叫罵聲總是那么的突兀而激昂,就像打過老埂坪的白雨(暴雨),噼里啪啦,塵煙四起,電閃雷鳴。陳四花罵起大街來,老墻頭都起土,連鳥兒都感到振奮。絕大多數情況下,陳四花都是為了兒子石頭在罵大街。陳四花自嫁給萬福,一生一個丫頭,一生一個丫頭,一口氣就生出四個丫頭。老萬就萬福一個兒,和所有單傳人家一樣,盼個男孫子眼睛都盼成綠豆了。老萬木訥,又是當公公的,不好說啥,只是個甩臉子,掄家什,唉聲嘆氣,婆婆卻是啥話都罵得出來,罵陳四花一分錢不值,一張一個丫頭,一叉一個丫頭,除了會生丫頭還會干啥?陳四花雖然生性潑辣,但也自知不占理,不敢頂著公公婆婆生事,淚沒少咽,氣沒少窩,憋著一口氣箍住萬福白日黑夜的不讓消停,一個接一個地生,終于生下了兒子石頭,一家人頂在頭上害怕嚇了,含在嘴里害怕化了,誰惹了石頭,就等于把天戮了個窟窿。從此,陳四花嘴里哼的不再是謠曲,而是“翻身農奴把歌唱,幸福的歌聲傳四方”。
今兒也不例外,陳四花還是為了石頭罵大街。不過往日多數情況下陳四花罵大街沒有明確目標,這石頭陰,在外面受了氣,挨了揍,咋問都不說是誰干的。陳四花往往需要通過咒罵逼人現身。可今兒目標卻十分明確——六喜,因此罵聲就更加響亮而激憤,像旋風卷過。陳四花是個高大的女人,邁著虎虎生風的步子,石頭卻隨了爹,又瘦又小,被他娘扯著一條胳膊,斜趔著跟頭流星,就像提拽著一個調皮搗蛋的小羊羔。
今兒個立夏。老埂坪有傳統,立夏這天生產隊要放了半天假,這個下午老埂坪的社員沒有出工。又逢星期天,學生也在家。吃過午飯,大人娃娃都聚在大隊部,會計在院里栽個樹杈,一根松木耬桿一頭架在院墻上,一頭架在樹杈上,把那桿大秤掛上去。立夏稱體重是老埂坪老傳統了,立夏過秤可免疰夏,體重增了,就說“發福”,體重減了,就說“消肉”,是不能像平日那樣胡說胡鬧的。大人稱,娃娃也稱,雙手拉住秤鉤、兩足懸空稱,過小的娃娃專門備了個籮筐,吊在秤鉤上稱。大隊部熱鬧得跟趕集似的。
從陳四花家到六喜家,要經過大隊部,因此,隨著陳四花的罵聲飛揚開來,人們便從大隊部擁出來,這種熱鬧是不能放過的。剎時村巷便熱鬧了起來,到處都是人了。
事情起于今天上午。
六喜剜了一背篼豬草背回家倒進豬槽,看看已是小晌午時分,撂下背篼就往葫蘆坡來了。老埂坪人家的自留地都在葫蘆坡。葫蘆吊大,娃娃絆大。坡地最適宜種葫蘆,家家都種著葫蘆。瓜菜半年糧,葫蘆能存放,只要無傷,架空透風,可以存放到冬天。不過,在葫蘆坡,鳩山家自留地卻種著瓜。有西瓜、香瓜、哈密蛋、脹死狗。鳩山的爺爺是一個瘸子,那年被抓了壯丁,逃跑時讓團長一槍打在了胯骨上,一條腿吃不上勁,掙工分不得力,每年就靠在自留地種瓜換口糧。已七十過了,兩個兒子先他死了,他卻越活越旺,輩分又大,人們就叫老不死的。西瓜還得一段時日才能熟,西瓜沒熟,不如葫蘆,可香瓜、哈密瓜已有錘頭大,出味兒了,遠遠就聞得見,雖未熟透,卻是脆甜可口。人老有三多,尿尿鼻涕瞌睡多,何況這蒸籠一般的夏日,山野里日頭像蜜蜂毒辣辣的蜇人。六喜正是踩著這個點兒往葫蘆坡來的。老不死的守瓜像守命,睡著了當然好,沒睡著他也不怯,一個走起路來滿世界都坑洼不平的老瘸子,要追他還不是龜兔賽跑?可到了葫蘆坡,六喜才發現偷瓜沒戲,因為社員就在葫蘆坡對面鋤糜子,一溝之隔,看得一清二楚。他就佯裝在自家自留地里轉了一圈,拔了幾把草,無精打采往回走。翻過刺疙瘩峁看到豬頭萬家時,心里一動就往豬頭萬家來了。
六喜給豬頭萬謀下事已不是一日兩日了,他給豬頭萬謀事有兩個來由。
第一個來由跟外號有關。六喜外號“蔫錘”。要說外號,誰沒外號?老公雞、豬頭萬、鳩山、松井、胡漢三、松包、篩子頭、病貓……都是外號。娃娃有,大人也有,就連老埂坪小學黃校長也有外號。黃校長大名黃承仁,與《白毛女》中那個黃世仁一字之差,就取了外號黃世仁。說起來這外號還是六喜起的,可公開叫出去的卻是陶世寬。有一次,陶世寬找黃校長就在高音喇叭上喊,平時叫黃校長黃世仁叫順嘴了,脫口就喊了出來。喊了三四次,才明白過來,又忙糾正說不是黃世仁,是黃承仁黃校長,不是黃世仁,是黃校長黃承仁。
可“蔫錘”這個外號讓六喜不堪其辱。
“蔫錘”這個外號是由“啞巴”演繹而來的。六喜三歲多了還不說話,人們都以為是個啞巴,可溜至背后猛喝一下,他會“哇”出一聲來,分明又聽得見。村里人就安慰齊福來和白巧鳳說九啞十聾,聽得見多半不會是啞巴。老輩人說麻雀嘴巧,生下會叫。于是齊福來一家便打麻雀給六喜吃。六喜每天都吃一兩只麻雀。過了四歲還不見說話,人們便都以為這娃這輩子命定是個啞巴了,娃娃群里也就有了“啞巴”這個外號。一叫“啞巴”,六喜掉頭就走開了。五歲的一天,六喜忽然說話了。齊福來和白巧鳳長長吁出一口氣來,奶奶更是緊摟著鼻涕涎水流了一身。六喜會說話了,卻已和莊子上的娃娃隔膜了,離群索居,獨來獨往,孤獨、沉默、冷漠。娃娃們照樣把他當啞巴待,狹路相逢就圍起來學啞巴耍笑捉弄,“啞巴”“啞巴”地叫著。忽然有一天,娃娃們發現“啞巴”這個外號不貼切了,六喜會說話了,就給改成了“瓷錘”。“瓷錘”是罵人話,有呆、癡、愣、笨甚至是蠢的意思。“瓷錘”叫過一段時日,又覺得不貼切,因為六喜反應機敏,趁他不備偷襲,他總能敏捷躲開,而還擊出手利索,又準又狠。通過爭論總結,認為六喜不是“瓷”而是“蔫”。在老埂坪人看來,凡心里都有大主意的,表面看上去都“蔫”,老埂坪有“蔫牛踢死人”、“打盹的騷胡心里謀事”、“下口的狗不叫”的說法,說的都是“蔫”這種特征,六喜正是具備這種“蔫”的特征,吃了誰的虧總要還給誰,不要說娃娃,即使大人占了他的便宜,也要從你身上拐彎抹角找回去。于是,他們就把“瓷錘”改成了“蔫錘”。“蔫錘”一叫出來,他們驚喜了,歡呼了,這真是世上最好的外號。因為“蔫錘”有另一層含義。“錘子”在老埂坪是指男人的家伙。而“蔫錘”又正好是順口溜“四大蔫”中的一“蔫”:犁了地的牛,爬了樹的猴,炸了油餅的油,×了屄的。出盡了力,要多蔫有多蔫。這個外號一下叫火了。隨著年齡增長,“蔫錘”這個外號讓六喜越來越感到侮辱。
上個學期,六喜開始著手清除這個外號。
六喜選擇從老公雞弟兄下手。老公雞弟兄七個,一走一串,一站一窩,人多勢就眾,在娃娃群里很有號召力,治住了老公雞弟兄七個,其他勢單力薄的,各個擊破自不在話下。當然,治住老公雞弟兄并不容易,雖然這弟兄七個最小的才四歲,可能抗事的也有四五個,而且老公雞還比他大兩歲,一次治不住會適得其反。因此,一定要好好謀劃,可還不等他謀劃好,他們就沖突了一次。一天,放學后,老公雞弟兄跟在他后面“蔫錘”、“蔫錘”地喊,豬頭萬、松井、胡漢三等人就跟著“蔫錘”、“蔫錘”地喊,邊喊邊打拍子,有節奏就有氣勢。六喜只能向另一邊疾走,可老公雞一幫人圍追堵截。喊“蔫錘”還不過癮,打著節拍喊起“四大蔫”來。六喜明白不能再躲了,再躲他們就更肆無忌憚了,他就顏面盡失了。瓜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一人對付弟兄七個,就要像瓜子、苕子一樣拿出不要命的架勢,一人舍命,萬夫莫敵,突然襲擊,心狠手辣,出奇制勝。正當老公雞弟兄手舞足蹈喊得興奮時,六喜瞅準時機猛然撲向老公雞,一拳砸在老公雞鼻梁上。老公雞不備,一個兔兒蹬天跌翻在地,頓時鼻口鮮血噴涌而出。單對單,對付老公雞一個,六喜有把握。六喜雖然說話比別人遲,可個頭躥得比別人快,老瓜頭幽默地說原來這娃沒顧上說話,只顧長個子了。老公雞大六喜兩歲,卻比六喜矮半頭,精巴瘦干。老二病貓一見哥哥被打翻,撲上來,六喜飛起一腳,就踢在病貓的卵泡上,病貓立時倒在地上搐成羅圈,哇呀嗷呀地叫起來。老三松包又撲過來,從后腰摟住六喜,六喜頭往后一甩,磕在松包的頭上,松包“媽呀”大叫一聲,六喜就勢轉了一個圈,將松包甩了出去,又撲上去一腳,踢在松包的干腿梁上,松包抱著腿嗷嗷大叫。其余幾個見狀哇呀呀地叫著拔腿跑開了,邊跑邊喊“叫爹去,叫爹去”。老公雞爬起再次撲上來,六喜早已提了半截磚頭在手,一掄就砸在老公雞的后腰上,老公雞一聲大叫坐在了地上。病貓還沒反應過來,六喜的磚頭已經拍到,病貓挨了一磚哭喊著奔逃而去。六喜撲上去摁住老公雞,半截磚頭就在老公雞身上砸開了。爹說罵仗不揭短,打人不打臉,打了臉傷就掛在臉上,都看得見,傷得重不重別人評說起來都理虧。六喜就往他屁股上砸,往他腰里砸。
社員就在不遠處的地里勞動,孫喜柱被幾個兒子叫來,撕開六喜,給了六喜一個砍脖子。齊福來后腳攆來,一把拽住孫喜柱的胳膊說咋,大人群里裝瘋賣傻,跑來跟吃屎的娃娃使歪耍狠,看你出息成啥樣子了,要不咱們擺一場子,皮緊了老子給你松松。孫喜柱說你看你兒把我兒打成啥了。齊福來說你一窩兒子合起來打我一個兒,到底誰會吃虧?孫喜柱被齊福來的話噎得泛不上話來,一轉身給了老公雞、病貓一人一個砍脖子,說羞先人當喝涼水,弟兄幾個吃屎哩,打不過人家一個,還有臉找老子告狀。又揚起巴掌來,幾個兒子哭嚎著只嫌眼前路不平。齊福來抹了抹兒子的頭,高高地背起手,哼著小曲兒走了。這一仗盡管打得漂亮,六喜出了風頭,可也像一個瘡被擠發了,老公雞弟兄整天就把“蔫錘”掛在了嘴邊,遇著就一路齊聲高喊,還打著拍子像說快板一樣喊“四大蔫”,就像背毛主席語錄,喊革命口號,惹得其他人也跟著應和。后來,他們干脆把那“四大蔫”用騷曲兒《小寡婦》調唱出來,迎著面就唱,就像唱革命歌曲。六喜很想再來那么一回,可人家已有防備,狹路相逢時弟兄幾個精誠團結、眾志成城的樣子。好漢難敵四手,何況弟兄七個,硬下手肯定吃虧。思前想后,六喜只有求助齊家全和齊家成,可齊家全在天河口水利工地,齊家成在野雞嶺農業學大寨工地,姐姐蕎蕎雖然在家,女子嘛當然不攙和這些事。只能等了。收秋時節,工地放假,六喜求了齊家全和齊家成。
齊家全和齊家成受到請求覺得很奇怪,這個平時從來都不叫他們哥,更不跟他們示弱,遇事自己解決,吃多大虧都不吭聲的家伙,終于知道求人了,這讓他們很自豪,拍著胸脯很痛快地答應了。
他們采取誘敵深入的戰略,由六喜前去挑釁叫陣,將老公雞七弟兄誘進了燕子窩,齊家全和齊家成閃出來切斷退路,將老公雞七弟兄箍在燕子窩,開了批斗會。開批斗會他們都很熟練,穿革命小馬甲、坐革命土飛機、豬蹄子蘸革命的蒜,還加上了蹾革命的夯,一系列武行上過之后,讓他們互相揭發罪狀,吐了滿臉的唾沫,并將老公雞、病貓、松包三個大的在樹杈間倒吊了一回“豬”,又命令七兄弟一人揀了兩個羊糞蛋吃了做保證,最后警告要是回到家里給大人告狀見一次打一回,吃一老碗羊糞蛋,這才放回去。齊福來知道這件事后,乍著大拇指對三弟兄的團結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說啥是親兄弟,這就是親兄弟,打虎不離親兄弟,上陣不離父子兵。還每人獎勵了一塊錢。那天,他們兄弟三個把手又緊緊地搭在一起,很是激動了一番。六喜把一塊錢換成兩個五毛,給了齊家全和齊家成,可兩人都表現得很義氣,沒收。不過,他還是沒把齊家全和齊家成叫哥。
老公雞弟兄自此不敢叫了,其他勢單力薄的,六喜也都各個擊破,制服了,惟獨豬頭萬還敢叫。而正由于豬頭萬還叫他“蔫錘”,影響了一些大人也還叫著,一些娃娃也在背后叫。因此“蔫錘”這個外號還陰魂不散糾纏著六喜。更可恨的是墻壁上那些“蔫錘”有相當一部分就是豬頭萬畫的。別看豬頭萬字寫得過上一陣連自己都不認識,可畫東西卻是畫啥像啥。
豬頭萬之所以還敢叫他“蔫錘”,倒不是有像老公雞有弟兄七個這樣大的勢力,恰恰因為他是個獨苗。六喜分析了豬頭萬敢叫他“蔫錘”的情況,有三種:一種是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叫完后能撒腿跑得他追不上。一種是在離家近的地方,叫完后能迅速鉆進家里去,躲在奶奶的背后。豬頭萬的奶奶癱在炕上多年,靠著兩丈多長的柳木桿子看家守院。能從窯里戮到院子里的野狗野豬,手勁賊大。一種是有家里大人在附近,叫完后往大人腿襠里一鉆。不要說豬頭萬的爺奶爹娘,就是那幾個姐姐護起豬頭萬來,也個個是母老虎。對付豬頭萬,六喜不想再動用齊家全、齊家成,他要親自制服豬頭萬,他要好好揍豬頭萬一頓,解他心頭之恨。他有這個把握,就是需要時機。
第二個來由跟老埂坪批斗大會有關。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那時候批斗會就像一件農活,把反革命分子押上批斗臺接受教育改造是一項經常性的活動。為了確保批斗大會開的有氣勢,參加批斗大會每個勞力要記兩個工日,比平時勞動多一倍。因此,批斗大會社員都很積極,人山人海,群情激奮,看上去覺悟都很高的樣子。
批斗大會分三步:一是專政,二是控訴,三是唾。批斗大會召開之前,每個反革命分子身邊早就站好了兩個民兵,陶世寬一聲大喝“把反革命分子押上來”,民兵一左一右各擰著反革命分子一條胳膊,連推帶搡連提帶拖跑步如飛,踏起的塵帶就像旋風一樣壯觀。反革命分子押上批斗臺后,全體社員高唱完革命歌曲,就是喊口號,“打倒某某某”、“某某某低頭認罪”,口號聲排山倒海,每喊到打倒誰,民兵就對誰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專政的主要形式是給反革命分子穿革命小馬夾,打革命夯,坐革命土飛機。
老埂坪大隊一共28個專政對象統稱為“反革命分子”。排第一的是老埂坪大隊頭號地主白耀祖,外號“筢子”,解放后人們叫成了“瞎筢子”。
學生上臺唾反革命分子,是根據老埂坪大隊的反革命隊伍排序的。六喜就排在第一位。白耀祖有12個男孫,10個都沒念書,那時間老埂坪還沒有學校,念書要到云堡山,要翻三四道溝四五架梁。老埂坪有學校后,第11個男孫入學念書,后來要求上臺唾爺,四舅便不讓念書了。第12個男孫小福才五歲,還沒入學門。因此,上臺去唾白耀祖就非六喜莫屬,他是親外孫。在全大隊一千多人的社員大會上,第一個雄赳赳氣昂昂地跨上批斗臺,六喜覺得很威風,很光榮。第一次上臺前,社教隊隊長還拍著六喜說把頭帶好。那年過年,娘給他做了一身新衣,他就想穿著新衣裳上臺去。卻被娘堵在屋里扇了一巴掌,說是唾你外爺哩,你當是趕集逛會浪親戚吃宴席,狗日的一點良心都沒有。把新衣裳鎖進了箱子。六喜頗不以為然,心想外爺是壞人,就該唾。
吐唾沫是有學問的。開始六喜沒經驗,努上半天也吐不出多少唾沫來,有時候口干舌燥的連潤嗓子的唾沫都沒有。篩子頭卻有經驗。篩子頭根正苗紅,在反革命隊伍中沒有親戚,壞分子張大山沒有念書的親屬,篩子頭就自報奮勇去吐張大山,每次吐得張大山滿臉都是,胡茬頭發上掛得絮絮叨叨。篩子頭對六喜說,你想著青杏子酸疙瘩,一想牙根都往外滲涎水。六喜照著篩子頭的話一試,果然很爽。后來六喜都不用刻意努力,一與外爺對面,就像是見到了青杏子酸疙瘩,涎水也多了,唾沫也多了,鼻涕也多了,他只要把嘴稍稍努一努,就已滿口都是。因為唾外爺賣力,社教隊表彰了六喜,學校也給他發了獎狀。
登上批斗臺唾外爺讓六喜覺得好不風光,可回到家就不好過了。每次開完批斗會回到家中,娘連飯都不做,就把他箍在窯里開批斗會,而且家里人都得在。娘戮他,擰他,掐他,罵他,眼淚和鼻涕一把一把地流出來,娘就一把一把抓著往六喜臉上身上抹,像要把他吐在外爺臉上的全還給他。娘經常這樣罵他,你個沒良心的狗日的啊,你們哪個不是吃你外爺家的五谷長大的,現在你狗日的那么吐你外爺,嘖嘖嘖,恨不得一口唾沫把你外爺淹死,你就這么回報他啊,你個喂不家的白眼狼,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沒你外爺,哪有你狗日的,就是有了你狗日的,也早就餓死了。
面對娘的批斗,開始六喜不敢頂嘴,低眉順眼地聽著,可漸漸的他就敢頂嘴了,說要不是他,我們家是貧農哩。還說我們家是中農,是可以團結的對象,他可是大地主哩,人家要我們劃清界線,啥叫劃清界線知道不,就是他是他,我們是我們,互不相認,互不往來。又說這可不是我說的,廣播上天天都說要劃清界線,不劃清界限,麻煩大著哩,全國兒子跟老子劃清界限的多的是,時代不一樣了。他覺得這都是響當當的理由,廣播上確實也天天在說。可娘一聽這話,就撲過來一指頭一指頭戮著他的頭說你這么說話傷天害理哩,不怕雷劈了。又來擰他的耳朵,他一甩頭,娘沒擰住,就撲通坐在地上,兩只手拍著自己的大腿號哭起來,說你個沒良心的啊,小心你舅舅聽見來砸你的腳把骨。六喜頭一甩說他敢,他也是地主的后代,屬于黑五類,我們也要劃清界限。娘這么哭罵他的時候,一家人都不說話,看熱鬧一樣,背過娘去,齊家成、齊家全才表示對他的支持,鼓勵他說你做得對。
對齊家成、齊家全的表現六喜很是不滿,娘批斗他的時候咋不幫腔?爹則更讓他失望,老是總結似的說吐是要吐的,不吐落個不積極參加革命,不愿意劃清界線,對革命有抵觸情緒,成分上我們跟著他本就吃過虧的,再給我們頭上扣頂帽子,那可是不得了的事。還掬著他的頭搖搖說你咋就么多的唾沫噻,吐得你外爺滿臉都是,以后少吐一點,裝裝樣子就行了,要不別人會笑話我齊來福沒家教,不管他待咱們咋樣,終歸還是你親外爺,毛主席也說要尊老愛幼哩。六喜心里罵他是軟蛋,就知道和稀泥,兩面派,立場不堅定,要是打仗給國民黨反動派抓去,肯定就是叛徒。心里這么罵著,就覺得爹越來越像電影里的那些叛徒。后來他唾外爺的照片上了省報。篩子頭把報紙拿給他看,他沒敢往家里拿,知道讓娘看到了又要給他開批斗會,抹他一身鼻涕唾沫。可是娘還是看到了。整個老埂坪大隊一共有二十幾份省報。批斗會還是沒躲過,娘罵說丟人都丟到報紙上去了,看我娃能的,天下揚名哩。從那以后娘更是百般見不得他,比雞罵狗,指桑罵槐的,罵他是連爹、哥哥、姐姐也捎帶上了,端上飯來就說我喂了一窩不知好歹無情無義的豬。結果弄得一家烏煙瘴氣。
對于娘又哭又罵又戮又擰六喜才不在乎。女人就這樣子,丟個雞蛋都站在村街里三進三出地罵哩,在這么大的事上腦子都糊著哩。可是六喜在乎娘拿豬頭萬比對著批斗他,偏偏娘總是要以豬頭萬做反面教材給他開批斗會。
反革命隊伍排第二的開始是張大山,國民黨抓壯丁張大山被抓了,后來干到了排長。國民黨失敗后,又上山當過一段時間的土匪。解放軍剿匪時,倒是沒放一彈就繳槍了。在監獄改造過幾年,回來繼續接受改造。老萬被押上臺來不久,插隊排在了第二位,因為他的罪是現行反革命,這罪重,而且還是個新反革命。老萬本來出身很好,解放前是白耀祖家長工,純正的貧農。老萬的災難完全來自于他的手藝——打編芨芨制品。芨芨葉粗桿硬,非常耐磨,是打背篼、編筐簍、扎掃帚、搓繩、編草鞋的好材料。背篼、筐簍、掃帚、草繩、草鞋這是老埂坪人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每年白露前后,芨芨籽飽桿實,穗纓飛白,芨芨谷就像云海一樣壯觀,長風掠過,銀浪翻滾。老萬和兒子萬福拔回芨芨,整日坐在窯里開始打編起來。村里人沒錢買,經常用一只雞或者十分工或者五斤麥子七斤糜子一籃雞蛋去換。父子倆打編出來的東西僅老埂坪人是用不完的,因此每逢草鞋鎮的集日,常看到父子倆大背篼套小背篼,大筐簍套小筐簍背著去趕集,遠遠看上去就像一人背著一座小塔。因為常年盤腿坐著打編,父子倆的腿都羅圈了,立定時腿襠能鉆過去一只狗,人們就叫了“大羅圈”和“小羅圈”。有了這份額外收入,日子過得比別人家寬松活泛,多少比老萬日能的人兒子還打光棍,老萬的兒子萬福卻娶了媳婦。父子倆就越發像一只勤勞的蜘蛛,沒明沒夜地編織著生活。好日子就是這么鼓舞人。日子就這么好了幾年,草鞋鎮的集由三天一集變成了五天一集,再由五天一集變成了十天一集,趕集的人也是越來越少,草鞋鎮的集日蕭條了,老萬一家打編下來的東西賣不出去,就犯愁了。一個集日,老萬嘬著煙盯著一堆背篼筐簍草繩草鞋發愁,一個賣豬娃的老漢過來問他的背篼換不換豬娃。老萬正想捉豬娃回去喂上過年,就換了兩個豬娃回家。一進村就讓人從手里倒騰了去。老萬開了竅,能換啥就換啥,羊羔豬娃,油鹽醬醋,五谷雜糧,水果蔬菜……換下回到村里再倒騰,這樣打編出來的東西就剩不下了。又一個集日,老萬在集上正和人交換,就給紅袖箍抓了。第二天老萬被押回老埂坪開批斗大會,聽到老萬的罪名是投機倒把,老萬婆娘鼻涕一把眼淚一把說我男人從來都不會偷東西,路上拾個東西都找著給人家送去,哪個養娃沒屁眼的冤說我男人偷雞摸狗,一家人不得好死哩。老埂坪人也都說一定是弄錯給冤著了,這人忠厚老實,從不偷雞摸狗的。押老萬回來的紅袖箍拍著桌子說不是偷雞摸狗,是投機倒把,就是挖社會主義墻角。對“投機倒把”老埂坪人不甚明白,可對“挖社會主義墻角”,老埂坪人就明白多了,那可是大罪名,便再不敢長嘴了。背地還是不相信,說樹葉落下來都怕砸頭的人,敢做這等壞事?
老萬和反革命分子一起給民兵架著土飛機押上批斗臺,起初排最后一位。“挖社會主義墻角”,這是多大的罪名!老萬知道這事有多么嚴重,不用跟別人比照,從老東家一家的境況他就能看明白,干一樣的活掙不一樣的工分,兒子不能當兵,找個對象都找不上好的。他要找人講理,把事情扳回來。老萬去公社找人家講理,可沒人跟他講理,他說了半天,人家眼皮耷拉著看都不看他一眼。木訥人都倔,老萬一急,逮住一個四個兜的干部就罵起來,說有你們這么虧人的,我挖社會主義墻角,是毛主席解放了我們這些人,讓我們當家作主了,我挖社會主義墻角,那不是挖自家墻角,我瓜了苕了,我是頭豬,自家拱自家的圈墻。人家不理他,他攆著人家罵,說我看你們就想把這么好的社會搞日塌了,讓國民黨反動派回來坐江山!從公社大院追著罵到大街上來,又從大街上罵進公社大院,結果那干部回轉頭吼了一聲,給他定了個現行反革命,押回隊上讓好好改造。老萬咋能知道那是革委會主任呢?老萬給押回隊上來就成了現行反革命,在反革命分子隊伍中從最后一位提到了第二位,就挨著白耀祖站了。而且不準離開生產隊一步,老萬就被圈死了,打編下的東西更賣不出去了。老萬再不吵不鬧了,倒不是認罪了,而是把這歸到了命上,日子順當滑溜地過了這么些年,兒媳婦娶了,孫子有了,是該有個磨難,哪有一輩子都順當的人呢?他認命了,當老東家對著李旺才翻白眼詛咒吐唾沫罵罵咧咧的時候,當他聽到老東家唉聲嘆氣的時候,就會開導說老東家,人比人活不成,驢比馬騎不成,心里不暢亮的時候你就看看我,一個給你拉長工的人,現在卻跟你前腳踏后腳地并排站著哩,你難道比我還冤?白耀祖就笑了,老萬也笑了。
自從老萬押上批斗臺,豬頭萬也登上批斗臺。老萬在反革命隊伍中排了第二,豬頭萬就在上批斗臺的學生隊伍中排了第二,緊跟在六喜之后。可每次上批斗臺,豬頭萬總是低頭納悶心事重重磨磨嘰嘰的,像怕把螞蟻踏死了,往往是六喜上臺走出了十幾步,他才磨蹭著上了臺,這就讓六喜顯得格外突出。吐唾沫時,也是吞吞吐吐,最后吹一口氣,唾沫星兒都沒有,不僅這樣,還替他爺抹去鼻涕和眼淚。黃校長在學生大會上批評豬頭萬,可豬頭萬老說他是我爺,我是在他脊背上長大的。黃校長說他現在是反革命分子。豬頭萬說他是反革命分子也是我爺。背后還對別人說六喜狗日的是墻縫里蹦出來的,唾他外爺就像唾別人一樣。六喜又告到黃校長那里,他想黃校長該開除豬頭萬,可誰知黃校長只罰豬頭萬頭頂紅寶書站了一節課就了事了。
有了豬頭萬這個反面教材,每次開完批斗會,六喜回到家,娘對他的批斗就變本加厲了,一下一下戮到他頭上的指頭勁更大了,擰耳朵時那手就像鉗子,還連推帶搡又踢又打的,而且娘的話也更具體了,“你看看人家紅兵咋唾的,對著他爺吹一口氣就了了,誰不夸紅兵懂事?你聽聽人咋拿紅兵比對著笑話你娃哩,人都把你娃當瓜子、苕子、二百五、半吊子看哩。”娘還會長嘆一聲說:“就因為有你娃襯著,紅兵可是把好名聲落下了。”娘都不叫豬頭萬外號小名了,紅兵長紅兵短的,這么說的時候,六喜就還不上口了,他心里有了事,本來第一個登上批斗臺是多么風光的事,可回家因為有豬頭萬這個反面教材就大打折扣,而且娘對他的批斗會也開得更有理更長久,六喜心里極不暢快,早就想好好收拾狗日的豬頭萬了。
卻說六喜到葫蘆坡沒有偷到瓜,就向著豬頭萬家來了。到了豬頭萬家崖頂,見豬頭萬正在院子里滾鐵環,六喜故意咳嗽了一聲,豬頭萬抬頭看見他就興奮地大叫了一聲“蔫錘”,而且扔了手中的鐵環在院子里蹦著跳著“蔫錘”、“蔫錘”地喊起來,手里還比畫出錘子的樣子。六喜不敢跳進院里去,心里怯著豬頭萬的奶奶,只能佯裝不堪其辱,又無可奈何,做出逃避的樣子掉頭往梁背后走,想把豬頭萬誘出院子,只要誘到這山野里來,就能收拾狗日的了。豬頭萬果然上當,歡叫著“蔫錘”、“蔫錘”地從院里追出來。拐了一個彎,就是大壕溝,六喜敏捷一躍,貼著崖坡潛伏下來。只要豬頭萬能追到這溝沿上來,他就能制服他了。
豬頭萬見六喜拔腿跑開了,當然開心了,一點都沒多想就追到溝沿上來了。叫別人的外號是快樂的,叫“蔫錘”就更快樂了。現在,只有他敢當著六喜的面叫“蔫錘”,這是多么榮耀風光的事,何況他的外號豬頭萬就是六喜叫給他的。他要站在溝沿上,讓“蔫錘”這個外號通過他的嘴像鳥一樣順著那溝那壑自由飛翔,灌滿村莊里的每一個耳朵。
豬頭萬站在溝沿上,一邊張望六喜的去處,一邊將雙手卷成喇叭筒,憋足勁兒高喊:“蔫錘——蔫錘——”聲音在溝壑里走開,就像一匹奔馳的馬,豬頭萬又高喊:“蔫錘——蔫錘——”他要讓聲音續上,不能斷了,那才叫有氣勢。正喊得興奮,忽然一雙手準確地抓住他的雙腳,還沒等他叫一聲出來,就被扯到溝坡上去了。豬頭萬暈頭轉向才爬起來,被六喜一個擺腳打倒,六喜一縱,騎在豬頭萬身上,提在手里的鞋底就扇在了豬頭萬的臉上。豬頭萬大聲號叫,六喜嘿嘿一笑說:“你狗日的想號叫把你娘引來,把你爹引來,把你爺引來,把你那些潑婦一樣的姐姐們招來,小心掙死你個狗日的,他們遠著哩,聽不到。”
六喜把積攢的仇恨全部發泄了出來,那鞋底掄得風吼。豬頭萬和六喜同歲,卻比六喜矮一頭,短胳膊細腿的,被六喜抓住就只有挨揍的份了。直到豬頭萬的鼻子、嘴巴都流出血來,六喜才住了手,他在烈日曝曬的地方畫了一個圈,讓豬頭萬站在里面,自己坐在陰涼下盯著豬頭萬。正午,太陽毒得像蜜蜂的刺,沒有一絲風,就像蒸籠,溝壕一點氣都不透,豬頭萬感覺自己就像饅頭,汗水一層一層往外滲。
豬頭萬偷偷觀察地形想逃,但發現沒有可能,因為六喜把住了惟一的出口,其余三面全是高坎懸壁,無路可走。豬頭萬口干舌燥,給太陽烤得發暈,往下一坐,六喜大吼一聲,他只能乖乖地站起來。崖壁每斜出一點陰涼來苫蓋在豬頭萬身上,六喜就立刻命令豬頭萬往陽光下挪。六喜掰著坷垃一下一下砸著豬頭萬說:“你狗日的聲音很洪亮嘛,繼續叫,叫幾聲‘蔫錘出來給老子聽聽噻,看在這溝里能傳多久。”
六喜把豬頭萬箍在溝壕里曬了整整一個正午,自己也是又渴又餓,肚子餓得像裝了無數個屁,咕兒咕兒地直叫喚。他在等高音喇叭唱響《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高音喇叭唱過兩遍,陶世寬就會派活,社員就該下地去了,他就可以放了豬頭萬。等黃昏散工回來,一個下午豬頭萬腫起來的臉就會消了,青一塊紫一坨的傷痕也淡了,夜里燈光暗弱,不細心就看不出來。六喜當然怕豬頭萬的娘陳四花,這個瘋婆娘是個為了兒子命都豁得出去的難纏角色,她不但會罵大街,還會尋死要挾。老公雞打破了豬頭萬的頭,陳四花鬧上門去,用頭撞墻,一下一下撞,撞得墻上泥皮往下一塊一塊地掉,頭上的血嘩嘩地往外直冒,聲稱要撞死在老公雞家,老公雞可給他爹打慘了,指頭胖的鞭桿都打折了。鳩山打破了豬頭萬的鼻子,說起來他們還是表兄弟,陳四花照樣不放過,提著鐮刀追了幾架梁,那鐮刀就在鳩山身后掄得風吼,不是鳩山跑得快,腳筋準給放斷了。
看看崖影兒都撲過來老長一截,可是高音喇叭卻遲遲不見響起,爬上溝沿幾趟,還不見人們下地去,六喜不知道出啥事了,再等下去他也熬不住了,就決定放了豬頭萬。
六喜踢了一個小土包一腳,一個正在打洞的騷甲蟲滾出來,他踢到豬頭萬面前,一腳踩上去,“喀嚓”一聲脆響,一股騷味撲鼻而來。六喜又扇了豬頭萬兩個嘴巴說:“再叫老子‘蔫錘,老子就捉一堆騷甲蟲讓你狗日的一個一個給老子吃進去,老子說話算話,聽見了沒?”豬頭萬不說話,六喜說:“你狗日的不信就再試試看!”又命令豬頭萬將臉上的血痂擦盡,說:“狗日的要給你家人告了,你知道啥后果。”這么說著,猛然一推,豬頭萬就踩到了崖邊上,嚇得大叫一聲“媽呀”,卻又被六喜一把扯了回來。六喜踢了豬頭萬一腳說:“老子就把你從這崖上推下去。”
陳四花正在納鞋底,兒子回來了,她站起來迎上去。從中午到現在,她一直惦記著兒子,中午吃飯沒見著,叫不應,尋不見,連飯也沒吃,后來想今兒是星期天,兒子八九不離十是去了他大姐家。大女兒嫁到了梁莊,翻山就到,兒子有時候放學去姐姐家也是常事。
陳四花說你野到哪里去了,餓都不知了?豬頭萬沒有回答娘的提問,直接進了窯洞,陳四花跟了進去,豬頭萬卻又躲了出去,陳四花又跟了出來,說你去哪里?娘給你炒的肉片扣在鍋里哩。豬頭萬不說話,面對著墻站著,摳墻上的泥皮。這種情況兒子必是受了欺負。陳四花走到跟前,看見胳膊有幾道血痕,一把把兒子扳轉過身來,問咋了?兒子還是不說話,陳四花雙手掬起兒子的臉一看,那臉紅腫得像紫茄子,拉起衫子再看,是青一塊紫一坨的。知道兒子被人打了,問是誰。豬頭萬不回答,又把頭扭到一邊。不用思謀,陳四花就圈定在兩個人身上,不是篩子頭,就是六喜。村里除了這兩個土匪娃,再沒人敢對她的兒子下毒手。她判斷篩子頭的可能性更大,這個土匪娃仗著他爹是大隊支書壞得頭頂生瘡腳底流膿,老是欺負石頭。說不定還是這兩個壞種一起干的。可一再逼問兒子,兒子就是不說。她就說我這就去找他狗日的,別人怕他陶世寬,老娘不怕他,他把老娘捆了算他本事大,老娘不揭發控訴他狗日的才怪。她其實是在詐兒子。這種方式她試過好多次,很管用。果然兒子“哇”的一聲哭出來,邊哭邊說不是篩子頭,是六喜。
是六喜干的!陳四花興奮起來了。不怕陶世寬,那不過是說給兒子聽的,這世上誰不怕陶世寬?她哪里敢和陶世寬弄事,要是篩子頭,她也只能咽了這口氣。是六喜她想都不用多想,扯著兒子沿村街一路無所顧忌大張旗鼓地罵將過來。當然她沒忘記雙手在鍋底上撈一把,往臉上一抹,立刻就像唱大戲里的包公。罵大街,號哭是必需的前奏,一方面能先聲奪人,讓自己處于被同情的地位,讓別人以為你吃了多大虧受了多大委屈;一方面能把人集合起來,會讓罵大街更有效果。罵大街就是耍歪使狠,圍觀的人越多,那才越解氣,越過癮,也越頂事。因此,陳四花扯破嗓門的號哭聲隨著跨出大門的一刻在村街里就傳將開來。大隊部正在過秤的人們立刻撂了大秤,擁到村街里來了。
白巧鳳正教蕎蕎在枕套邊上的翻花,這是針線里很藝術的活兒,既要有描畫的功夫,又要有調線的技巧。就聽到了陳四花的罵聲,側耳屏息聽過兩句,知道六喜又生了事端,心里罵了句這個不省油的祖宗啊。遂就整理了一下心緒,顧不上收拾兒子,只是咬牙說,你在院里待著,不叫你外面出了啥事都不要出來。白巧鳳不生事,但遇到了事她從不怯陣慌亂。
因為豬頭萬,陳四花已經蹬著門檻耍過兩回歪了,她都忍了。當然忍了不是因為怕陳四花,而是老萬給家里拉長工多年,人很忠厚,萬福幾乎是在她家長大的,一起玩耍,她念這一份情,再說陳四花腦子不清楚,她看不上和陳四花生事,覺得掉價。可有個再一再二,沒個再三再四,忍了兩次也顯得她把事做得夠長了,這次她不想再忍了,也不能再忍了,要再忍了過去,不要說是陳四花,就是整個老埂坪的人以后也不會把她當回事,把他們一家也不當回事,都會來要欺頭。人就是這么勢利,墻倒眾人推,鼓破眾人捶。再說陳四花是個得寸進尺不知進退的女人,把罵大街當本事來顯擺,不好好地臊上一回,會以為她好欺負,為了雞毛蒜皮的事,西瓜皮擦屁股沒完沒了了。因此,她迎出來時,顯得有些斗志昂揚。
白巧鳳剛到街門口,陳四花正要沖進來,白巧鳳往街門中間一站,將陳四花攔在了街門外,這樣就把戰場擺在了村街里。既然要弄事,她就要把戰場擺在村街里弄,她要窩一窩陳四花的尖,讓陳四花明白你可以在別人家里三進五出地罵大街,在她白巧鳳家不行,到她家要欺頭該掂量掂量。她知道陳四花一時半會兒不會住嘴,就順手拿了一雙鞋底在手里。
陳四花雙手叉腰就吼開了。白巧鳳納著鞋底,冷靜地斜倚大門一站,沒有還口,就像是聽陳四花罵別人一樣。白巧鳳從心里看不上和陳四花這樣的人生事,更不會像許多女人頂著你一句我一句罵大街,她要讓陳四花罵上一陣,等時機成熟再開言收拾陳四花,她太了解陳四花罵人的路數了。
陳四花還是老套路,罵了六喜幾句就跑題了,把齊福來、白巧鳳、六喜的爺爺、齊家先人罵了個遍,白巧鳳沒理會。齊福來的爹和齊家先人已經黃土掩了,罵了死人死人不知,但造下的罪卻是活人的,還會遭講理的人笑話,等于自己丟丑。罵齊福來和她白巧鳳,罵了少不了肉,掉不了膘,罵過頭了還添福哩。白巧鳳知道陳四花罵完齊家,下個階段就會罵到她娘家了。而罵她娘家,就得了革命的勢,許多人現在都是這招數,兩家人鬧事也往革命上靠,給自己添威壯勢。她在等陳四花罵到下個階段。
果然陳四花罵完齊家,又罵到了白家,地主階級,反革命分子,打倒在地,踩上一萬只腳,永世不得翻身,口順得就像開批斗會喊口號,最后什么白耀祖■毛上捋著吃蟣子之類的惡心話都罵了出來。雖然爹沒讓他們兄弟姐妹享上福,卻讓他們兄弟姐妹背負了不好的成分,可爹讓他們兄弟姊妹在人面前活得尊嚴,活得風光,走在人前都是光彩熠熠的。白巧鳳覺得不能再由著這個沒腦子的豬吼罵下去了,再罵下去不知罵出啥話來。對付陳四花這種人,白巧鳳的腦子綽綽有余,雖然地主女兒這個成分壓得她連口氣也都喘不過來,可她并不畏誰,很會在理上罵人,村里人都怯于和她生事。
陳四花嘴角堆著白沫,聲音都嘶啞了。蕎蕎挑了一擔水正要進門,白巧鳳說進去送一馬勺水出來。蕎蕎送一馬勺水出來遞給了陳四花。陳四花接過來咕咚咕咚地灌了起來。白巧鳳心里冷笑說沒腦子豬,就這還跑到人家門上大張旗鼓地爭狠哩。在陳四花喝水的當口,白巧鳳掃了一眼擁滿村街的人,她開口了。
“他、嬸、兒,你、罵、夠、了、吧!”
白巧鳳的聲音雖然不是吼出來,卻帶了十分的牙勁,一個字一個字迸出來的,驚得陳四花大瞪著眼睛看著白巧鳳,上幾回白巧鳳可是一句話都沒說。
“他嬸兒,人怕人在心里哩,人怕鬼在臉上,為一個娃娃生事,你也用不著抓上兩把鍋灰把臉抹得像個敬德秦瓊一樣。你是多厲害的人,威名在外,老埂坪莊前莊后的人,誰不知道?脫了褲子追得公公跳崖,薅住婆婆的頭發像薅草,威名在外哩,往我們這些人跟前一走,我們都怯乎乎的。”
這分明是揭短了。對付陳四花這種人,當然要揭短。自生了兒子,就有權有勢了一樣,和公公婆婆三天一架兩天一仗,在村街里薅住婆婆的頭發拉得像驢推磨更是家常便飯了。有一回,不知為啥陳四花和公公老萬鬧起來,罵著罵著她一把就把自己的褲子脫了提在手里撲向公公,老萬被臊得跑得比風還快。
“他嬸兒,不用你三番五次地提醒,我們知道自己的成分不好,現在輪不到你幸災樂禍了,你當你還是貧農啊。你家成分好的時候,有共產黨給你撐著腰哩,可現在咱們都是一樣的人了,打倒我爹,踏上一萬只腳,永世不得翻身,可現在那一萬只腳既能踩到我爹身上,也會踩在你萬家人的身上,老鴰站到豬身上了,誰也不要臭誰黑,咱們都在下風子站著哩,別以為你尿上一泡拉下一堆就會只臭到我們!”
白巧鳳聲不高,音不大,軟綿綿,輕飄飄,沒一個臟字兒,聽上去像在抬舉你,然而卻是在罵你、臊你、羞你、辱你,扇你的嘴巴,踢你的溝子,每句話都在揭短,都在打臉,每句話都是綿里藏針。
“他嬸兒,碟兒打了說碟兒,碗兒打了說碗兒,六喜是齊家的種,跟白家有啥干系?我爹就是再不好,也沒吃到你家,睡到你家,尿到你家,屙到你家,他是欺了你家男還是霸了你家女,是在你家生下一男半女?我爹再壞,也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娶你的時候,還是我爹給你家裝了一口袋麥子一口袋糜子待的客,你娶過來在我家住了多少年?不要說是給你一孔箍窯住,就是給你一個豬圈,那也還是我們白家給你打的,沒忘吧,他嬸兒,我爹都七十的人了,你捎帶他干啥?罵他事小,折你的壽事大哩。”
蕎蕎端出來的那勺水是剛從井里打回來的,夏日的井水,冰得拔牙,陳四花灌了一馬勺,便“咯呔”、“咯呔”地接連不斷打出冷嗝兒來。陳四花每打一個嗝出來,人們就發出一陣笑聲,就像是對白巧鳳的一種應和。老埂坪人不習慣鼓掌,可這笑聲遠比鼓掌更有效果,更有意義。
“他嬸兒,蹬誰家的門檻耍歪使狠,你得掂量掂量夠不夠斤兩,值不值得你蹬著門檻尋釁弄事,耍歪爭狠,你尋我們這些人鬧仗能給你增啥勢?我們現在活的個啥人,蹬著我們這些苶脹人家門檻耍歪使狠,沒人高看你一眼,我們倒沒啥,死豬不怕開水燙,死驢不怕狼扯,咽得下這口氣,可那會失了你的威風,落了你的身價哩。”
陳四花和人罵過的仗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仗罵起來,她喜歡別人和她跳起來對著罵,丟了主題地亂罵,互相吐著唾沫罵,含著“日”、“屄”、“■”、“毛”、“■”、“受活”、“驢”、“豬”之類字語地罵,把爹娘先人都帶出來罵,那才是真正的罵仗,那樣才能夠罵出氣勢來,罵出許多經典的話語來,比如“驢日的,馬下的,騾子群里長大的”、“■打噴嚏■腥氣”、“吃■還讓屄搶了”之類,不用動腦子,那詞兒就自己往出蹦。這樣罵她是能夠占上風的,能罵敗人的,而且能夠掌握罵的節奏,引導罵的方向,控制罵的場面,把仗罵得跌宕起伏高潮不斷。可是,白巧鳳不跟她對罵,你罵的時候,她一聲不吭,像聽你罵別人一樣,可她一旦開口了,你就別想插上嘴。陳四花站在那里只能“咯呔”、“咯呔”接連不斷地打出冷嗝來。而隨著她的冷嗝,人們發出一陣一陣“嘩——嘩——”的笑聲,就像河水撲打著河岸。
“他嬸兒,在老埂坪齊家白家是人多勢眾,合起來吹口氣,天河谷里就起大風,可是現在都在下坡子站著哩,吹不起土,揚不起灰,也值不得你這么興師動眾地上門來耍欺頭,你也抖不起啥威風。”
這雖然聽上去軟,卻又分明是在擺勢。擺給陳四花,也擺給所有圍觀的人。她是在羞辱陳四花,同時也是在給所有的人傳音兒。她很少跟人生事,生一回事,她就要讓所有人充分感受到她的分量。
“他嬸兒,咱們都是可憐人,讓你二兩麻,你別認不得秤。掂量別人也要掂量掂量自己。”
遇到這樣的罵陣,陳四花就懵了,一句話都還不上,連嘴都插不上。村巷里人是越圍越多,都在笑,加上又“咯呔”、“呔咯”地不斷打嗝,就覺得十分的敗興和臊毛,陳四花第一次有了想草草了場的想法。往時她可不是這樣,別人都進家門了,她還要對著人家家門罵上一陣的。
可白巧鳳卻不輕易放棄這次機會,既然擺了戰場,咋就能輕易收兵。這些年她就像一個被人摁進很深的水底的人,快要憋死了,她太需要從水底鳧上來透一口氣。她一定要高高昂起頭,大口大口地喘,大聲大聲地喘。六喜很匪,伙上篩子頭惹得莊子上豬嫌狗不愛的,可終究他還是個娃娃,一個才知道飯香屁臭的娃娃,哪個不匪,翻墻上樹就像走平路,打捶罵架就跟吃飯放屁一樣。可有些人就拿兒子做文章,就像六喜的匪是家里成分造成的,罵六喜時捎話帶語的,人走下坡路了,有個磕磕碰碰,誰都想從你身上討點便宜,仿佛不占你的便宜自己就吃了虧一樣。
“他嬸兒,我那兒不是個省油的燈,別看五六歲了才說話,可記仇記得深哩。根根和他打了架,娃娃打了娃娃,多大點事噻,李成給了他一個砍脖兒,從那以后他見了根根就追,硬把根根追到溝里去了,十幾丈深的溝,多虧剛剛下過雨,溝底塌了許多軟土,要不然你說還能活著上來?李成來,都給他跪下了。現在根根和六喜一照面早早就閃了。”
這白巧鳳一點都沒夸張,李成給六喜下跪那事老埂坪盡人皆知。她之所以把這事點出來,就是要臊臊李成女人。李成女人放出話來,要把那奇恥大辱的事兒扳回去,還挑撥說他狗日的這么壞,就是仗著他那大地主外爺的勢。白巧鳳是在挑事,李成的女人就在人群中,她希望她能夠跳出來。
“他嬸兒,我身子賤,給齊家生了三個兒,瞎子養兒——圖數哩,養多了有個閃失擔當得起,你身子金貴,就給萬家生了一個金疙瘩,閃失得起?有個三長兩短萬家可就絕后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到了那世是要下地獄的。可要好好看著你的石頭,叫了石頭,命不見得比石頭硬,六喜還是個娃娃,萬一出了啥事,公家也抓不了他,娃娃無罪,我娘家成分不好,可他家是中農,毛主席說是團結的對象哩。”
陳四花幾次張嘴,卻不知如何插話進去,又給這話一嚇,兩只眼越鼓越大,“咯呔”“呔咯”的越打越響,人們的笑聲也越來越響。
“他嬸兒,提起這娃我都愁得睡不著,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管得了他白天,管不了他晚上,管得了他在家里,管不得他出門在外,誰知道他日后會不會闖下啥驚天動地的大禍來。”
白巧鳳這么說著,陳四花的眼珠子就亂翻開了,白巧鳳心里冷笑著,覺得夠了,就說:“他嬸兒,我那碎先人就在院里,我叫他出來你想咋處置就咋處置,我白巧鳳不會蹬著你家門檻耍歪使狠。”這么說著,就回頭喊,“六喜,你狗日的還不出來,要我提著吆驢的鞭子進去吆你啊。”
六喜坐在院里磨鐮刀,娘的話他是聽得清清楚楚,就很佩服娘,聽娘喊叫,就提著鐮刀出來了,雙目圓睜,大口呼氣,手里的鐮刀明光閃亮。娘一把擰了他的耳朵,扯到陳四花跟前說:“他嬸兒,生下這么個不爭氣的東西,我是一點法子都沒了,要罵要打隨你。”白巧鳳盯了陳四花一眼,眼梢瞟著村街,嘴角上挑,掛滿了蔑視與冷笑。
陳四花往后退了幾步,白巧鳳說:“你別怕,我這兒跟了他外爺,長了個大個兒,可終歸還是個娃娃,和石頭同年生的,石頭干巴精瘦長得小氣,打不過他,你人高馬大的打得過,想咋處置就咋處置,誰讓咱在下風子活著呢。”白巧鳳把六喜往陳四花跟前一推。
忽然,豬頭萬掙脫被娘攥著的手跑開了,才跑出兩步,踩在一塊瓷片上,跌了個馬趴,臉上搓掉了一塊皮,號哭起來。圍觀的人群依然發出一陣哄笑。六喜也笑了,他斜了娘一眼,娘卻沒笑,目光冷冷的。
陳四花扯起兒子來,邊拍土邊說:“以后可不敢惹那狗日的,那狗日的苕著哩,瓜著哩,是個沒心沒肺有人養無人教的東西,你看他唾他外爺那架勢,就像唾別人,恨不得一口唾沫把他外爺淹死,那狗日的心里惡著哩,無情無義,是墻縫里蹦出來的,不吃糧食長大的,啥事都做得出來。記住以后見了那狗日的躲著走,不跟他狗日的耍,不跟他狗日的說話。”
這話并不是陳四花罵大街的內容,而是在給兒子安頓。可她罵大街罵出的粗大嗓門,讓這話灌進了村街里每個人的耳朵里,在許多人聽來,卻不是說給兒子聽的,還是在罵大街。
英姿颯爽的白巧鳳像一朵盛開的花朵忽然遭遇嚴霜的襲擊,一下子蔫頭耷拉灰沓沓的,明亮的眼睛也暗弱了,一直高仰著的頭垂落下來,長長嘆出一口氣,忽然一甩手,給了六喜一個耳光,扭身進院去了。這耳光重了,六喜耳朵嗡的一聲,眼前金花亂冒,頭甩了又甩,許久了耳門還嗡嗡的。
人們陸續散了,村街就剩下六喜和篩子頭,他們聽到經過他們身邊的大人們說豬頭萬“仁義”、“懂事”。
“唉,豬頭萬這狗日的,不唾他爺倒把好名聲掙下了。”篩子頭說。
六喜靠著自家街門站著,聽到娘在院里嗚嗚咽咽地抽泣。六喜一腳一腳踢著那塊絆倒豬頭萬的瓷片往前走了。征服豬頭萬帶來的快樂一點都沒了。娘從來沒真打過他,可今天真下手了,這么重。
星期一,黃校長通知學生第二天帶鍬上山描標語。老埂坪周圍的幾座山崗上,都鏟著標語。這是陶世寬從外面取回來的經。陶世寬剛當大隊長那一年,到外省參加了一次會,回來就帶著社員在周圍的幾座山上鏟了標語。小龍山青云崗正對著老埂坪大隊,左側鏟的是“毛主席萬歲”,右側鏟的是“共產黨萬歲”,中間鏟了一個大“忠”字。天柱峰雄偉高大,正面左側鏟的是“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右側鏟的是“大干快上,多快好省”,中間也鏟了一個大“忠”字。老埂嶺老鷹嘴左側鏟的是“社會主義好共產黨好”,右側鏟的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這得到了縣上的表彰,省報上還登了好大的照片。自從山頭上鏟了標語,年年總得修描兩回,因為牛踩羊踏,雜草掩蓋,標語就不顯眼了,每年描標語就成了學生功課,三月一次,九月一次。可這時間修描標語還是第一回。
六喜說標語描了才兩個月還新新的,又描?黃世仁腦子讓門夾了。篩子頭說天柱峰要修梯田,縣上都來人哩,標語當然要描得顯眼些。六喜說天柱峰那么陡修梯田?篩子頭說可天柱峰高呀,修了梯田遠遠的人就能看得見。六喜說修梯田是要種地哩,又不是給人看的。篩子頭說我爹說公社、縣上都很重視,開工那天縣里的頭頭腦腦都要來,方滿堂親自帶隊哩。六喜說方滿堂?篩子頭說就是見過毛主席,和毛主席握手、照相的方滿堂,你咋連他都忘記了?
六喜當然沒忘記,“遠學大寨,近學方莊”,這個口號誰不知道,村里墻上還寫著哩。方滿堂是方莊的支書。他把方莊所有的山都修成了梯田,從山坡下一直修到了山頂。六喜還知道方滿堂和毛主席握手、照相回來之后,不洗手,不換衣服,從那以后,方莊人就只睡四個小時了。方莊的山全修成了梯田后,又開始修馬大山,那是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一座山。方莊人中午都不回家,飯送到工地上吃。六喜大姑嫁到了方莊,和方滿堂屋前屋后住著,他去大姑家幾次想見方滿堂都沒見到,方滿堂帶著社員一直在山上修梯田。有一次六喜對大姑說想見方滿堂,大姑斜了他一眼說你見他干啥?六喜就說,他見過毛主席,和毛主席握過手哩。大姑卻說你當他是個神仙,骨頭架子肉人,不是鋼打鐵做的,照樣得蹲著拉屎,站下尿尿,吃飯放屁。大姑口氣像是和誰生氣。他和篩子頭專門去看方滿堂,也沒看上,方滿堂去縣上了。
描完標語,六喜和篩子頭坐在山梁上,篩子頭掏出煙來一人點了一支。篩子頭的爹吃的是紙煙,而且是“大前門”。有個順口溜他們也知道:縣里干部香噴噴(牡丹牌,摻有香精的);公社干部兩邊分(大前門牌,門是可以兩邊分開的);大隊干部四腳奔(飛馬牌,馬有四條腿);生產隊干部角四分(大鐵橋牌,一角四分一包);社員上秤稱(旱煙,不論支,用旱煙袋裝);沒錢的地下蹲(撿別人香煙屁股,剝開來放進旱煙鍋里抽)。篩子頭會偷煙,他給六喜傳授過偷煙的經驗。拿一盒煙出來,從煙盒的旁邊撕開,取出幾根煙后,抹點糨糊粘上,再晃蕩晃蕩,就又像一整盒煙了。一盒煙取三根煙最保險。可六喜沒煙可偷,他爹吃的是喇叭筒。
篩子頭狠咂了一口,從鼻口悠悠噴出來,忽然說:“咱們去北京吧。”
北京,偉大的首都,祖國的心臟,毛主席生活和工作的地方,誰不想去?
可北京有多遠啊。但是六喜想篩子頭不是胡吹冒料,老埂坪第一個去北京的,最有可能的就是篩子頭,篩子頭跟著他爹已去過縣上,去過地區,去過省上。他還沒去過縣上哩。
“咱們去北京見毛主席。”篩子頭又說。
毛主席,中國的紅太陽,人民的大救星,可是誰想見就能見的?
篩子頭說:“我爹說現在外面的學生不上課搞串聯,都去北京見毛主席哩,坐火車、坐汽車都不要錢,到哪里都管吃喝管住,只要套個紅袖箍就成。”
這話六喜也聽人說過,就說:“毛主席是隨便就能見上的?”
篩子頭說:“毛主席天天都站在天安門上接見紅衛兵哩。”
六喜說:“那毛主席不累啊。”
篩子頭說:“累也沒辦法,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全國那么多人都想見毛主席,再累總不能不見吧,毛主席最喜歡和人民群眾見面握手了。”
兩人從坡上下來,忽然,篩子頭說:“快看,快看。”六喜已經看到了,表哥白正東和翠芳兩個倚在一棵樹下。
這是一棵柳樹,樹冠像一個巨大的傘蓋,紛披下來的枝子一拂一拂,就像簾子罩著他們。
篩子頭說:“兩個人手拉手哩。”
六喜說:“他們找對象,當然拉手哩。”
兩人潛伏過去,隱在塄坎后面。
白正東說:“人要是像鳥一樣多好,要飛向哪里就飛向哪里。”翠芳說:“那咱們就飛到沒人的地方去。”白正東說:“翠芳,你別擔心,我一定能把成分改過來。”翠芳說:“不易哩,你咋改?”白正東說:“只要能立功,就能把成分改過來,我一定要爭取立功。”翠芳說:“你當不了兵,上不了戰場,你咋能立功?”白正東說:“他們說修梯田大會戰也能立功,天柱峰修梯田大會戰我一定要好好表現,爭取立功。”翠芳說:“那些成分不好的人,不也照樣活人過日子?你心里別潑煩,要是說成分,人家就不跟你好哩,改過來改不過來我都跟你。”白正東忽然頭擩在翠芳的懷里就哭起來。翠芳撫摸著白正東的頭說:“你想哭就放開聲哭吧,硬憋會把人憋出毛病的。”白正東就放聲號哭起來,結果翠芳也嚶嚶嗡嗡啜泣起來。
不像那些城里來的知青娃摟住親口口,還婆娘一樣哭哭啼啼的。篩子頭說:“你表哥說胡話哩,只有上了戰場才能立功,像董存瑞、邱少云、黃繼光。”六喜說:“雷鋒沒上戰場也立功哩。”篩子頭說:“雷鋒沒上戰場,可是他當兵哩,不當兵咋能立功?”六喜說:“人都說我表哥長得像敬愛的周總理,你說像不像?”篩子頭說:“像是像,可像也沒用,改不了成分。”六喜跳起來就走,說:“我又沒說像周總理就能改成分。”篩子頭追上來說:“你表哥要是娶了翠芳,我們就成了挑擔了,咱們就成了親戚了?”六喜頭都沒回說:“咋,不想當親戚?”篩子頭說:“不是,你們齊家是老埂坪大戶,當親戚當然好。”六喜說:“那你說這是啥意思?”篩子頭說:“你表哥家可是地主成分,你說這不會影響我們家的成分吧?”六喜瞪大了眼睛看著篩子頭,篩子頭說:“你別這么看著我,這是大事中的大事哩。”六喜不理篩子頭,往前走了。篩子頭站在那里半晌,追了上來說:“你表哥娶不了翠芳。”六喜說:“為啥?”篩子頭說:“翠芳家是啥成分?你表哥家啥成分?肯定不會同意的。”六喜說:“你啥腦子,要是同意他們倆還會抱在一起哭啊。”篩子頭說:“對對對,你腦子好使,嚇我一身冷汗。”六喜說:“你就那么肯定你能娶了翠芳?”篩子頭說:“等我當兵回來就娶翠芳,一定能娶翠芳!這還有麻達?”又說,“我爹說了讓我十六歲就當兵,再有兩年我就能當兵了。”六喜說:“人家十八歲才能當兵哩。”篩子頭說:“我爹說了,戶口能改,他跟那些干部都熟,說好了的事。”六喜走遠了,篩子頭回頭看看,見白正東和翠芳還在那樹后站著,說:“等等,看他們還干啥。”六喜說:“他們都哭哩,還能干個屁。”
小福來叫六喜。六喜說啥事?小福瞥了他一眼說寫字。六喜問寫啥字?小福沒有回答就走了。自從唾外爺以后,小福見了他就這姿勢。六喜知道外爺要寫身份牌。其實表哥還有舅舅里能寫個身份牌的人還是有,可外爺就要他寫,說他的字寫得好。他心里說寫個身份牌,還要字好看,當這是啥光彩的事。六喜的字是受過培訓的。那年來了個“老右”,就住在六喜家箍窯里。一個很老的老頭,上鍋盤灶的,白巧鳳覺得可憐,就讓在家里一起吃喝。“老右”很感動,說我無以回報,就給六喜教教寫字吧。多年以后,六喜才知道那是個老有名氣的書法家。受過“老右”的指點,六喜的字寫得不比年年寫對子的老秀才差,社員都說能寫標語了。有一回黃校長就讓他寫過標語。外爺的身份牌一直是他寫。自從唾外爺以來他見了外爺遠遠就躲開了,更別說去外爺家,可外爺的身份牌他還是要寫的,押上批斗臺多少人看得見。
進了院子,六喜覺得有些別扭,看到外爺正在用推刨推一塊板子。旁邊是紙板子做的身份牌,已經爛成幾塊了。六喜明白,外爺是要用木頭做身份牌。反革命分子胸前掛的身份牌得自己做,都是從紙箱子剪下一塊寫的。可紙箱子剪下的牌子經不住革命專政的折騰,有時一場批斗會就爛了。而紙箱子不容易得到,以前小賣店還能找到,現在人家要賣錢了。
白耀祖抹了抹六喜的頭,從口袋里掏出兩顆糖來塞進六喜手里,嘿嘿一笑說秀才,你可要把字給外爺寫得漂漂亮亮的。六喜想想把一顆糖給了小福,小福卻白了他一眼,沒接。六喜就自己剝了一顆糖含在嘴里。白耀祖瞇著一只眼睛把木牌掃了又掃,用唱大戲的口吻說小福筆墨伺候。小福拿了毛筆和墨汁出來,白耀祖說就寫大地主白耀祖。六喜說地主白耀祖就行了,他們的牌子都寫反革命分子誰誰誰,不用寫“大”字,寫了“大”字就說明罪惡更重了。六喜給好幾個反革命寫過牌子。白耀祖又抹了六喜的頭一下說“大”字還要寫上,爺爺在地主里是最大的,爺是大拇指,他們連小拇指都不是,風光著哩。六喜開始寫字,白耀祖說小福過來,學你哥寫字,字是一個人的門面。小福呸了一口說向他學?學他唾爺,攢那么大一口唾沫恨不能把爺淹死。小福掉頭就走了。六喜寫好牌子,名字上還要打一個大叉,白耀祖拿過毛筆說這爺爺會打,你別打,你打了造罪哩。白耀祖逮筆就像逮了條蛇在手里,抖著畫出來兩條線就像蚯蚓彎彎曲曲。外爺趴在那里描了又描,邊描邊說六喜呀,你一定要好好念書,爺就是吃了沒念書的虧啊。
天柱峰修梯田大會戰開工那天,召開了批斗大會。后來,六喜想就像古代軍隊出征要祭旗,批斗大會就是祭旗的一種形式。漫山遍野插了幾十面紅旗,迎風招展,嘩啦啦的。反革命隊伍被押上了天柱峰半山腰的臺子上,列好了陣勢,學生也整好了隊跟在后面,等待著參加開工儀式的領導。
直到小晌午,車隊揚起一道土龍來了。一下子就來了五輛北京吉普,三輛大班車。天柱峰立馬鑼鼓喧天,口號震天。方滿堂頭上裹著一條羊肚子白毛巾。六喜說:“這么熱的天,他頭上還裹羊肚毛巾?”篩子頭說:“他在學陳永貴哩。”課本里有《三戰狼窩掌》,就是寫陳永貴。黃校長講那課時,拿了好幾張有陳永貴照片的報紙給他們看,陳永貴頭上都裹著一條羊肚子白毛巾。六喜說:“他學陳永貴不一定能學成。”篩子頭說:“咋學不成?陳永貴就是修梯田修上去的,說不定他下次見毛主席,毛主席拉著他的手說滿堂同志呀,你到北京來干吧,方滿堂不就和陳永貴一樣了?”六喜說:“他現在才是個大隊支書,陳永貴都是中央的人了。”篩子頭說:“方滿堂不是隊上的人了,是縣里的官,吃公家糧,拿公家錢,月月都有個麥子黃,跟縣長一樣大哩,我爹說的。”六喜說:“你爹和方滿堂一樣都是支書,毛主席咋就不接見你爹?”篩子頭說:“方滿堂干了多少年,我爹才干了幾年。”六喜說:“你爹要把天柱峰修成梯田就是學方滿堂吧?”篩子頭說:“不,應該說是學陳永貴哩。”六喜說:“方滿堂學陳永貴,你爹學方滿堂。”篩子頭就不高興了,說:“你咋老是和我抬杠,咱們可是一輩子的朋友哩。”
要說老埂坪和六喜最好的,就算篩子頭了,兩人學大人在廟里拈了香,發誓一輩子做兄弟。篩子頭生了一頭瘡,別人娃都怕傳染,而六喜不會說話,老是別人捉弄的對象,他們就走到一起了,好得跟弟兄一樣。兩個人端著碗在街巷里蹴在一起吃,經常換飯吃,你把碗擩過來吃幾口,我把碗擩過去吃幾口。尤月梅不讓兒子篩子頭和六喜換碗吃,她覺得兒子吃虧,她家的飯要比六喜家的好,她男人是支書不說,她家只有三口人,她只生了篩子頭一個就再也沒生育,六喜家人口多,成分也不好。可篩子頭不聽她的,還說六喜家飯香。白巧鳳也不愿意讓六喜和篩子頭攪和在一起,這娃太日懶,樹杈上屙屎上風頭放屁,偷了雞追十幾里地找貨郎換裝著豆豆糖的塑料槍,可見六喜和篩子頭在一起有說有笑,和別的娃娃不合群,即使混在一起,一句話也沒有,怕又憋成了啞巴。娃娃的事大人管不了,越管越擰,也就由他們去了。
批斗會的程序是一樣的,到了上臺唾反革命的時候,六喜看到豬頭萬不但沒唾他爺,還往他爺口里塞了個糖。外爺把頭低下來,臉迎了上去,六喜沒唾,也對著外爺吹了一下氣跑下臺去了。
下午到學校,六喜就被黃校長叫到辦公室去了。黃校長說:“今天你咋了?表現得不咋樣。”六喜垂著頭說:“萬紅兵沒唾他爺,還給他爺喂糖吃哩。”黃校長拍著桌子說:“你咋能跟他比,你是全縣表彰過的又紅又專的學生,跟他比啥?沒個比的了。”六喜就不說話了,黃校長說:“你這思想可有些掉隊,你是班長,又是又紅又專的學生,這樣下去咋行?”六喜不說話,黃校長說:“現在就這么個形勢,再說就是吐口唾沫的事,大形勢,不遭罪。以后可不能像今天這樣,你要好好表現,今年學校還要推薦你到縣上比賽開會。”拿出期中考試成績單,說,“你看看,門門第一,天生就是念書的料,這么念下去以后會把你推薦上大學的,可不敢自己耽誤了前程。”
放學后,六喜和篩子頭到了葫蘆坡,依然沒有偷上瓜,老不死拉來了兩條大狗,他們被狗追上了山坡。兩人頭朝下倒掛在山坡上,就像葫蘆一樣。
天上有些云朵,陽光被阻隔,投到地上東一坨西一坨,于是就這山明那山暗的。門門拿了第一,可六喜高興不起來。篩子頭掏出兩根煙來,噙在嘴里點了,遞給六喜一根。
六喜深深地吸了一口,悠悠吐出來,說:“我不想念書了。”
“咋了,在縣里競賽都拿了第一名,人都叫你秀才哩,你不念書了?”篩子頭覺得六喜在說假話糊弄他,跳起來就走,到遠處又說,“有不念書的想法,還門門考第一?”
六喜吼著說:“可要念書我就得唾我外爺!”又喊,“要是你,你唾不唾?”
“五一”過后,老埂坪來了工作隊。半個月后,老埂坪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大隊支書陶世寬被捉在了劁匠媳婦紅蓮的炕上,押上了批斗臺。紅蓮是地主喬上官的女兒,嫁到老埂坪來。世事就是這么無常。開會的時候,工作隊曹隊長指示說陶世寬犯的錯誤就不是作風問題,而且是思想路線問題,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四隊小隊長王改說陶世寬沒當大隊支書前他倆就好著哩。曹隊長說所以我說這不是作風問題,是思想路線問題嘛,批斗會要天天開,要集中在一段時間內批倒批臭,消除其惡劣影響。
為了不沖淡批斗會的主題,其余的反革命分子就押在臺下,臺上只有陶世寬和紅蓮。陶世寬胸前掛了現行反革命的牌子,臉讓人抹得紅一道黑一道的。紅蓮的胸前掛著自己的鞋和一串干辣椒。兩個人就像唱大戲的。干辣椒散發出刺鼻的辛辣氣味,刺激得紅蓮一個噴嚏接著一個噴嚏打,打得眼淚汪汪的。批斗程序進行到吐唾沫時,安排先由篩子頭上臺去吐,吐完,學生再排著隊一個一個上去吐。篩子頭上了臺,站在他爹的面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又看,忽然一扭頭將鼻涕、涎水攪和成濃濃的唾沫吐在了紅蓮的臉上,又狠狠地踢打起紅蓮來。陶世寬大吼一聲:“你個狗日的還不給我滾下去。”撲著要踢篩子頭,被民兵死死扭住。篩子頭被兩個民兵拉到陶世寬跟前來了,可他就是不吐,高叫著說:“我不會吐我爹的,你們打錯算盤了。”黃校長急了,撲過來抱住篩子頭,說:“你怎么能這樣,你吐別人時咋吐得那么美!”篩子頭跳著蹦子吼著說:“滾開,滾開,想讓我吐我爹,門兒都沒有!”甩開黃校長走了。
第二天的批斗會,篩子頭連臺都沒上,黃校長被陳連山叫去訓斥了一頓。陳連山是老埂坪大隊的大隊長,就是他組織人捉陶世寬的奸。陶世寬被拿下后,陳連山就成了大隊支書。陳連山說:“陶世寬對你不錯,給你加了不少工分,我看你還在念他的好。”黃校長雖然是校長,但還是民辦老師,得靠工分吃飯。黃校長回到學校,就把篩子頭叫到辦公室,拍著桌子說:“你不吐你爹是說不過去的。”篩子頭高仰著頭說:“我吐不出來。”黃校長繼續拍著桌子說:“你得有革命覺悟,吐別人咋能吐出來,吐你爹就吐不出來了?這明顯的是思想有問題!”篩子頭昂著頭不說話。別的學生,挨罵時會把頭低下去,看自己的腳尖,低眉順眼地捏自己的衣角,篩子頭不,他把頭高高昂起,眼睛瞪得圓圓的,有時候盯著你看,有時候盯著屋頂看。“你看齊家旺,每次吐他外爺都是吐得多么徹底,吐得滿腔仇恨,就像是在吐階級敵人。你好好想想,這么下去是絕對不行的,你爹已經不是原來的你爹了,你要想清楚。”篩子頭還是那樣站著,不看黃校長一眼。黃校長說:“你給我做個保證,明天批斗會一定吐你爹。”嘆口氣又說:“按年齡你到了能自己想事的時候,你咋就不明白不吐你爹是不行的?你爹這輩子完了,這是你現在必須要面對的現實。”這句話厲害,篩子頭一直昂著的頭垂了下來。
第三日的批斗會,篩子頭連個人影兒都沒見。黃校長從工作隊那里出來,再次找篩子頭談話。黃校長彎曲著手指敲擊著桌子,說:“你這娃咋不聽話,該懂事了,還看不出形勢來?這是大勢所趨,就像大家都叫你篩子頭,你爹是大隊支書也沒辦法讓大家叫你豹子頭一樣啊,有些事情是不可抗拒的。”停頓了一下又說,“就說我放過你,可人家工作組也不會放過你,除非、除非你不念書,你不是學生了,就沒人強迫你上臺去吐你爹了。要還想念書,就必須上臺去吐你爹!”篩子頭走后,黃校長把六喜叫來,說:“你是班長,給他好好做做思想工作。”六喜說:“他比我有思想,我咋給他做思想工作?”黃校長說:“用你的例子教育他,把你吐你外爺的想法告訴他。”六喜抬起頭盯了黃校長一眼,說:“我沒想法。”黃校長愣了一下說:“我給工作隊拿了這個校長做了保證,表了決心的,明天的批斗會陶永紅一定會上臺吐他爹,這保證是隨便做的?”六喜又盯了黃校長一眼,轉身走了。“明天開批斗大會要是不見他人,我處理你。”六喜都出了校門了,黃校長又追出來說。
第四日的批斗會,篩子頭還是沒參加。批斗會結束,學生回到學校,篩子頭卻出現在教室里。黃校長把篩子頭叫進辦公室頭都沒抬說:“紅小兵大隊長你不要當了,你也再不是紅小兵了,副班長、勞動委員也免了,你出去吧。”黃校長這么說完,連看都沒看篩子頭一眼。篩子頭站在那里沒動,黃校長說:“讓你走沒聽見?”篩子頭說:“我等你看我一眼。”黃校長抬起頭來看了篩子頭一眼,篩子頭“哐”的一聲甩門而去了。
第五天,學生整好了隊后,黃校長一看,見篩子頭站在第一個,驚喜地說:“這就對了,萬事開頭難,這就對了嘛,誰讓你爹把自己弄成這樣了呢?現在就這么個事,誰家的人誰吐!”在走向批斗臺的過程中,怕篩子頭臨陣脫逃,黃校長緊攥著篩子頭的手,顯得關系格外親密,頗像一對父子。陶世寬和紅蓮還沒押上臺,黃校長扯著篩子頭先上了臺,器宇軒昂,大義凜然。誰也沒想到篩子頭會把準備得那么充分的一口唾沫吐在黃校長的臉上,而且連吐了三口。黃校長沒有絲毫的防備,篩子頭那口攢在嘴里咕嘟半個上午的唾沫吐在黃校長亮晶晶的額頭,之后很快就覆蓋了整張臉。篩子頭站在臺子上,揮臂高呼:“我宣布,我開除學校,開除黃校長黃世仁!”喊著把兩只手往上舉了舉,又舉了舉,就像平日喊口號一樣。臺下有些社員以為是喊口號,也跟著高呼起來。會場上一陣慌亂,民兵撲上臺去,連拉帶拽將篩子頭弄下臺去。
晚上吃飯的時候,白巧鳳說:“墻頭拉屎,樹上尿尿,上風子放屁,雞溝子里掏蛋,無活不做的娃娃沒想到這樣有剛性,就是不吐他爹,看不出來有這樣的出息,將來也不是平地里臥的兔子。”盡管娘說得輕聲慢語,說的時候看都沒看六喜一眼,可六喜明白娘就是說給他聽,每個字就像一塊石頭落在他的心上。人最怕有比較,平時頭挨到枕頭上就呼呼大睡的六喜,這個晚上失眠了。如果一開始站在臺上的不是外爺,而是爹,他能不能像篩子頭一樣呢?這個問題糾纏了六喜一個晚上。
第二天,六喜一到學校,黃校長就讓他去找篩子頭。六喜說:“還找他干嗎?”黃校長說:“召開全校學生大會,宣布開除他!”六喜說:“他都宣布開除學校了!”放學后,六喜爬上老鷹嘴,篩子頭點著一堆干蒿子正燒鳥蛋。篩子頭說:“你說個心里話,要是你,你會吐你爹嗎?”六喜抱著頭說:“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篩子頭說:“肯定不會的,這咋還能不知道?”六喜非常痛苦地說:“可我連親親的外爺都吐了,還得了工作隊、學校的獎狀。他是我娘親親的爹。”篩子頭擺擺手說:“不說這些爛事了,我要走了。”六喜說:“你要走了?去哪里?”篩子頭說:“北京天安門,見毛主席,再去看南京長江大橋,還要去韶山、井崗山,我要出去好好看看。”六喜說:“咱們一起走吧。”篩子頭說:“你不想念書了?”六喜說:“我不想念書了。”篩子頭擺擺手說:“你要好好念書哩,你能念出大出息來,我爹說了,不管啥時候還是讀書人厲害,你看毛主席就是大秀才,中央那些頭頭子都是念了好多書的,被打倒的那些人也都是讀書人,我爹就讓我向你學習哩,說當了兵有文化提得快,唉,現在一切都白了。”
六喜以為篩子頭只是說說,可篩子頭真走了。六喜自言自語地說還是拈香弟兄哩,這么大的事也不給人說一聲,我咋也得送送你。
上工的時候,白巧鳳對齊福來說身體不舒服,讓給她請假。齊福來走后,白巧鳳卻將鏡子擺在窗臺上坐在窗前打扮起來,先是挦臉。挦完臉,又挦眉毛,挦完眉毛,擦了根火柴,等燃了一陣,吹滅,用燒焦的火柴把兒描了眉毛。白巧鳳做完這一切將粉盒、鏡子和線收拾好,換好衣服,才發現六喜站在門口看著,臉紅了一下,說你沒上學?六喜說今天是星期天。白巧鳳說給娘捉只大公雞。六喜捉住大公雞,抽了兩根冰草把雞腿捆綁起來,白巧鳳提著公雞看看六喜就走了。
六喜覺得娘有些鬼祟,遠遠地尾隨著,見娘進了外爺家。六喜溜到院墻根,就聽見外爺和娘吵了起來。
“你來做啥,回去,回去!”
“爹,你……”
“回去,回去!”
“爹,你甭生氣,六喜是個娃娃,你跟個吃屎的娃娃見啥怪呀。”
“哎呀,我沒生氣,你快回去。”
“娃也沒辦法,不吐連書都念不成了,娃書又念得這么好。”
“哎呀,我沒生氣,你咋就不明白呀,自己的孫子吐我光榮著哩。”
“爹,嗚——嗚——”
六喜聽到大舅媽哽咽著說:“爹,你不要生氣了,巧鳳也不容易,這社會就這樣,都難著哩。”
外爺說:“哎呀,你們胡哭啥嘛,我還沒死哩,這是哭喪啊。”
娘的哭聲卻越來越大了,“哇嗚哇嗚”地哭。
“你們別哭了,要讓人聽到了還以為咱們對新社會不滿,對毛主席不滿哩。你們咋這么不醒事,我這么大的一把年齡了,啥事不比你們明白?唉,看上一眼就行了,還過啥七十大壽,早死早脫孽了。”
六喜聽明白了,今天是外爺的七十大壽。人活七十古來稀。七十是人的大限。人活到七十不容易,就是個討吃,也得想法子過壽的。
“六喜要來我沒讓來。”
“不讓來對著哩,六喜是個人才,書念得好,將來有大出息哩,趕緊回去,你以后別來了,劃清界限,別把娃的前途耽誤了。”
“六喜是個大壞蛋,六喜是個大壞蛋。”小福喊起來。
“小福,不許這么說哥哥。”
“他就是個大壞蛋。”
“你馬上就要念書了,一念書就知道你哥哥多有出息,他以后要當狀元哩。”
“我不稀罕念書,我才不吐爺哩。”
“吐就吐,你不吐別人就得吐,讓我孫兒吐總比讓外人吐好。”
“不!誰吐爺爺我就往誰臉上吐。”小福說著就呸呸呸地吐了幾口。
“小福,你六喜哥也是給逼得,他不吐爺沒辦法,你要聽爺的話,向你六喜哥哥學習,一定要好好念書,將來當狀元,給爺爭光,給咱白家光宗耀祖,你不念書,爺就不喜歡你了。”
六喜踅回家來,捉了只大紅公雞。大紅公雞是領群的,它正給一只母雞踩蛋,六喜一個撲子上去就摁住了。他把背篼取過來,往背篼里裝的時候,公雞爪子亂抓嘴亂啄,把他手上的皮啄掉了一塊。六喜火了,扳下鞋,抽了兩鞋底,公雞老實了。他將公雞腿用兩根冰草捆扎在一起,用一根冰草把雞嘴也捆住了。然后在上面苫蓋了把草,背著往外爺家來了。
到外爺家門口,六喜卻有些不好意思進去,心也狂跳得不行,便隱在墻根往里面探看。
“六喜,你咋不進去?”
背后猛然傳來的聲音把六喜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小舅,結巴著說:“我、我怕狗咬。”
小舅說:“院子里又是大隊部,又是學校,人來人往的,狗都不知道叫了。”
六喜當然是知道的。解放后外爺家的院子被劈成了三瓣兒,一瓣兒留給了外爺家,一瓣兒做了大隊部,一瓣兒做了學校。
一進院子,小福撲上來攔著六喜,說:“不許你到我家來,你滾,滾。”
六喜沒理會小福的糾纏,將背篼放下來,彎腰掏雞的時候,小福撲過來將一口唾沫就吐在六喜臉上。小舅撲過來就給了小福一個嘴巴,吼著說:“錘頭大的人,哪里學下吐人的壞毛病。”小福“哇”地哭了,白耀祖一把將孫子扯進懷里說:“你打他做啥,才五六歲的一個娃娃,知道個飯香屁臭呀。”
六喜覺得小舅那一巴掌是扇在自己的臉上,臉上火辣辣的。六喜想走,可怕外爺多心。小舅一巴掌太實成,小福的鼻子爛了,血流出來。六喜忙從墻頭上掰了塊沙坷垃下來,掰成兩小塊,往小福的鼻孔里塞,小福卻又吐了他一口唾沫。小舅一把扯過小福在屁股上給了兩巴掌,小福哇哇大叫起來,小舅媽從窯里出來把小福抱走了。
白耀祖摟住六喜往起抱了一下,說:“這么沉,成大小伙子了,這個頭兒躥得,將來能長成老埂坪最高的人。”
白巧鳳從伙窯里出來,看到兒子很高興,過來拉著兒子的手,邊抹眼淚邊抹兒子的頭。六喜拿掉背篼上面苫著的草,將公雞抱了出來。他感到一滴冰涼的東西就落在了他的額頭上,之后流到他的嘴里來了,咸咸的,他知道那是外爺的淚,沒抬起頭來。
白耀祖拉著六喜的手進了自己住的窯洞。一陣欻拉欻拉的聲音過后,白耀祖拿出一塊銀元塞進六喜手里,說:“書要好好念哩,當了狀元,外爺臉上有光哩。”六喜說:“狀元是要考哩,不是當的。”白耀祖說:“六喜一定能考上。記住爺的話,一定要好好念書,做個文化人,有了文化就能把這世事看透了,爺就是吃沒文化的虧了,活在這世上把你們都禍害的。下次上臺,一定要好好吐爺,吐上又不疼,你想,你不吐爺,就沒人吐爺了?他們照樣要吐,排隊上來吐哩,咱老埂坪有多少人有多少張口,一人一口就像下雨哩,臉上、身上到處都是,你才能吐多少?你不吐爺,人家就不讓念書,爺這孽就造大了。”六喜說:“這一學期結束了,我到草鞋鎮讀書就再不用吐外爺了。”外爺雙手掬著他的頭扭扭,說:“只要他們要你吐,你就吐,要比以前更賣力。要是老天爺覺得這有罪,那也是他們有罪,災難一點也降不到你身上。”
找了個機會六喜就走了,他實在不想和外爺面對。六喜上了堡子山。堡子山有一個堡子,就像一個城堡,老埂坪的人都能裝下。那是外爺修筑的,土匪來了,人們就全進了堡子。現在太平了,堡子就成了羊圈。
六喜在堡子墻上走來走去,篩子頭走了,他的日子就孤單了。天上有幾朵云,也孤孤的,不過云會自己變著花樣解悶,一會兒狗一會兒豬一會兒山一會兒嶺地變幻著。
很晚了六喜才回來,娘端上來一個老碗,揭開,是一碗雞肉、豬肉,娘說快點吃,還熱著哩。你外爺喊魂一樣到處喊你吃飯哩,你野到哪里去了?六喜把那個銀元掏出來遞給娘,娘接過去說:“千萬不能給別人說,說出去就是禍。記下了?千人萬馬搜了多少遍都沒搜出來。”六喜瞪了娘一眼說:“我又不是苕子!”娘就抹了抹他的頭說:“不要說外孫子,就是家孫子你外爺也沒給過,只給你一個了,你看你外爺多看重你。娘給你收著,等你娶媳婦時,娘就給你。”
這天在排山倒海的口號聲中,反革命分子被押上臺來。批斗會進行到吐唾沫這一項時,黃校長這才發現領頭的六喜不見了,派學生四處去找,也沒找見。六喜其實沒走多遠,他就在批斗臺邊的一棵老榆樹樹杈上架著,濃密的樹葉遮住了他。
批斗會照常進行,六喜看到外爺被兩個民兵架著過趟兒,“呼”過來了,“呼”過去了,稀疏灰白的頭發和胡須連在一起,像一把紛亂衰枯的索草飛起來。外爺是老埂坪最高的人,過了一米九,兩個民兵哪里架得起,因此,外爺幾乎是被拖著來來去去。過了兩趟,然后就穿馬夾了。那繩子左三右四一扎一捆,外爺就被搐成一個圈像馬車輪胎,頭都快觸地了。
轟轟烈烈的批斗會開了一個上午,終于散場了,反革命分子一個個解了繩索。反革命分子多數年歲都大了,捆綁的時間長,胳膊、腿和腰身都僵固了,麻木了,被繩子扎著還好,解了繩索,一個個就像被抽了筋一樣癱坐在批斗臺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就像戰爭電影上到處橫陳的尸體。六喜從來沒有關注過這個場景,每次吐完外爺之后,他就和篩子頭瘋去了,野去了。六喜看到外爺努力往起站了幾次,沒有站起來,最后也躺了下去,仰面朝天,雙目緊閉,就像死去了一般一動不動。外爺臉色蒼白得就像一張紙,上面浮著一層皮,仿佛黏著一層麩子。干瘦的身子,顯出整個骨架。顴骨高齜著,眼窩深陷下去,一層一層又深又密的皺紋使整個頭顱就像顆干透了的核桃。六喜從來沒有這么細致地端詳過外爺,恍惚覺得與外爺有多年沒見了。小福跑到臺上去叫著爺爺拽著胳膊往起一下一下地拽。在小福的幫助下,外爺終于坐起來,小福蹲下去試圖將爺爺背起來,然而,他太小了。六喜從樹上溜下來,來到外爺跟前,小福卻怒目以對,說你來干啥,滾開,大壞蛋。六喜遲疑了一下,他看到外爺努力想說出話來,可只說出了“小福”兩個字,便再沒氣力說下去。六喜來到外爺身邊,小福卻把他往一邊撲,不讓他靠近。這時間表哥白正東上臺來了,背起爺爺走了,小福就像斷后的,張開兩條胳膊,阻止著六喜跟上來。六喜眼睛模糊了,淚水再也止不住,大顆大顆的淚滴掉下來,打在鞋面上,發出砰砰的聲響。他一扭頭往梁上走去,他不想讓人看見他哭了。
第二日,六喜一進校院,就被黃校長攔住了。還不等黃校長說話,六喜說:“校長,你開除我吧。”黃校長嘆了口氣掉頭走了。
天柱峰的梯田一圈一道顯出層次來,可一場白雨,天河谷真就成了天河,洪水大江大河地泛濫了幾天。天柱峰本就又高又陡,如今被老埂坪大隊的精壯勞力傷筋動骨一番修理,又給這雨水一泡,終于撐不住了,一屁股坐了下來,已經出了形的梯田輪廓模糊了,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兩個多月就這么白干了。全縣農業學大寨修梯田現場會日子定在國慶節,公社革委會茍主任親自下來督導修梯田。為了趕進度,調來炸藥炸山松土。于是,老埂坪天天炮聲隆隆。
這一天,炸藥響過,茍主任就迫不及待催趕著人開始推土,誰知一炮炸遲了,碾子被埋了。人埋在下面是死是活,總不能不顧不管。被炮炸松的土崖懸乎乎吊著,隨時都有可能塌下來,誰也不敢過去往出掏人。茍主任發話了,說誰去掏就給誰立功評先進。沒人動,茍主任又說立功評先進就能改成分。這么說著,他就在成分不好的人面前走來走去。白正東就站出來,說立功評先進真能改成分?茍主任說我說話算話。白正東就去了,剛剛挖了幾鍬,整個崖就撲了下來。白正東給刨出來,面目全非,鼻口嘴巴全是血,咕嘟嘟冒著血泡。
又落起錐子雨,靛青色雨霧綢帶般纏繞著黛色的山巒,天地都濕乎乎的。
白正東屬于傷亡鬼,又沒翻人身(結婚),不能進村子停放,只能停放在村口的一個塌窯里。白耀祖讓人把自己的老房子(棺材)抬來。這老房子造下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六喜是熟悉的,就像一件家具一樣在外爺的窯里,每年六月外爺都要把這老房子抬出來擺在院子里曬一曬,擦拭打掃。
白耀祖四十二歲那年,得了一場大病,一日瘦似一日,人都說骨頭吃肉哩。眼看著瘦成了一把骨頭,家里人著急,偏方用盡了,最后一著就是沖喜。沖喜有兩種,一種是以喜沖喜,一種是以喪沖喜。以喜沖喜就是娶女人,以喪沖喜就是做老房子。白耀祖只有出來的氣沒有進來的氣,就以喪沖喜,也算是一事兩辦,沖好了則皆大歡喜,沖不好了背老房子就走了。老房子做成,白耀祖一日好似一日。
白耀祖將老房子旮旯角角仔仔細細掏著掃了一遍又一遍,抱出被褥鋪得整整爽爽,將孫子裝進去。然后趴在老房子上抽了幾鍋煙,說蓋了吧。
白正東是二兒子的兒子。二兒子從天河口水利工地趕回來攔住說他哪能背你的老房子。白耀祖揚起長鞭桿掄在兒子的頭上,兒子頭上立刻流出血來。
埋葬白正東的過程是隆重的,學生也參加了。這是根據茍主任的要求安排的。白正東是有功之臣,是共產主義戰士,茍主任說了一大堆,就像是致悼詞。
人都陸續散光了,只剩下白家和親戚們還蹴在那里,沒一個人動。白耀祖兩手一揚一揚像趕雞圈羊一樣說回呀,回呀,讓他睡吧睡吧!這多好,安了靜了。最后是連踢帶打,人群這才陸續往回走了。六喜沒有回,走過來坐在外爺的身邊。白耀祖摸著六喜的頭說:“你給你大舅說,爺死了不進祖墳,就埋在你正東哥身邊,給你正東哥做伴兒,要記著。”六喜說:“爺胡說哩,爺要活一百歲哩。”白耀祖說:“活一百歲也得死啊。”外爺手抖得連煙葉也裝不進煙鍋,六喜拿過煙鍋給外爺裝好了煙,點著火,白耀祖說:“六喜呀,誰坐江山啊都得用有文化的人哩,書念下了咋都是沒壞處的,一定要把自己念成個明白人。”六喜說:“現在都沒狀元了。”白耀祖說:“不是沒了,是叫法不一樣了,中了狀元,一定要來外爺的墳上給外爺奠杯酒說一聲。”白耀祖抓了兩把土,撒在墳堆上,說:“正東啊,人吃土地一輩子,土地只吃人一口啊,遲早的事兒,這世道不活也好,到那世咱爺倆享福去。”
雨一停,梯田又開始修了,齊福來找到茍主任說:“你不是說立功改成分嗎?人都死了,還不能立功?你應該宣布立功,宣布改成分。”茍主任說:“宣布立功,宣布改成分,我有那么大權力?只能向上面一級一級爭取,你當是一句話的事。”齊福來跺著腳說:“你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害死人呢!”茍主任看看齊福來沒說話走了。齊福來說:“沒那么大權力就不要吹牛說大話!”
吃過午飯,白耀祖出現在批斗臺上。這批斗臺是他建的。那年,他原本打算蓋房,一次掫起八間青磚瓦房,堵堵那些笑話他不會享福的人的嘴。木料磚石都備齊了,到動工的時候,忽然就蓋了座戲樓。不要說許多人想不通,連他自己也想不通。他給家里解釋說是先人托了個夢,只說了一句話,不蓋家屋蓋戲堂。他是個戲迷,這老埂坪人都是知道的,可老埂坪誰不是戲迷呢。還沒擔上光陰的時候,他曾追著一個戲班子走過半年。老埂坪人還笑話他看上了一個戲子,跟著戲子跑了。這戲樓蓋得闊氣,中間是五開間的主堂,屋頂有兩個高起的戳角,中間是歇山頂的形式。兩側有兩個稍間,是樂器班子和演員換衣之所,一邊寫著“出將”,一邊寫著“入相”。房屋的兩側是帶馬頭墻的硬山式墻面。鼓石墊柱,青磚砌墻,青石為基,自有了這個戲臺,逢年過節都要唱幾場大戲,一年下來也唱個二十臺的大戲。那時候他咋也沒想到這戲臺有一天會成為批斗臺,他被押上押下,就像戲里的人一樣。他不能不想起那戲子說過的一句話:人這一輩子就是一場戲!
白耀祖搖著一截竹棍,捋須、揚眉、甩袖、正帽、抖袍、提足、跨馬、耍耳翅,一系列動作之后,“啊呀呀”一聲大喝,吼開了。
白耀祖吼秦腔把人都召喚了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擁來,比開批斗大會人還來得浩蕩。白耀祖吼著,配以動作,那一招一式,仿佛他此刻頭戴龍冠,身著龍袍,腳蹬龍靴,胯下火焰駒。臺下面喝彩聲山呼海嘯。
戲臺旁邊就是大隊部。王成仁進了大隊支書辦公室,向陳連山匯報說:“形勢有些不對勁,要不要把狗日的捆起來?”陳連山說:“他罵毛主席了?”王成仁說:“沒。”陳連山說:“他罵共產黨了?”王成仁說:“沒。”陳連山說:“他喊打倒新中國了?”王成仁說:“沒。”陳連山說:“他咒社會主義了?”王成仁說:“也沒。”陳連山說:“那你為啥捆起來?”王成仁說:“他唱的全是古戲里的詞兒,是‘四舊哩。”陳連山說:“狗逮老鼠,操閑心。”王成仁灰沓沓地站在那里,陳連山說:“要不想聽戲,沒事干就挼去。”這王成仁是陳連山姑姑的兒子。
一折接一折,有悲有喜,有怨有怒,有苦有甜。這是一場秦腔折子戲專場,白耀祖吼得字正腔圓,聲震四野,大家聽得情真意切,酣暢淋漓。
忽然白耀祖一甩頭,雙掌蒙臉,往開一抹,兩眼窩兩團白,鼻梁上一道白,一個丑角形象活生生的出現了,人們一陣叫好。白耀祖哇哈哈一陣狂笑過后,滑稽地說起了《拾黃金》中的那段著名的“板歌”來。
這讓娃娃們大為驚喜,歡呼雀躍。
這臺戲在白耀祖一聲“哇呀呀”的長吼中結束了。白耀祖像戲子一樣謝幕,一遍遍鞠躬,那躬鞠得實誠,頭都快挨到地上。人們又是叫好,又是哄笑。又想到才埋了孫子,卻能唱這么一臺戲,都知道白耀祖心里的苦,上了年歲的人不免落下淚來。小福提著水壺跌跌撞撞上臺去,舉著水壺讓爺喝水。白耀祖又抱著小福給大家鞠躬。這次躬鞠得許多人都不敢看,臺下就有了唏噓聲。
走下戲臺,白耀祖就像平日一樣,提著羊鞭上了堡子山。然而,他沒有趕羊出山,而是把自己掛在堡子外一棵老榆樹上,那榆樹是他栽下的。白耀祖從堡子山抬回來,人們才忽然明白白耀祖在戲臺上像牛犢子拜八方一樣一遍遍轉著圈圈鞠躬,不是在逗笑,而是真正在鞠躬,是在謝世。
幾十年的老房子讓孫子背走了,總不能用席子卷白耀祖了。白耀祖門前有一棵老榆樹,卻還不能隨便放了,只能去請示陳連長,陳連長又請示工作組,曹隊長卻沒批。老萬和兒子萬福抬著棺材來了。老萬說:“這房子雖是柳木的,可結實,活也做得不懶,讓老東家背了吧。”白耀祖的幾個兒子撲通撲通都跪在老萬的膝下。一片哭聲。六喜想起外爺的話,才明白外爺那天就已經把要走的路想好了,就對大舅說外爺說了死后要埋在表哥身邊。大舅說不進祖墳咋行,胡說。
村子里一些人唏噓著說,原來想著老白百年了要背柏木大材,八丈黃緞,要做上七天七夜的道場的,誰能想到他走得這樣恓惶,哎,人世上的事誰都不知道自己前面的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