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坤
說實話當年我拿到師范學校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心里并不高興,在這之前我的中考成績已經達到了重點高中的分數線,我想上高中考大學。中等師范學校是培養小學教師的所在,但城里的小學已經不缺教師了,大批的畢業生都分回了鄉村,我所在的五七聯中就有很多青年教師是新分來的師范畢業生。我們考學的目的是脫離鄉村,上了一陣子學再重新回來,這顯然有違我們的初衷。可當時父母卻不這樣認為,在他們看來考上學吃了商品糧就等于鯉魚跳了龍門,不論在哪里工作都是城里人。這種城里人的身份是一面旗幟,這樣的旗幟在城里是顯現不出來的,但在鄉村就不一樣了,它飄到任何角落都會發出呼呼啦啦的風聲。對父母的這種觀點我并不認可,我當時考慮更多的是自己將來的前途。父母見我這樣執迷不悟就以不供我上學相要挾,但這并沒有嚇住我,當天中午我跟家里鬧翻之后就赤著腳跑到了十華里之外的姐姐家。那天中午很熱,腳下滾燙的黃土和頭頂炎炎的烈日幾乎要把我熔化,我卻一氣跑到姐姐家,進了姐姐家的大門幾乎都站不住了。
最終勸我上師范的是班主任明老師。明老師很善于用一些具體的事例來做思想工作,這次他舉的例子是自己。當初明老師師范畢業的時候一個月才三十七塊錢,現在他通過函授拿到了大學文憑,工資也漲到了六十二,而應屆大學畢業生的工資標準是五十一。也就是說當年如果他選擇上高中,即使順順當當地考上大學,工資也不如現在拿得多。明老師的現身說法并沒有讓我信服。明老師都快三十歲了還沒有結婚,不是他不想結,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他想找一個像他一樣吃商品糧的,但在鄉村有這種身份的女孩子太少了。后來的話題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張慶行身上,明老師告訴我張慶行也選擇了師范。得到這個消息,我原來鼓脹起來的情緒立刻就癟了下來,連張慶行都選擇了師范,我還有什么可說的?
有關張慶行的信息最初來自于明老師,明老師師范一畢業就分到了比較偏遠的良莊中學,直到上一學期才調到五七聯中成為我們的班主任。明老師調來五七聯中的原因有著眾多的版本。明老師是恢復高考制度之后的正規師范畢業生,這份履歷在當時的鄉村實屬鳳毛麟角。更何況在教學上他確實有一套,雖然年齡不大,卻已經送出去了不少優秀學生,在那一帶有著廣泛的聲譽,因此我們公社的教育組長才下大力氣把他挖了過來。還有一種說法是明老師為了找對象才來到我們這里的。五七聯中雖然也在鄉村,但離城市近,比良莊中學所在的鎮子要繁華許多,吃商品糧的女孩子也會多一些。
張慶行就是明老師在良莊中學任教時的學生。明老師的到來自然給我們帶來很多新鮮的東西,他給我們講學習方法,要求我們舉一反三有創造性思維,并舉例說良莊中學的張慶行就有這種素質——有次他讓張慶行做一道應用題,張慶行用一元二次方程輕松地把答案做出來了,比復習資料上提供的解法還要便捷許多。我們發現明老師一說到張慶行,臉上的表情立刻就不一樣了,有了某種動人的神采,好像張慶行不是一個學生的名字,而是一道怡人的彩虹。接著明老師繼續給我們舉例說明學習方法之于學生的重要性,這些例子都來自于張慶行,張慶行在明老師的腦子里成了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隨便想冶煉什么樣的金屬都能在這個寶藏里找到最原始的礦石。他說張慶行學政治不死記硬背,翻開張慶行的政治筆記,沒有一個完整的政治題答案,全是關鍵詞語和一些只有自己能明白的符號;學地理不教條僵化,根據課本的講解自己繪制地圖……那天明老師給我們講了很多好的學習方法,但由于這些學習方法都是圍繞張慶行展開的,最后我們記住的卻是張慶行。
到快參加中考的時候,縣里組織了一次數學競賽,要求每個中學推薦一名同學參加。五七聯中推薦的是我,良莊中學毫無懸念地派出了張慶行。但在這次競賽考場上我并沒有見到張慶行,或者說沒有認出哪位是張慶行。競賽只設一個考場,從一進考場我就開始尋找自己腦海中的張慶行,好像所有的面孔都像張慶行,又都不像。所有的考生和我一樣都有著黑如皂角籽般的眼珠兒,泛著黑黃顏色的臉龐。在我的腦海中張慶行不應該是這樣的,張慶行應該是什么樣子,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覺得張慶行就應該和我們不一樣。后來,競賽成績出來了,張慶行得了最高分五十六分,而我卻僅考了二十六分,連張慶行的一半都不到。拿到這個成績我絕望了。過去,由于沒有正面交鋒,張慶行所有的優勢都是虛化的,而這次卻明白無誤地顯現了我和張慶行之間的距離。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來到師范我和張慶行卻沒有了距離,我們都被分到了八五級二班,而且還成了同桌。
張慶行跟我原來的想象出入很大,這不僅僅是表現在長相上。我腦海中的張慶行應該是會學習愛學習的,但眼前的張慶行會不會學習沒法從表面上看出來,至少沒有愛學習的跡象。我當時是懷有很大野心的,在了解到師范生也有上大學的機會之后,就提前借到了高中課本,準備在這三年里繼續努力學習以便順利地進入大學。因此在第一次上晚自習的時候,我就拿出課本開始預習功課。張慶行看到我有這種舉動很是吃驚,似乎他看到的不是一個學生在預習功課,而是一個正襟危坐的正人君子在看一本下流的黃色小說。
師范學校的晚自習是不適合于學習的,幾乎所有的同學都不學習,除去幾個嘀嘀咕咕拉呱聊天的,更多的是在畫畫練毛筆字,還有去琴房練琴的。當然這也是在學習,因為我們在上第一節課的時候班主任耿老師就講,我們讀的是普通師范,普通師范就是培養全才的,將來走上講臺當了教師要能圍著八仙桌子轉一圈兒。耿老師的這個比喻就是指一個人干什么都能行,有著多種的技能。
在這樣的環境里堅持預習功課是不可能的,我很快就在上晚自習的時候不再帶高中課本了,因為我不想一開始就成為另類。當然這里面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入校不久我就了解到師范生升入大學的名額很少,每屆才兩三個,而且不光是憑成績,還要學校推薦,這就增加了很多的變數。
白天的課程寬松,課下也幾乎沒有作業,我感到這樣的晚自習可有可無。但很快我就發現自己錯了。晚自習不但有作用而且作用還很大,它的巨大作用表現在交流上。班里和學校里的很多大事都是在這個交流平臺上發布的,當然占據這個平臺的都是些班干部。跟初中時不同,師范學校上下都很重視班干部。按照規定新生入學兩周后開始選班干部,實際上這僅僅是形式,我們早就知道班干部的人選已經醞釀得差不多了。從一開始張慶行就表現極為活躍,他的入學成績是我們班最高的,根據以往的經驗,他進入班委是沒有問題的,但后來真正的班委名單里卻沒有他。
這讓人有些匪夷所思,明明班里的班干部有八九位之多,在這么眾多的人數中居然沒有入校成績第一的張慶行!后來我們仔細想了一下,終于明白了。師范學校評價學生的標準跟初中不同,在這里老師更看重的是現實表現而不是成績,比如班長周長天,報到的當天就幫著耿老師安排新生的床鋪。我的床鋪就是周長天安排的,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老生呢,直到坐到同一間教室才知道他跟我們一樣也是剛入校。再比如文藝委員代麗。第一節音樂課教音樂的范老師鼓勵同學們站起來唱歌,一開始沒有一位同學敢唱。我們這批學生大都來自農村,且不說那些農村學校沒有籃球場、琴房之類的設施,就是有,為了抓升學率也根本不開設這樣的課程,再加上那時候電視機、錄音機這些新鮮物件還沒有傳到農村,我們中的很多人別說唱歌了,連手風琴都是第一次看見。范老師像背子彈袋子一樣把它背進來時,我們還以為是個大藥箱子呢!就在范老師有些絕望的時候,代麗站起來唱了,唱的是當時極為流行的臺灣校園歌曲《外婆的澎湖灣》。這支歌我們都聽過,很優美的旋律,但到代麗嘴里卻變了味。可能是緊張的原因,代麗的聲音發顫,把一個輕柔歡快的曲調唱成了京劇中花旦的悲戚之聲,最經典的是居然把詞也給改了,“留下腳印兩對半”唱成了三對半。有人忍不住笑了,范老師也有些無奈地看著她。但在她坐下之后范老師還是給了一些鼓勵,肯定了她那種敢為人先的開拓精神,并說代麗有這種不知道怯場大方優雅的臺風,相信在以后的音樂道路上會有一番作為的。范老師這樣夸贊代麗的時候我們心里都在嘀咕,因為平時的代麗不是這樣的,平時的代麗扭捏而做作,走路身子扭成三道彎,進出教室的時候都是一猛一猛的,中間連個過渡都沒有,就像汽車疾駛過水洼時濺起的水柱“滋”的一下就給噴出去了。
周長天這個班長還能馬馬虎虎說得過去,因為周長天外形高大,在我們這群小矬子中間就像羊群里的一頭驢,讓一頭驢來統治一群羊顯然容易讓人接受一些,更何況周長天的入學成績也是排在前面的。代麗這個文藝委員就很難讓人信服了,按照代麗當時唱的那種水平我們都能唱,張開大嘴嚎就是了,反正不是在荒坡野嶺也不用害怕把狼引來。
班干部站在講臺上布置有關的任務本來就有凌駕于其他同學之上的意味,意識到這一點的班干部往往就盡量處理得低調一些,比如宣傳委員宋喬丹,每次都不走上講臺,就站在第一排座位的前面,看起來比前面坐著的同學高不了多少,所說的內容也簡潔明快絲毫沒有展示自己的意思。可有的就不行了,代麗就是其中的代表,尤其是她的第一次出場,簡直到了讓人嘔吐的地步。
那天她先讓班長周長天給她打頭陣,周長天介紹完了,她卻遲遲不肯走上講臺。直到周長天說了第三遍“請文藝委員代麗同學布置任務”,我們才看見代麗扭扭捏捏地從自己的座位上走出來。代麗站在講臺上眼睛卻盯著自己的腳尖,好半天都沒有說出話來。周長天急了,說你不是要放錄音嗎?這時我們才注意到代麗手里還提著一臺三洋牌的錄音機。這臺錄音機我們在音樂課上見過,不知道現在代麗提上來想干什么。代麗似乎也沒有準備給我們答案,聽到班長的提醒趕緊蹲下身子把錄音機放在講臺上隨手摁開了放音鍵,《黃河大合唱》那激越的旋律立刻在教室里響了起來。風在吼馬在叫的狂放很快就把我們席卷了進去,很多同學都跟著哼了起來。眼看晚自習就要變成紅歌會,代麗看著教室里局面有些失控,“吧嗒”一下就把錄音機的放音鍵給摁了下去,教室一下子安靜了。我們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代麗,代麗又在看自己的腳尖,足足沉靜了有兩分鐘的時間,就在同學們的耐心快達到極限的時候,代麗終于開口了:同學們剛才都聽到了,這是一個多聲部的大合唱。我們學校的合唱團……
代麗說話的時候也沒有抬頭,仍然盯著自己的腳尖,好像她講話的內容全在腳尖上寫著一樣,發出的聲音也極低,像極了夏日晚上那嗡嗡的蚊子叫聲,而且這叫聲就像燃盡了的燭光一樣有越來越弱小的趨勢。這倒讓同學們更加安靜起來,都屏住呼吸想知道代麗的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后來實在是聽不到了,我的同桌張慶行喊了一聲:能不能聲音大一點!這一嗓子似乎把代麗嚇著了,猛地抬頭漫無目的地看了一下,接著目光又繼續回到腳尖,但聲音卻比剛才提高了一些。
我們耐著性子聽完了代麗的發言,心里不禁大失所望,所謂的布置任務,無非是說隨著畢業班的學生離校,學校合唱團需要從新生中吸納力量,希望有音樂愛好的同學積極報名參加。這些音樂老師在音樂課上都講過了,現在代麗再通過這么復雜的形式說出來純粹是脫了褲子放屁,而且一般人在公共場合放屁都是有所收斂的,代麗卻把這個屁放得這么隆重,又是讓班長出面又是放錄音的,弄得放屁不像放屁倒像是中央電視臺的春節晚會。
代麗下去之后晚自習剩下的時間還很多,我實在無事可干,想到剛才代麗的表演,覺得非常有趣,就據此寫了一篇諷刺性的小短文,題目叫《晚自習三部曲》。具體的文字內容記不太清楚了,大意是大凡有名氣的作家都喜歡寫三部曲,比如高爾基的苦難三部曲、巴金的《家》《春》《秋》三部曲,本人為了披露自己有成為大作家的野心,也開始用三部曲命名自己的作品,以下就是代麗今天晚自習在講臺上亮相的三個程序,當然語調是帶有諷刺意味的,在行文中也有一定的丑化性的語言。
寫完之后我拿給同桌張慶行看,張慶行看得樂不可支,直說深刻、形象、精辟。他還沒有樂完下課的鈴聲就響了,張慶行說自己渴了要回宿舍喝水,待到回來的時候第二節晚自習已經開始了,我問他要剛才寫的稿子,他說忘在宿舍了。當時我也沒有太在意,心里還非常得意,看來自己這篇急就的小文還是蠻有些意思的。
我們九點半下晚自習十點半熄燈,再加上中間的損耗,睡覺前的準備時間不足一個小時。好在那時我們剛進城,還沒有養成睡前洗漱的良好習慣。我們全班將近三十個男生住在一間大宿舍里,這間大宿舍是由教室改成的,黑板和講臺都在,后門也沒有封起來,頂上一張上下兩層的鋼木床了事。水管子在外面的院子里,廁所在三百米外的操場邊上,要是有個跑肚拉稀什么的就得咬緊了牙關快跑。
一般情況下我們都是在熄燈前上床,上床之后先集體討論幾分鐘,然后再小范圍地私聊。我們年齡不太均勻,有很多同學讀了好多年的初中,由于年齡偏大,對異性的渴望并不比現在的高中生差。所以集體討論的話題基本上就是對班里女生的評價。當然這種評價都是有些不懷好意的,往往要夸大某位女生的長相和行為,再把這種夸大跟自己記憶中的某些丑行或某種物體胡亂聯系一下,從而得出自己認為可笑的結論。就算在私下里認為某女同學不錯,也會把自己的真實觀點隱藏起來,再言不由衷地把人家貶低一番。很多女同學的綽號就是通過這樣的集體討論產生的。私聊的話題基本上是集體討論的延續,只不過聊得更有針對性一些。我和張慶行在教室里是同桌,在宿舍也是鄰居,這就給我們私聊提供了便利。有了這種便利幾乎每天晚上我們都會在睡前嘀咕幾句,但這天晚上我從廁所回來就發現張慶行已經上床了。我本來還想著跟他要回自己在晚自習上寫的那篇小文的,見他側著身子朝里躺著,就沒有再開口。
第二天上晚自習的時候,班長周長天把我單獨叫到了走廊,問我怎么得罪了代麗?我說沒有呀!周長天有些懷疑,說沒有?我怎么聽說代麗說你寫文章罵她,她要到耿老師那里告你呢。我一聽有些慌了,想到自己昨天寫的那篇小文章,回到教室就找張慶行要。張慶行卻一臉無辜地說,昨天晚上就沒看見。
我說,昨天你不是拿回宿舍了嗎?
張慶行說,是拿回宿舍了,但晚上回去就沒有看見,可能是被其他同學給拿走了,多幾個讀者還不好?奇文共賞嘛!說著就嘻嘻地笑起來。
我心里有所懷疑但又拿不出證據來,有些緊張,要真告到耿老師那里事情就嚴重了。我們對班主任還是比較在乎的,因為評三好學生、獎學金甚至畢業分配班主任都起很大作用,剛開始就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顯然極為不利。
課間的時候我走過去想跟代麗解釋一下。代麗趴在桌子上,我在她旁邊的座位上坐下來,說代麗同學,我是李秋蓬,我那個文章是隨便寫著玩的,你不要太在意了。代麗似乎動了一下,我心里有些放松,心說有反應就行!誰知隨即就傳來嚶嚶的哭泣聲,這下弄得我手足無措起來,大腦里一片空白,想再進一步解釋解釋,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幸虧上課的鈴聲響了,我才逃命般跑回自己的座位。
最后這節晚自習我感到特別漫長,總擔心班主任耿老師會來巡查,這就給代麗告狀創造了機會。我不時地朝代麗的座位上看,其間代麗把頭抬起來兩次,一次咳嗽了幾聲,還有一次是跟同桌宋喬丹說了幾句什么,此外還是跟剛才一樣趴著。下晚自習的鈴聲終于響了起來,我長吁了一口氣,心里獲得了暫時的放松。同學們陸續離開教室,張慶行招呼了我一聲也走了,我見宋喬丹在拽代麗的胳膊,就準備利用這個機會再去解釋一下。
宋喬丹終于把代麗拽起來了,代麗直起身子見我站在面前,就又要往課桌上趴,宋喬丹急了,趕緊拖住她說,你有什么事說什么事不行嗎?別這么肉人!
這時教室里除了我們三個已經沒有其他同學了,我乘機道歉說,都是我不好,本來是鬧著玩的事情,沒想到代麗同學會這么在意。
宋喬丹見我插進來,立刻朝我搶白著說,知道不好還干!有這么鬧著玩的嗎?還不趕快給我們代麗同學道歉。說著指了指剛剛又趴倒在桌子上的代麗,一邊還朝我扮了個鬼臉。
我立刻明白了宋喬丹的意思,心里對她充滿了感激,趕緊說,我道歉!我道歉!請求代麗同學原諒。
見代麗仍然沒有反應,我有些無奈地看了宋喬丹一眼。宋喬丹說,看來光道歉不行,還要罰你。你不是能寫嗎?就罰你完成征文任務。
宋喬丹說的征文任務是指上星期團委發的一個通知,要在全校范圍內搞一次征文比賽。通知在校刊上登出來之后,我們班沒有多少動靜,我們之所以這么麻木是因為對征文這種事情都很陌生。想想吧,我們在初中讀書的時候每天面對的都是做不完的習題、背不完的公式,一般的作文也都是從歷屆中考的試卷中猜題目,哪有閑心搞什么征文比賽?班里的宣傳委員宋喬丹一看沒人往上交稿子有些著急,團委當初召集他們開會是作為任務下派的,還重點要求新入學的八五級廣泛發動,如果沒有同學響應,她這個新任的宣傳委員顯然臉上無光。后來她利用晚自習的時間又發動了幾次,還是沒有效果。現在大概正在為這事發愁呢!
當時我沒有往深處想,甭管怎樣先蹚過這一關再說,見有了具體的過關指標,就連聲說,我認罰,我認罰。
說完這話代麗明顯有了反應,先是彎曲的右胳膊往前伸了一下,接著身子就開始往后拽著抖動起來。我有些害怕了,以為自己言辭不當又觸犯了某種禁忌,求救般地看著宋喬丹,宋喬丹卻用眼神示意我離開。
走出教室我忽然明白,只有我離開,代麗才能起來。代麗已經趴了一個晚上了,守著我這個罪魁禍首是不好意思起來的,即使在心里原諒了我。宋喬丹顯然是看明白了里面的玄機才讓我離開的。
這之后事情好像是結束了,代麗又恢復了正常,我們有時打個照面她雖然會趕緊把臉扭過去,但目光中已經沒有那種仇恨的感覺了。
過了幾天宋喬丹又找到我,說自己是來討債的,我明白她是指征文的事情,就想打個馬虎眼賴過去。實際上我是想參加征文的,但是想悄悄地參加。那時候我受外面那火熱的文學氣息的影響,自己也看了一些閑書,很想動筆寫點東西。學校的通知在校刊上發下來的時候,我就有了沖動,還獨自在校園里找到了投稿的信箱。稿子也早就寫好了,想趁晚上下晚自習的時間把稿子投進信箱里,這樣獲了獎自然臉上有光,沒獲獎也不至于丟人。
宋喬丹見我賴賬不高興了,沉著臉說,你怎么可以這樣呢!咱們那天晚上不是說好了嗎?你要這樣我就不管了,反正你的罪證還在我們手上。說著就氣哼哼地走了。
關于宋喬丹說的罪證我已經沒有原先那樣害怕了,不就是一些寫著玩的文字嗎!何況我也沒有在里面提名字,就是耿老師追究下來也好說。不過靜下來想一想,自己這事辦得也確實不地道,用著人家的時候就認罰,用不著人家干脆就一推六二五,不怪宋喬丹生氣。想再找宋喬丹說說又拉不下臉來,就想干脆把自己準備要投到信箱里的文章交給宋喬丹吧!這樣即使不獲獎自己的面子也不至于受損,畢竟是被動參加的,不是奔著那個獎項去的。
既然是被動就要做足樣子,我故意又耽擱了一天才把早就準備好的稿子交給宋喬丹。宋喬丹拿到稿子笑了,說這不是蠻快的嗎!
我說,快什么!昨天晚上整整一個晚自習都沒有動彈。
宋喬丹說,那也夠快的了!我兩個晚自習也憋不出這樣的文章來。
讓我想不到的是,這篇名叫《小草》的晚自習習作居然獲了二等獎。大紅的海報貼出來的當天,宋喬丹又找到我說學校的校刊要從每個班找一個通訊員為他們寫稿,問我愿不愿意干。原來我對通訊員這個職位是沒有好印象的,在很多有關戰爭的電影里通訊員連名和姓都不出現,連長一喊通訊員,通訊員就像逃命的老鼠一樣溜溜地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立在面前聽連長的訓斥。后來讓我有所改變是因為我們村的連國叔干上了公社的通訊員,公社不但給他配了照相機,還給他發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每次回村,連國叔都把自行車的鈴鐺晃得山響。讓我干班里的通訊員自然是好事,當時我就答應了下來。又過了一天宋喬丹突然對我說,你怎么還不是團員呢?
這話讓我猛地愣了一下,心里有些緊張起來。第一天來師范學校報到的時候,在出示報到證之后還要填一個登記表,上面有姓名性別政治面貌什么的,前兩項都沒有問題,但在填政治面貌的時候我看到已經報到的同學都寫著“團員”就有些猶豫了。讀初中的時候我就有強烈的入團愿望,為此還專門找了一本有關這方面的書認真地寫了入團志愿書。遺憾的是五七聯中對應屆生一向不重視,因為這個學校歷年來升中專的學生都是復讀生,所以到畢業我也沒有成為先鋒組織中的一員。
入學通知書寫著新生報到時要帶上團關系,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那時候我大哥通過招聘去公社下屬的管理區當了團支部書記,手里握有審批團員的大權,允諾我等到每年發展團員的時候給我弄張表填填。有了這個基礎我在填那張表格的時候就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寫上了“團員”,然后跟接收團關系的老師解釋說來的時候沒有來得及辦理團關系,家里人辦好后就郵寄過來。
這些情況當然不能跟宋喬丹說,我梗著脖子說,我怎么不是團員!只是入學的時候團關系沒有來得及去辦理。
宋喬丹說,那你就抓緊辦理,這次團委要求通訊員必須是團員。
由于是周末,當天晚上熄燈之后同學們集體討論的時間就長一些,這次討論的話題比較雜,隨著對班里女生的了解,我們的話題也不再局限在她們身上了。這次討論還發生了一些爭論,爭論的焦點是張傳富的一個驚人結論。上星期天張傳富去泰城的主干道青年路遛了一圈,發現在青年路上行走的都是些年輕人,由此他得出結論,這是一條只能讓青年人走的道路。這個結論立刻就遭到了我們的圍攻,其中以張慶行的駁斥最為有效。他反駁張傳富說,按你這種思維,青年路只能讓青年人走,那大馬路就只能讓大馬走了,既然這樣你怎么沒有見到馬路上有馬呢?在一片質疑聲中張傳富很快就覺得自己這個結論錯了,但他還死扛著,辯解說,大馬路本來是光讓馬跑的,只不過后來馬少了人多了,就只剩下人沒有馬了。見張傳富這么胡攪蠻纏,張慶行一針見血地說,道路跟人一樣,名字并不一定非得意味著什么,你的名字叫傳富也不能說明你上一輩就是富農吧!
張傳富不高興地說,你上一輩才是富農呢!正說著馬路怎么一下轉到我身上!
張慶行說,我這不是舉例說明嗎?你急什么!
張傳富說,你怎么不拿自己舉例?你這不是成心嗎!
眼看兩個人就要吵起來,最后還是班長周長天給勸住了。
集體討論完了張慶行又跟我私聊了一陣,由于有了剛才的挫折,這次私聊的內容比較簡單,張慶行要我明天和他一起去買皮鞋。對我來說皮鞋似乎是個很遙遠的概念,當時我們班還沒有穿皮鞋的,似乎公社干部連國叔都沒有穿過,張慶行居然要買皮鞋穿!我們私聊完了,張慶行很快就發出了鼾聲,我卻一直在琢磨白天宋喬丹對我說的事情,心里想著怎么給大哥送個信兒,讓他快點把團關系給郵寄過來。寫信太慢了,打電話肯定不行,傳達室的那部搖把子電話被看門的老徐頭像寶貝疙瘩一樣守著,外人要動一下他恨不得把你的祖宗三代都盤問過來。再說老徐頭的嘴巴也不嚴,學校老師的那些破事都是他給傳揚出去的。從他嘴里我們知道教音樂的范老師曾經搞大過女學生的肚子,教文選的劉文明老師的老婆是個回民,不但跟劉老師一樣吃豬肉還抽煙喝酒,是個很開放的女人。我的事在打電話的時候萬一讓老徐頭聽出端倪來給說出去,不但所有的努力都白費,還有可能身敗名裂。最后我想到了電報,電報雖然需要花不少錢,但這個又快又保險,更重要的是還能增加點緊張的感覺。在我們那個村里一般接到電報的人家都是發生了大事的,不是生孩子就是親人發生了意外,大哥如果接到電報自然就感到事情的分量了。
自從到城里來上學我幾乎很少自己上街,記得第一次上街就迷糊了,看著哪里都熟悉就是找不到回學校的路,最后還是一位修鞋的大爺把我送到了學校門口。在這一點上張慶行比我強太多,哪里哪里都非常熟悉,有他跟著我就不用擔心找不到郵電局了。本來早上起來的時候我有些打退堂鼓,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我發現張慶行是個心眼兒很多的人,我總懷疑上次那個文章的事就是他有意透露給代麗的,這要是讓他發現了我打電報的蛛絲馬跡那還了得?后來又一想電報不是電話,就那么幾個字,他再精明想必也不會發現什么,更何況現在我們班只有兩個同學不是團員,我入學成績不差,應該沒有人懷疑我的偽團員身份。
按照張慶行的意思我們先去了通天街上的一家皮鞋店,看他熟門熟路的樣子,應該不是第一次來這家店鋪。柜臺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皮鞋,張慶行連續挑了好幾雙才相中一雙三接頭樣式的,問了一下價格要十九塊錢,我當時就嚇了一跳。那時學校發給我們的菜金才二十來塊錢,一雙皮鞋就把一個月的菜錢都吃進去了。看那意思張慶行是想買,摳摳搜搜地從口袋里往外掏錢,但掏了半天才掏出來十六塊錢,然后就用眼睛看我。我當然明白張慶行的意思,但我帶的錢也不多,還記掛著打電報,就趕緊避開了他的目光,把臉扭向了一邊。張慶行手上拿著皮鞋抖動了一下,最后還是戀戀不舍地放下了。我見皮鞋安全著了陸,就催促說,皮鞋下次再買,反正你現在還有穿的,我們趕緊去郵局吧。說著我就準備率先出門。張慶行又看了皮鞋一眼,無奈地轉身跟著出來了,可腿上像灌了鉛一樣,腳下的步子邁得極慢。
我走到皮鞋店旁邊的馬路沿兒上準備過馬路,回身一看張慶行還在臺階上站著。我招呼他趕緊過來,張慶行猛地跑過來,一下拽住我的胳膊說,你就不能借給我五塊錢嗎?這話一下子說出來,我有些為難了,出門的時候張慶行是看見我從樟木箱子里往外拿錢的,兩個五塊的,一共十塊,這是我所有的財產。張慶行開了口我就不能說沒有帶錢了,更何況一會兒一塊去郵局也是要往外掏的。我只好拿出五塊錢給了張慶行。張慶行看我把錢掏出來立刻就高興了,抓過我手上的錢蹦著高跑進皮鞋店,很快就抱著皮鞋盒子出來了。
由于在路上張慶行說自己打過電報,來到郵電局的時候我心里還比較有底。柜臺里坐著一位尖鼻子梳長辮子的姑娘,正拿著一本嶄新的畫報在看。我說同志,我要打電報。尖鼻子像沒聽見一樣眼睛仍然盯在畫報上。我又說了一遍,尖鼻子才隨手抓起一張單子扔到柜臺上讓我來填。單子上面打著幾條紅道道,下面是些數字,我扭身問張慶行怎么填,張慶行趴過來說,往那些紅道道上寫你要往外發的電報內容就行。我拿過插在柜臺上的圓珠筆正要往上填,想到自己要表達的內容應該是保密的,就回身看了張慶行一眼。張慶行卻渾然不覺,瞪著眼珠子往我手里的單子看。我想把他支派到一邊但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只好開始往單子上寫。
敬愛的大哥:
你好!
請速將團組織關系轉來!我這邊急用!
此致
敬禮
弟:秋蓬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五日
寫好了我問張慶行說這樣行嗎?張慶行拿過去認真看了一遍說行。我拿回單子又叫了聲同志!這次還沒等我往下說,尖鼻子就把手伸出來接過了那張紙片,溜了一眼接著又把單子扔出來說,填上地址。我把紙片又拿回來仔細地看了一遍,才在單子最上端發現了填地址的地方。張慶行有些不好意思,尷尬地自語說,記得上次沒有這么麻煩啊!
再次把單子交回到尖鼻子手中,尖鼻子沒有再給扔回來,而是一五一十地數字數,數完了就對我說,交錢!
我問多少?
尖鼻子說,四十七元。
這個數字超出了我的想象,我說怎么這么多!
尖鼻子不高興了,白了我一眼說,加標點符號一共四十五個字,再加兩元錢的手續費,你自己算算是多少?
經她這么一說我才明白電報是按照字數收錢的,既然這樣我還講究什么格式,直接把事情說清楚不就行了。張慶行也覺得這是個天文數字,說這么多錢!這電報還能打嗎!說著就要拉著我的胳膊往外走。我心里對他有些生氣,如果不是他不懂裝懂事情還到不了這種地步,就猛地掙了一下把他甩在一邊。
這個電報你們到底打不打了?尖鼻子不耐煩地催問。
我說,打!怎么能不打呢!只不過我想把電文修改一下。
算著口袋里的錢我開始重新擬定電文,加張慶行買鞋剩下的錢一共是七塊錢,看來發電報的手續費是一定要有的,就是不知道字數少了手續費是不是也能少,看尖鼻子那個態度是不能再問了,那么滿打滿算兩塊的話電文就只剩下五個字了,這五個字該怎么說呢?我掂量了好幾種方式,最后確定“哥速寄團表”這五個字。
這天我們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間,由于我們星期天起得比較晚,早飯也沒有趕上,在回校路上就已經餓得不行了。幸虧我們的宿舍兼著餐廳,一回到宿舍我就從那些盆盆碗碗里找吃的,搜了幾個餐盒居然真找到一個沾了菜湯的饅頭。也不管是誰的了,一下就塞進嘴巴里。我正狼吞虎咽地吃著饅頭,就聽張慶行“哎呀”了一聲,抬起頭就看到張慶行哭喪著臉站在我面前,手上還提溜著剛剛買回來的皮鞋。我問怎么了?張慶行說,都怪我,把皮鞋往盒子里裝的時候也沒有仔細看看,這兩只皮鞋是順腳的。
現在的張慶行在我眼里幾乎已經沒有原來傳說中的一點影子了,但我相信當初明老師的描述是真的,因為在張慶行身上確實有一種天然的執拗或者叫執著,只不過來到師范之后他這種執著不再用在學習上了。記得天氣剛冷的時候他讓我跟他出去買上衣,在后面菜市場里看到一個小販在賣皮夾克,才八塊錢一件。張慶行心動了,非要走近看看。小販趕緊推介自己的皮夾克有多好多好,是大廠里出來的。當時我就問這么好的皮夾克怎么這么便宜?小販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神秘地說,實話告訴你們吧,我就是這家皮衣廠里的工人,這批皮夾克是我們幾個偷偷從廠里倒出來的,所以要趕快出手,要不怎么會這么便宜呢!張慶行一聽覺得自己撿了個大便宜,趕緊挑了一件接著就付賬了。當天晚上張慶行就穿上皮夾克去上晚自習了,但第二天卻不穿了,我感到奇怪,就問他原因。他一開始不肯說,后來終于說了,原來所謂的皮夾克是黑色的塑料紙做的,他剛穿上就感到有些不大對勁,使勁揣口袋的時候一下就把口袋揣漏了,再仔細一看,口袋外面也有了裂縫。經他這么一說我才想到那天晚自習的時候,我一直就聞著有股裝化肥用的塑料袋子味兒。后來張慶行自己去那個菜市場找了幾次,但連小販的影子都沒有見到過,整整八塊錢就這樣打了水漂。
這次張慶行卻不想自己一個人去了,非要拽著我跟他一起去。我實在不愿意再跑出去,張慶行還以為我是怕皮鞋換不回來,就說,咱買的是順腳,剩下的一雙肯定也是順腳,現在說不定那家皮鞋店的售貨員正盼著我們回去換呢!
我說,那你自己去不就行了嗎?
張慶行說,我不是想找個見證嗎?這樣吧,你不是累了嗎,我找輛自行車帶著你去行嗎?說著也不管我答應不答應,轉身就跑了出去。
這天的事情似乎總是跟張慶行作對,皮鞋很快就換回來了,他卻又把腳給崴了。我們回到宿舍不久,張傳富就要我跟他去打籃球,我一開始不想去,但搪不住張傳富的軟磨硬泡,就答應去打一小會兒。我們拿著籃球還沒有走出門口就聽張慶行說他也要去,我感到有些奇怪,我們接觸快一個學期了,在我的印象中張慶行是不喜歡參加這類體育活動的,因此張傳富才沒有邀請他打球。看到張慶行穿著新皮鞋出來我就更奇怪了,讓他回去把鞋換了,張慶行卻說自己的運動鞋剛才逛街的時候汗透了正在晾曬。待走到往籃球場拐的路上,看到三三兩兩去上廁所的女同學,我突然明白張慶行為什么來打球了,為的就是展示他的新皮鞋。但讓他想不到的是來到籃球場剛開始跑動他就跌倒了,待站起來發現腳脖子都腫了,出師未捷腳先傷,皮鞋是展示不成了,只好一瘸一拐地又回到宿舍。
種種跡象表明張慶行是有情況了,我這種猜測不久就從張傳富那里得到了印證。張慶行腳崴傷之后上床不方便了,就央求下鋪的張傳富先跟他換兩天,待他傷好之后再換回來。平時張傳富有些煩張慶行,心里不樂意,但看到他確實有困難就勉強答應了。這個問題解決了,上廁所的問題卻沒法解決。這天晚上張慶行半夜被憋醒了,瘸著個腿去外面的廁所實在來不及了,就想尿在自己的臉盆里算了,明天洗臉的時候一涮就行,但黑暗中他卻把張傳富的臉盆當成自己的了。第二天起床鈴一響,張傳富起來洗漱。本來是要端著臉盆去院子里接水的,見臉盆里有晃動的液體,就錯以為頭天晚上自己已經把洗臉水打好了,伸手往臉上一撩就聞到了一股臊味,立刻就明白了,一下子掀開張慶行的被子大聲地叱問,是你尿到我盆子里的吧?
張慶行自從傷了腳之后不用上早操了,也就用不著早起,正迷迷糊糊地睡著,就含混不清地說,什么?
他這么一糊涂張傳富就更氣憤了,還以為他是故意這樣呢,拿起盆子就把尿澆到了床上,然后隨手把臉盆使勁摔在地上。隨著“嘭”的一聲巨響,張傳富明白過來這是自己的床,更加惱了,伸手抓向仍然躺在床上的張慶行就要動手。幸虧那時我們都沒有穿睡衣睡覺的習慣,張傳富抓了幾下都沒有抓著。這時身邊的幾個同學一下就把暴怒的張傳富給抱住了。看來張傳富已經是憤怒到極點,掙扎著想從同學懷抱里脫離出來,一邊還大聲地斥罵著:什么東西!拿腔作勢的!你以為你辦的那些事情別人不知道呀!把人家李秋蓬寫的文章偷偷拿去告密,晚上睡覺還喊人家的名字,整天用自己的熱臉去蹭人家的冷屁股,也不嫌丟人……
這些話戳到了張慶行的疼處,張慶行也火了,趿拉上鞋站起來指著張傳富說,有什么事說什么事!哪有你這樣揭人的!不就是一個臉盆嗎?我把我的賠給你還不行嗎?用得著這樣嗎?
看得出來張慶行這些話說得不太氣壯。我心想果然是張慶行把文章拿給了代麗,看來自己早先的猜測是對的,晚上睡覺喊名字自然也是喊代麗了。張慶行有說夢話的習慣,我們剛成為鄰居不久,我就聽到有次他在夢里喊張斌。這個名字我曾經在張慶行的筆記本上見過,那是個嶄新的筆記本,扉頁上寫著:夢想開始的地方。下面署名是張斌。我當時就問他張斌是誰?張慶行伸出大拇指往后指了指說,本人。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隨后也就明白了。師范里的老師第一次給我們上課總愛點名,點到張慶行(hang)的時候一般都叫成張慶行(xing),張慶行訂正了幾次老師們才都記住了。后來張慶行對我說“行(hang)”是他們張氏家族往后延續的輩分,慶是他的乳名。這種起名字的方式在農村是相當普遍的,大多數家長都是文盲,自然想不出有深刻寓意的名字來,都是在輩分的前面或后面加上乳名了事。現在的張慶行顯然覺得自己的名字太土氣了,所以才給自己另起了個別名。
那天早晨的事件之后張慶行消沉了好幾天,我對他有氣也懶得理他,但看到他每天瘸著腿往上鋪爬,心里又有些可憐。這天晚上我平躺在床上明顯感到身邊的張慶行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又過了一會兒,傳來張慶行壓得極低的聲音:那三塊錢得過幾天還你了。
這正是我目前最掛心的事情,我們已經得到確切的消息,元旦學校要放兩天假。那時候國家還沒有實行雙休日的制度,這兩天的假期就顯得很珍貴,我想利用這個假期回家。那時候回家的車票也就是一塊來錢,但我身上分文沒有,所以就指望著張慶行抓緊還我借去的那三塊錢。
張慶行目前的經濟困難我是知道的,那雙惹禍的皮鞋花掉了他所有的錢。打架的那天本來他是想把自己的臉盆賠給張傳富的,但張傳富卻放出話來說他要跟原來一模一樣的。這個條件倒好滿足,我們入校的時候臉盆都是從門口的門市部買的,去挑一個大小花色一樣的就行。但錢從哪里來?后來就只好又借了。也就是說現在張慶行的債務不光是我這一家。
見我從鼻子里哼了一下,張慶行就說,那個事兒是我不對,你別生氣了。我自然知道張慶行說的“那事兒”是指什么,一說這個我的火氣又上來了,我側過身去不準備再搭理他,他一看我這樣也只好嘆了口氣重新躺下。
直到元旦前一天,張慶行才還了那三塊錢。那也是個星期六,第二天就放假了,本來我下午下課之后就要回家的,但頭天晚上張慶行就對我說明天他就有錢了。我問他哪來的錢。他一開始應付我說反正不是偷來的,后來又說是家里給匯過來的。
那天下午張慶行請假了,看著旁邊的空座位我心里直犯嘀咕。
快吃晚飯的時候張慶行回來了,一回來就把我拉到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票子。我注意到這次家里給他匯的錢真不少,光十塊的就有好幾張。有了錢的張慶行豪氣了不少,見我拿著飯盒去食堂打飯,就說干嗎還去打飯?我請你下館子!這話把我嚇了一跳,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有下過館子,張慶行居然說得這么輕松。
那天在學校門口的飯館里,我們點了兩個菜,一盤是土豆片炒肉,另一盤是香菜炒豬血。這兩個菜我雖然都在學校食堂吃過,但在飯館里吃卻感到有些不一樣。
元旦回來之后張慶行又讓我給他辦了一件事——寫情書。這段時間由于那篇獲獎征文的緣故,我不但是班里的通訊員,還成了校刊的編輯,教文選的劉文明老師還專門在班里讀過我的作文,班里的同學都認為我的文筆不錯。這也是張慶行跟我提出這個荒唐要求的原因。要放到現在代寫情書這樣的事情不算稀奇,但在那個時候卻顯得太超前了。張慶行見我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就進一步說,實際上我們都水到渠成了,你沒看到代麗有事沒事總往我身上看嗎?這就說明她對我有意。
我沒有發現代麗對張慶行有意,自從事情被張傳富點破之后,我倒是發現張慶行經常有意無意地關注代麗。我有些懷疑地問,你就這么有把握?
張慶行說,怎么能沒有把握呢?鐵定的姻緣!有次美術課上我的調色板找不到了,想借個調色板用,嘴上剛嘟囔出來,她就把自己的調色板洗好放在窗臺上了。我拿過來用了,她還偷偷地看了我一眼,這就是心照不宣!給她寫信也就是把那層窗戶紙捅開,人家是女孩子,總不能讓人家先主動吧。
既然張慶行這么有把握就幫他一次吧,更何況人家還請自己下過館子呢!可是這樣的信件我只從書上看過,沒有親自實踐過,好在學校圖書館里的書籍比較多,我用了一下午的時間扒翻了一些資料,居然真找到了一些不錯的范文。當天晚上利用晚自習的時間我把那封求愛信寫了出來,實際上按照現在的標準看那基本上不能算是求愛信,只能算是一封柏拉圖式的愛情說明書。在這份說明書中著重渲染了愛情的偉大與崇高,并不厭其煩地列舉了那些偉大人物的偉大愛情,當然其中少不了大量名人名言,繼而引申出類似偉大的愛情已經產生了,那就是我(指張慶行)對您(指代麗)目前的感覺。有了這種表白還不夠,我記得寫入團申請書的時候都有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的表態,在這份愛情申請書中也應該有這種東西,這樣才能顯現出男子漢的氣度來。因此在信的最后我寫到:如果我此次的萬般愿望在您眼里化成了泡影,我會默默地把這痛苦埋在心里,因為我知道愛情的最高境界就是忘我,只要您覺得幸福,我的所有不幸就都煙消云散了。
遺憾的是張慶行在抄寫的時候把這句話改成了:如果我此次的萬般愿望在您眼里化成了泡影,我會繼續默默地關注您,繼續默默地愛您。因為我知道沒有您我是活不下去的,只有愛您才是我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幸福。抄完了張慶行讓我看,我指著最后一段說,這是不是有些死皮賴臉了。
張慶行說,怎么叫死皮賴臉呢?這叫堅貞,愛情就是要堅貞,沒有這種決心是得不到愛情的。
張慶行是什么時候通過什么方式把這封求愛信送給代麗的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那段時間張慶行一直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只要有機會目光就黏在代麗身上,吃完晚飯就去教室坐著,因為他知道代麗一般都去得比較早。為此他還報名參加了學校合唱團,怎奈一排隊列就被刷下來了——張慶行長得矮,站在隊伍中間就是個豁口,站在隊伍邊上就是個臺階。水路不通走旱路,這條路被堵死了,張慶行就開始練腳踏風琴。他知道自己的音樂成績上去了,代麗這個文藝委員就會高興。
這樣努力了一陣子,效果還是明顯的。兩周以后的一個周末晚上,張慶行直到快熄燈了才從外面回來。一回來就躺在床上哼那首正流行的《三月里的小雨》,張嘴就是淅淅瀝瀝嘩嘩啦啦的。我知道他肯定有喜事要告訴我,故意側過身子不去理他。過了一會兒宿舍里沒有動靜了,他終于憋不住了,悄聲地問我,你知道我今天晚上跟誰出去的嗎?我懶得回答,繼續背朝著他沒有反應。張慶行見沒有動靜,就又試探著問,睡著了?
我假裝打了個哈欠說,跟誰出去的?
張慶行說,代麗。
我哦了一聲。
張慶行沒有注意我的態度,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繼續說,幸虧我把那封信的結尾給改了,今天代麗一見我就說,我之所以愿意和你出來,就是因為你對愛情的那種堅貞態度。
這話一下子就把他們之間的底牌暴露了——從這句話里能聽出張慶行和代麗是第一次單獨約會,并不像張慶行說的那樣已經水到渠成了。我有些嫉妒,嫉妒張慶行這種談戀愛的狀態,因為我自己也是渴望有這種狀態的。
那時我對這種狀態的渴望絕不僅僅是年齡的原因,主要還是對未來的擔憂,擔憂自己一回到農村,婚姻大事就成了問題。所謂的成問題是指很難找到條件相當的對象。這個條件基本上沒有感情的因素,有的只是身份的認同。因為我們都是從農村出來的,對農民的艱辛和不易都有很深的體會,所以在對象的選擇上,感情似乎是個很奢侈的東西,而把是不是有城鎮戶口放在首要位置。大多數人從一進入師范校門就把談戀愛當成了主攻的方向。家有余糧心里不慌,現在有這個條件早談個吃商品糧的對象,把關系確定下來,就避免了以后的尷尬,說起來這也是一個極有前瞻性的做法。
我們的那些女同學當然知道自己的優越性,個個都是高高在上的感覺,就是長得再丑的女孩子也感到比我們有優勢。因為她們清楚,我們是她們最不濟的選擇,她們卻是我們最好的歸宿。這是一個令人惆悵也令人不甘的結論。有了這種結論我們每個人都想適時而行伺機而動,都在心里盤算考量著以確定自己的目標。
說實話一開始我并沒有把目標確定在宋喬丹身上,因為在宋喬丹面前我一直有種自卑感。宋喬丹的入校成績名列前茅,一開始就是我們班里的指定負責人,但不知道為什么后來選班干部的時候卻成了宣傳委員。后來我還從張慶行那里了解到宋喬丹家庭不錯是當地的萬元戶,她父親開著鎮上最大的門市部,是屬于最先富裕起來的那部分人。
相比而言我的條件差了很多,既不是班干部,也沒有很好的家世,家里唯一干點公事的大哥還是個招聘的,說不定哪天公社不聘了,就得回家重新當農民。綜合種種因素,我覺得宋喬丹是不會看上自己的。但后來我的想法有了改變,我發現宋喬丹對我也是蠻關注的。
有一次宋喬丹看到我走進教室,有些不自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埋頭看桌子上的本子。過了一會兒她可能是看完了,合上作文本猶豫了一下,然后走上講臺把本子放進講桌上的那一大摞里。這時我忽然有了某種感覺,裝著走上講臺擦黑板,回身瞥了一眼宋喬丹放本子的位置,很容易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宋喬丹剛才看的應該是我的作文本。還有一次我們在路上迎面遇上了,看到我她明顯有些不好意思,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這說明她還是在乎我的。
這些蛛絲馬跡顯然不能支撐我向宋喬丹袒露心跡的決心,真正讓我下決心的是春節之后的春季運動會。由于師范學校沒有升學壓力,班級與班級之間可競爭的硬性指標少得可憐,所以各班都把運動會作為出彩的重要途徑。從去年的秋季運動會來看,我們八五級二班要想在競賽項目上有所突破很難,但爭取個“優秀班級”還是有希望的,因為評優的指標非常簡單,只要在大會上被采用的廣播稿數量達到一定的標準即可。這一點我們班還是有優勢的,優勢就在我身上——這屆運動會我被選拔到了宣傳組當廣播稿的編輯。
運動會的第一天效果不佳,一天下來我們班的用稿量只有三篇,這個數字是全校二十多個班中最低的。照這樣的趨勢發展,我們班顯然與“優秀班級”的稱號無緣。下午比賽結束的時候我把這個結果報給了宋喬丹,宋喬丹看了之后非常著急,她在下面也沒少發動,同學們的積極性也很高,但就是憋不出稿子來。
最后宋喬丹看了看我說,你不是也能寫稿子嗎?
宋喬丹說得不錯,我雖然在宣傳組,但當初開預備會議的時候學校并沒有提回避的規定,我也很早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之所以沒有我的稿子播出,也不是因為懶,而是因為實在寫不出精彩的稿子來,很多比喻都被同學們用濫了,跳高運動員就是飛翔的雄鷹;短跑運動員就是離弦的箭矢;長跑運動員就是下山的猛虎……現在班里的同學都認為我寫稿子不錯,那寫出來的稿子就不能讓他們失望,尤其是不能讓宋喬丹失望。所以今天我在私下里也寫了好幾篇稿子,但自己看了都不滿意,就沒有拿出來。
我說,我是能寫稿子,但就是來稿量太多了,有點忙不過來。
宋喬丹說,再忙也不能忘了自己的集體吧,同樣是做編輯,人家姜凡就把自己班里的成績給搞上去了。
這話明顯有批評我的意思了,姜凡是八三級二班的,兼任校刊《校園生活》的主編,同時也是宣傳組的編輯,今天他們班采用的稿子大部分都出自姜凡之手。有這么個例子在前面引著,我再想做縮頭烏龜也不可能了,更何況我也想在宋喬丹面前好好表現一下呢。
運動會期間學校“特赦”不上晚自習,我吃過晚飯就去位于教學樓樓頂的《校園生活》編輯部找姜凡,但編輯部里沒人。下星期他們就要去實習了,實習回來就要畢業離校走上工作崗位。這段時間是他們最躁動不安的時候,我們的宿舍緊挨著,幾乎每天晚上都能聽到從他們宿舍里傳出醉酒喧鬧的嘈雜聲。姜凡似乎比其他人更忙一些,聽說他有個在齊魯石化干部處當官的表哥,他正四下里活動,想把自己分配到那里,《校園生活》都有好幾期沒有出刊了。
編輯部的鑰匙我是知道的,有次我來編輯部正巧在門口碰到了姜凡,姜凡從門框上摸出鑰匙打開門,我們一起走了進去。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踮著腳在門框上摸了一下,居然真的摸到了一把鑰匙。把鑰匙拿在手上我卻有些猶豫了,雖然我也是編輯部的編輯,但畢竟剛加入進來不久,更何況這個不大的房間盡管叫《校園生活》編輯部,里面卻只有一張桌子,這張桌子上堆滿了姜凡的書和筆記本,說起來基本上就是姜凡的私人空間。但最終我沒能抵擋住自己好奇的欲望,打開了房間的門。
本來我是想找姜凡請教一下明天怎樣寫出好廣播稿的,現在卻覺得自己誤闖進了一個神秘地帶,心頭有種按捺不住的興奮,開始到處搜尋起來。正中間是滿滿的一大抽屜各個雜志社的退稿;打開左邊的抽屜,我看到半包香煙,還看到一個長方形的扁紙盒子,翻過來一看,原來是一盒避孕套。這個東西讓我一下子緊張起來,那時候這樣的東西在街上基本上沒賣的,記得上小學的時候同學二幺拿著這個東西當氣球吹,我們都不認得就問他這是什么,他說是他爸爸從煤礦上帶回來的,據他爸爸說煤礦上專門用這個東西裝炸藥來采礦。所以很久以來我都認為這個東西是煤礦專用,直到現在看到了包裝盒和完整的圖例說明,才明白了它的真實用途。
扁紙盒子上的圖例說明看得我耳熱心跳,我打開盒子發現本來十二只裝的避孕套卻只剩下八個了。這肯定是被用掉了,這個推論讓我心里更加慌亂,同時也對姜凡產生了新的看法。在我原來的印象中姜凡是很陽光的,每天都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誰知背后還有這么多陰暗的東西。桌上就放著姜凡白天帶的筆記本,我翻開筆記本就看了起來。這是一本日記,里面主要記錄了主人對文學的追求、對愛情的理解和對一位叫鹿兒的女孩子的思念,到處充斥著狂妄與自負。但令人奇怪的是里面幾乎沒有涉及畢業考試、實習、分配這些目前來說對他最為重要的話題。這本日記讓我再次看輕了姜凡,我覺得這本日記如果是他真實心跡的袒露的話,姜凡就離成熟差得太遠了。當然借這次偷窺我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姜凡是個有心的人,往年運動會他感到不錯的稿件都有留存,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這些稿件,趕快抄寫了下來。有了這種補充,第二天我們班的稿件數量也上去了,我們班在這屆運動會上最終獲得了“優秀班級”的稱號。
運動會之后我就寫了一封信。當時有本叫《早戀》的小說比較流行,在這之前宋喬丹曾經跟我借過。現在我要把信送到宋喬丹的手里,這本書自然就是很好的媒介。
我是利用晚自習的課間把信夾在書里交給宋喬丹的。當時環境比較嘈雜,我把書交給宋喬丹的時候是想說幾句的,說什么都事先在腦子里操練了好幾遍,想告訴她書借到了盡快看。這話有一語雙關的意思,表面說的是《早戀》這本書,實際上是指里面的信。但當時由于緊張我居然什么話都沒有說出來,匆匆把書往宋喬丹懷里一搡,就倉皇地跑回了教室。
回到自己的座位我的心還在怦怦直跳。上課鈴響了,宋喬丹拿著那本書回到教室,我以為她會看我一眼,誰知她竟然誰也沒有看,徑自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幾乎整個晚上我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宋喬丹。我那封信是用信紙寫的,而且折成了小四方塊,一共兩張,她如果要看信就需要把信紙抻開,這個動作會讓她的胳膊有很大的活動幅度,但這天晚上直到晚自習結束我也沒有看到她有這樣的動作。
難道宋喬丹沒有發現書里面的信?我仔細回憶了自己炮制這封求愛信的過程,先是一氣呵成地把信寫完,寫完之后自己連看都沒有看。不是不想看,也不是不敢看,是心里總有些難為情,覺得這種行為自己好像不該有,眼前的這兩張信紙也是極不真實的。然后就打開那本書,翻到中間把那兩張折疊好的信紙使勁往書脊里插。當時還擔心掉出來,就又把書頁折了一下,這一切都做停當了才把這本包含著豐富內容的書送出去。每一個過程都是清晰的,宋喬丹不可能看不到信,她既然看到了為什么沒有讀呢?這樣一分析我心里沒底了,看來自己之前的種種猜測都是一廂情愿,宋喬丹根本就沒有把我放在眼里。
第二天午飯后是我給宋喬丹“規定”的答復時間,地點就在教學樓頂的《校園生活》編輯部。姜凡他們已經去實習了,臨走的時候把編輯部的鑰匙交給了我。
午飯我幾乎沒有吃幾口,老是擔心錯過了與宋喬丹見面的時間,飯盒里的菜沒有吃完就往教學樓跑。在路上還想著如果正巧碰到宋喬丹該怎么樣,是主動上前打招呼還是自己先悄悄地往樓上跑。坐在姜凡的辦公桌前也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隨手從桌子前立著的那一排書中抽出一本攤在面前,心思卻一點也沒有在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塊字螞蟻一般在眼前爬動著,僅僅是與我的眼睛一擦而過,我不知道它們的來處也不想探究它們的去處,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耳朵上,認真地諦聽著外面的動靜。
外面靜極了,空氣都似乎不流動了,現在的時間是十二點半。宋喬丹應該已經吃完飯了,把飯盒也刷出來了。那么這個時間她應該在往外走,從她們宿舍到編輯部也就五分鐘,然后再用五分鐘上樓,十分鐘就應該到了。但十分鐘過去了,宋喬丹沒有來。她應該在出門的時候還要梳洗打扮一番的,這個過程就相對復雜一些……我就這樣在希望與失望之間不斷地為宋喬丹尋找著借口,一直到一點多鐘宋喬丹都沒有出現,直到這時我還沒有死心,覺得她應該會來,不論答應不答應都應該給個答復。就在這時樓道里響起了腳步聲,宋喬丹來了!這個意識一冒出來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我想把自己埋頭在書本里,做出一副認真讀書的樣子,突然意識到門是插著的,她不可能破門而入,又趕緊起身把門打開,再重新坐下來輕輕舒了一口氣,想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但這怎么可能呢!樓下的腳步聲卻漸行漸遠了,隨后又有比較紛亂的腳步聲傳來,我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馬上就要兩點了,這正是同學們午睡后進教室上課的時間。
宋喬丹不會來了,直到此時我才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我心里感到一陣難受,是我親手把自己推到這般難堪境地的,我后悔寫了那封信,更后悔還給宋喬丹“規定”了答復的時間,現在我進教室該怎么面對宋喬丹呢?下午兩節作文自習是可以逃課的,但也只能逃一時,以后該怎么跟宋喬丹面對?在雜亂的腳步聲中有一個明確的聲音上樓來了,不可能是宋喬丹,馬上就要上課了,她是不會上來了。我耐住性子,坐在座位上沒有動,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我屏住聲息,心里卻有個狂放的聲音在喊叫,是她,是宋喬丹,她來了。
門是開著的,卻響起了刺耳的敲門聲,我遽然回身看到宋喬丹用疊加的中指跟食指在敲那扇打開的門。
給你的信,馬上上課了,下課以后再看吧。宋喬丹說著就把手上的信封遞了上來。
我本能地伸手接了,抬頭再看宋喬丹,她已經轉身走了。
手上是個普通的信封,這樣的信封在郵局賣五分錢一個,封口是用膠水黏住的,看不到里面的信紙上寫了些什么。此時我原本鼓脹著的信心早已經干癟了,宋喬丹根本就沒有給我們預留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借上課的工夫把信送上來,說不定她把封口封死原本是想讓別人代轉的。通過這種形式傳遞到我手上的信能有什么讓人高興的期待嗎!還囑咐我下課后再看!我為什么要聽你的指令!你以為我向你示愛你就可以主宰我嗎!我的內心忽然就不平起來,抬手就撕開了手上的信封。
宋喬丹拒絕了我,拒絕的理由是因為校規。學校規定師范生是不允許談戀愛的,但長久以來沒有人把這條校規當回事,就連有的老師跟我們私下里聊起來,知道我們分配到農村后不好找對象,也是鼓勵我們悄悄談戀愛的。學校對此也抱著寬容的態度,對談戀愛的學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們入校都快一年了,還沒有聽說哪位同學因為談戀愛受過什么處分。宋喬丹居然用這樣的理由來拒絕我,這說明她根本就沒有把我放在心上,連個讓人信服的理由都懶得找。
接下來的幾天我沒有自己預想的那樣難過,連整天跟我在一起的張慶行都沒有看出來。周末我和他上了一次街,給代麗買巧克力,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玩意兒。據張慶行說這東西是外國進口的,不但能增加抵抗力還能美容養顏。代麗這段時間老是感冒,得給她買點稀罕東西增加些營養。說這話的時候張慶行的語氣里透著一種造作的親昵。我們找了好幾個商店都沒有找到巧克力,直到來到城里最大的那家百貨公司。回來的時候下雨了,我們沒有帶傘,回到學校渾身都濕透了。
第二天我就不住地流鼻涕咳嗽。我們學校有衛生室,但我一次也沒有去過。我們那個村看病不太方便,一般像感冒這樣的小病都是用土辦法解決,不習慣吃那些裝在瓶瓶罐罐里的藥丸子。晚自習的時候我走出教室去走廊里擤鼻涕,回身就看到有個人影從教室里閃了出來,我以為是來班里下通知的學生會干部,剛要推開教室的后門,就聽到對方輕輕叫起了我的名字。這時我才注意到是宋喬丹,我怔住了。她走過來從口袋里掏出了兩個白色的小紙袋,快速遞到我手上說,感冒了就得抓緊吃藥,你能抗得過它嗎?
事情來得有些突然,直到宋喬丹的身影從教室前門消失我才明白過來。手上的兩個小紙袋是治療感冒的藥片,我緊緊把它們握在手中,然后又小心地伸開。手掌上的這兩個小紙袋已經變成了兩個紙團兒,透過從教室窗子泄出來的光芒,可以看到紙團兒上有圓形的藥片撐脹出來的折痕。這些折痕或明或暗地晃動在我眼前,猶如鄉村夏夜在田野中跳躍著的螢火蟲。
暑假之后隨著新生入校,我們就進入到二年級了,班主任耿老師為了鍛煉我們的能力提出來一個新的思路,讓同學們輪流做班干部,這就意味著我們這些在上個學年沒干上班干部的同學有機會了。我瞄準的位置是宣傳委員。爭取這個位置我是有優勢的,隨著姜凡他們的畢業我開始負責校刊,這也就意味著我有了在校刊上發稿的權力,有了這種權力,我們班的宣傳工作想不上個臺階都難。
晚上我跟張慶行交流的時候說了自己的想法,張慶行也說了他的想法,他說他想干體育委員。他的這個想法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張慶行個矮,在體育上沒有任何特長,想干體育委員幾乎沒有任何優勢。我當然不好意思直接對張慶行說這些,但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懷疑,給我分析起來。他認為體育委員最重要的一個素質就是行動迅速,早晨別人還沒有從被窩里鉆出來,你就得站在院子里準備整隊出操;體育課上別人還沒有換好運動衣,你就已經跑到操場上幫老師擺器械了。這些張慶行一直是做在前頭的,勤快,這點很得體育老師賞識,這也是他動當體育委員這個念頭的主要原因之一。聽他這么一分析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班里的新領導集體很快就產生了,讓人大跌眼鏡的是耿老師沒有把自己的新思路貫徹下去,原來的班干部除了團支部書記劉長生其余的都留任了,唯一吸納的新成員是張慶行,宋喬丹接任團支部書記,張慶行任宣傳委員。我對這個結果大失所望,本來以為自己能干上宣傳委員,卻被張慶行搶走了。耿老師對此作出了解釋,說根據學校領導的安排,自己原來那個思路只能逐步實行,為了保證班里工作的連續性,這次讓一位同學成為新班干,下學期就有可能讓更多的同學參與班級管理,爭取在畢業之前讓班里大部分同學都得到鍛煉。
這天晚上下了晚自習,我來到編輯部等宋喬丹。這段時間我們似乎開始戀愛了,幾乎每個星期天都見面,有時忍不住,上完晚自習也會單獨待一會。見面的地點有時是校外有時是在編輯部。編輯部現在清靜了不少,姜凡的所有東西都帶走了,不大的空間里一下子沒有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書籍就顯得太不像個編輯部了,因此我也弄了一些書堆在房間里的桌子上。像姜凡一樣我弄的這些書大部分都是中外名著,有些根本就看不懂,但聽說是名著,曾經滋養出了許多大作家,就買了。這些書有從學校圖書館借的,有些是自己去書店買的。跟宋喬丹交往后,我跟家里要錢的理由也充分了,父母對我跟宋喬丹的交往非常支持。當然這些書也不僅是為了裝點門面,它們還能為我和宋喬丹傳遞信息,我們之間的很多消息就是夾在書里傳遞出去的。
宋喬丹今天沒有跟我借書,自然我也沒有把消息傳遞給她,但我卻感到她今天一定會來編輯部找我。我們之間有這種默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果然我來到編輯部不久就聽到了宋喬丹上樓的腳步聲。這天晚上我之所以有如此把握是因為她知道我受傷了。宋喬丹一見我就說,沒有什么可失望的,這個宣傳委員不干也罷。
我還想死扛,說是啊,校刊主編我都能干,一個班里的宣傳委員還有什么吸引力!這話說得有些虛弱,別說我現在還不是名正言順的校刊主編,就算是也沒有班里宣傳委員的含金量高。所謂的校刊學校一點也不支持,既不給經費也不給下什么硬性的任務,學校團委有時過問一下也是浮皮潦草的,完全就是個學生自發的組織。校刊負責人的角色就更尷尬了,既不是學生會干部也不是班干部,所有的好處都得不到。姜凡的結局就是最好的例證,最終姜凡沒有去成齊魯石化,而是直接分回了他的家鄉下港山區當了一名山村教師。
宋喬丹順著我的思路說,對你是沒有吸引力,對張慶行就不同了,人跟人的想法是不一樣的。聽說張慶行為了當這個宣傳委員沒少費勁,不但給我們班主任送了一大麻袋花生,還請我們班的好多同學吃過飯。
我非常吃驚,張慶行整天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他辦的這些事情我怎么不知道!我說,不可能吧?我們整天在一起。
宋喬丹說,有什么不可能的,王榮菊跟他是一個公社的,開學第二天他去找四班的另一個老鄉借自行車回家,問他剛開學又回去干什么,他開始不說,后來就說回去帶花生。就是那天晚上,王榮菊碰見他騎著車子徑直進了家屬院,后座上還帶著一個大麻袋。
經宋喬丹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前兩天他是消失了一個下午,到晚上才回來。問他干什么去了,他說跟著四班的老鄉去見新入學的老鄉了。原來他是利用這個時間回家帶花生了。這個張慶行也真夠可以的,他家所在的良莊公社離城有八十華里,來回兩趟就接近兩百華里,難怪第二天他一直說自己大腿疼呢!
見我沒有說話,宋喬丹又說,費這么大的勁干這個班干部有什么意思?也沒見有多少班干部能分配在城里。說是為了代麗,可代麗根本就看不起他。昨天晚上吳富華跟代麗開玩笑提了一下張慶行,沒想到代麗就翻臉了,而且還義正辭嚴地正告吳富華說,張慶行與她一點關系都沒有,以后不要在她面前提這個名字。
這話顯然與張慶行平時的言行有出入,在張慶行的嘴里他跟代麗已經發展到一定程度了。開學時他穿了一件海軍藍的T恤衫,看起來很洋氣,還沒等我問就用夸耀的口氣對我說是代麗給他買的。宋喬丹肯定不會撒謊,這樣就只剩下兩種可能,一是代麗故意隱瞞自己與張慶行的關系;二是張慶行故意夸大。造成這兩種可能的原因都是因為當事人不能正視自己的感情,那我和宋喬丹呢?意識到這個問題我不由自主地看了身邊的宋喬丹一眼。從側面看宋喬丹的輪廓很美,筆直的鼻梁、小巧的鼻子、圓潤的耳廓,一縷烏黑的頭發盤旋著繞過耳廓彎曲下來,遮掩著細長嫩白的脖頸,肌膚在燈光下發著象牙般的光澤。我有些忘情,抬手輕撫了一下她那頭烏黑的秀發,宋喬丹扭頭對我淺淺一笑,這似乎給了我莫大的鼓勵,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嘴巴貼了上去。一開始我慌亂而迷茫,逐漸尋找到了她那柔軟的唇,她似乎也在尋找,我們的牙齒碰在了一起,發出輕輕的撞擊聲。她躲閃著咯咯地笑了起來,這給了我極大的勇氣,我抬起胳膊攏住她的脖頸,她終于無處可逃了。對著她那張羞怯的臉龐,我義無反顧地把自己的臉頰俯了下去。
這是我第一次親吻一個女孩子,很快就有了感覺,腦海中呈現出在這個房間里找到的那盒東西,下面一陣狂熱,不安分地挺立起來。我心里忽然有些難為情,趕緊推開宋喬丹站了起來,又覺得這個姿勢把自己的羞慚全部給袒露了出來,于是又坐了下來。再看宋喬丹,她已經把身子轉過去了。
宿舍里已傳出或高或低的鼾聲,我悄悄推開門,摸黑找到自己的床鋪爬了上去。躺在床上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竭力壓抑著內心的甜蜜,嗅著自己嘴巴的味道,里面全是宋喬丹殘留的氣息。這種氣息令我迷醉而癲狂,我是一個多么幸福的人啊!從此擁有了一個如此美好的女孩!
旁邊的張慶行翻了一下身子,悄聲地問,回來了?
我不想回答,不想回答的目的是想讓他誤以為我睡著了,這個時候我的內心抗拒任何外來的聲音,它需要獨享自己的那份寧靜與溫暖。誰知張慶行卻不識時務,把我這種內心的抗拒理解成了對他的不滿。
生氣了?我確實是想干體育委員的,但后來耿老師說這次只換團支部書記和宣傳委員,我也是沒辦法,你知道代麗是班干部,咱跟人家處朋友總不能一直白著膀子吧?更何況咱們本來就配不上人家……張慶行的聲音如煩人的蚊蟲在耳邊嗡嗡地聒噪,我在內心祈求他不要再說了,這種多余的解釋簡直是對我目前心境的褻瀆。我想繼續裝下去,甚至想到制造點輕微的鼾聲蒙混過關,但張慶行卻表現得極為執著,一直在跟我聒噪,由代麗又說到了我現在是校刊主編不屑于干這個宣傳委員,由此又引申出要支持他以后的工作……就這么一件事說起來沒完沒了,我真想大吼一聲讓他閉嘴或者上去一拳把他打蒙。
我的這種想法沒想到在幾天以后的體育課上變成了現實,張慶行不用打就暈倒了。
事情在這之前幾乎沒有一點先兆,那天練習跨欄,像往常一樣,其他同學還在做準備,張慶行就跑到操場上幫著體育老師搬器械去了。剛把第一個跨欄放到跑道上,張慶行就一頭栽倒了。體育老師一看趕緊跑上去把他攬了起來,一邊還招呼正在往操場跑的同學。我跑過去見體育老師懷里的張慶行臉色蠟黃,一點血色也沒有,眼睛緊緊閉著,似乎是睡著了。體育老師使勁掐了一下張慶行鼻子下面的人中,張慶行的身子像一條垂死的魚一樣晃動了一下,隨即又沒有了反應。體育老師慌了,大聲叫著張慶行的名字,幾乎要哭出來了。
我們剛把張慶行送到醫院他就醒了,匆忙趕來的耿老師要通知他的家長,跟他要村里的電話。張慶行好像非常緊張,忙說自己村里沒有電話,并說自己沒事,可能是昨天晚上沒有休息好有些累了。醫生很快就給出了結論,說張慶行剛才是貧血性暈厥,問最近是不是受過什么外傷。張慶行說沒有。醫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安排護士給他掛吊瓶。
看張慶行逐漸緩了過來,耿老師安排我在這里照顧張慶行,其他同學都回去上課。病房里只剩下我們兩個,張慶行長嘆了一聲,剛才繃著的表情放松了不少。我想對他說些什么,張慶行卻似乎不想跟我搭言,客氣了一句就把躺著的身子背過去了。過了一會兒,剛才給張慶行診斷的醫生把我叫了過去。這位醫生非常客氣,簡單問了一下張慶行的情況就沉默了。我有些莫名其妙,問怎么了?醫生說,你這位同學的貧血癥是經常賣血造成的,剛才我在他的胳膊上發現了很多針管印。當時我還不知道賣血是什么概念,見我一臉的茫然,醫生又說,就是用自己身上的血液換錢。想出這種招數來換錢肯定有難言之隱,你這位同學有什么難言之隱我也不便打聽,我想通過你勸勸他,以后不要再賣血了。人體的血液是需要更新的,偶爾賣一次能促進新陳代謝,但如果頻繁地賣就對身體有危害了,尤其是你們還是學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更不能把自己身上的血液當成銀行。
我明白了,聯想到去年元旦前張慶行從口袋里掏出來的那沓厚厚的錢,還有那雙皮鞋、塑料紙做的夾克、第一次請我吃飯時點的香菜炒豬血,當然還有代麗吃的巧克力……原來那些東西都是用血換來的!意識到這一點我的胃里一陣翻騰,似乎有一雙不潔的大手在里面攪動,喉嚨也又熱又癢,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跑向了衛生間。
晚飯前我回到學校。張慶行自己能行動,晚上又不打吊瓶,我在那里待著也是無益。張慶行要跟著我回來,說自己不能住院,后來聽說學校可以給他報銷住院費就又躺回去了。我回來的另一個目的是想讓代麗去看看張慶行。說起來導致張慶行這次暈厥的罪魁禍首就是代麗,如果不是為了討好代麗,張慶行是不會去賣血的。下午班里的幾個同學都去醫院看望了張慶行,還像模像樣地帶去了一束鮮花,可這里面沒有代麗。一開始我還以為代麗不好意思,也許等一會她就會偷偷跑來,但直到快天黑連個人影也沒有出現,這就有些太不仗義了。當然這些話我是不會直接對她說的,在路上我就想好了,這話得讓宋喬丹傳,女生跟女生畢竟好說話一些。
宋喬丹卻不愿意傳遞這消息,說這種事情自己也不好說。我說這有什么不好說的,就是一般同學去看一下也是應該的。宋喬丹說可惜他們不是一般的同學,我總感到張慶行有些癡心妄想。這話讓我有些不高興了,男同學追女同學就是癡心妄想了!女同學說是稀罕也到不了那種程度吧!那我們現在呢?是不是我也有些癡心妄想?
宋喬丹見我不語,就又說,說點高興的吧,昨天我爸給我來了封信,說跟教育局的一個安科長接上頭了。
我聽了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心里反而更加惆悵。宋喬丹說的這個事情是關于分配的,上次我們見面的時候她就說她爸正在為她分配忙活,要讓她盡量分配在城里的學校,已經找了好幾個關系了。事情是明擺著的,如果沒有什么意外,我肯定要分回鄉村,宋喬丹假如分在了城里我們就更不可能了。
我說,祝賀你!這話明顯有酸溜溜的味道。
宋喬丹當然聽出來了,看了我一眼說,真要到了那個時候,我會跟我爸好好說說的。
我知道宋喬丹對我是真誠的,這種真誠的基礎就是我們日漸加深的感情。但我有時特沒有自信,不知道宋喬丹喜歡自己什么,所以我要努力。當時的想法是比較多的,參加了成人自學考試;還想考研究生;還在偷偷地寫小說。但所有的這一切想法大都停留在淺嘗輒止的階段,只有寫的那幾篇小說,自己還覺得比較得意。比較得意的原因來自于無知,因為不知道小說是什么,以為亂七八糟地編個漏洞百出的故事就是小說了。
當然也投稿,幸虧那時還退稿,如果像現在一樣寄出的稿子都石沉大海,一定會有更多的無望企盼。那時的文學氣氛很濃厚,文學青年人數眾多,文學報刊是最受歡迎的,每個班里都訂了一部分刊物,學校閱覽室里的文學類報刊更是應有盡有。那時我們都認為自己的文章能在這樣的刊物上露臉是不得了的事情,所以我積極地做著努力。怎奈忙活了大半年卻沒有得到一點收獲,心里就充滿了絕望。尤其是在得知我們這一級已經有好幾個同學在外面的刊物上發表了稿子的消息之后,心里就更著急了,自己這個主編本來就干得沒底,現在又涌現出這么幾位比自己強的高手,宋喬丹該會怎么看?更重要的是隨著我們見面次數的增加,我們的地下戀情已經被很多同學察覺了,就是宋喬丹對此沒有看法,其他同學也會有議論的,這些議論如果傳到宋喬丹的耳朵里,她心里自然不好受。
這一學期快結束的時候,學校團委決定表彰在外面發表文章的同學,讓各班的團支部書記進行統計。得到這個消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本來我還可以頂著個校刊主編的帽子混下去,現在要把這個消息大白于天下自己就真的沒法做人了。怎么辦?發表的文章沒有但變通的辦法還是有的,團委的通知說以用稿通知單或樣刊為準,我沒有樣刊,但用稿通知單還是可以制造的,更何況我還有這個便利,跟文印室的劉紅很熟。劉紅是文選老師劉文明的女兒,我第一次去文印室校對《校園生活》的樣刊,劉紅看到我就笑了。
在我眼里劉紅是標準的城市女孩,跟我那些只穿大紅大綠的女同學不同,劉紅冬天是一襲雪白的羽絨服;春秋是緊繃繃的牛仔褲,把豐滿圓潤的小屁股包裹起來;夏天則是短T恤一步裙。時常留小子頭,走起路來一甩一甩的,顯得既清純又有朝氣。
在找劉紅之前我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各種有可能出現的漏洞都考慮好了。劉紅正在那臺四通打字機前打學校里的文件,看到我進來抬頭問,大主編,有什么指示?這個稱謂讓我自信了很多,我說不敢有指示,有幾份用稿通知單想印一下。說著我就把早就擬好的草稿拿出來了,這是我根據自己收到的退稿通知單草擬的。劉紅放下手頭的工作接過來看了一下,見下面署名是《江南雨》雜志編輯部,就說怎么沒有聽說過這家雜志。她這個問題在我的預料范圍之內。《江南雨》本來就是一份不太出名的雜志,在我們學校閱覽室和圖書館都沒有見過,我是從一家選刊的目錄上偶然看到的。這也正是我選中它的原因,在學校內找不到這本雜志也就沒有人會探究有沒有真的發表了。當然我不能對劉紅這樣解釋,我給劉紅的解釋是,這家雜志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影響力很大,在我們這個小城市還沒有得到認可。
用稿通知單打印出來了,但沒有那圓圓的大紅印章也無用,對此我也早就想好了——《校園生活》是有自己公章的,當然《校園生活》的公章直接卡在《江南雨》編輯部上面是不行的,要卡就得模糊著卡,有圓形章子的輪廓,字跡又看不清楚為最佳,看起來好像印油不足的樣子。這就要求高了,我反復卡了幾張才得到滿意的效果,幸虧剛才讓劉紅多印了幾張。
這次造假比較順利,宋喬丹把用稿通知單交到團委,團委書記沒有提什么異議就登記上了。表彰的時候我還被排在前面,第一個走上大臺子去領獎,獎品是一張大紅證書和一個精致的軟皮筆記本。當天晚上張慶行向我祝賀說,這次你是名利雙收了,你上臺的時候我看到身邊坐著的宋喬丹把巴掌都拍紅了。我聽了心里一點興奮都沒有,只有更多的擔憂與不安。
跟張慶行的張揚不同,我和宋喬丹從一開始就想盡量處于秘密狀態,但這只是我們的一廂情愿。當時我們都處于對這種事情敏感的年齡,任何細微的波動都會被破解和引申,這就使我們的戀愛很快變成了一份公開的秘密。這使我內心總是隱隱感到不安。
張慶行自從那次在操場上暈厥之后有了一些變化,不再像過去那樣老把代麗掛在嘴上了,人似乎一下子變得木訥了很多,但對工作卻非常的盡責,每天至少去傳達室開一次郵箱,我們班訂的報刊雜志比過去傳遞得更及時了,私人信件也似乎比過去安全不少。一天下午我下課回到宿舍,他突然悄悄地把我叫到了一邊,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上。我以為是有人寫給我的,剛要撕開封口,張慶行卻阻止說你看看是誰的?
我翻過來一看,見正面寫著“宋喬丹親啟”的字樣,“親啟”兩個字還用大紅的括號給括了進去。就把信遞還給他說,這是宋喬丹的信,你給我干什么?
張慶行沒有伸手去接,而是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說,你再看看這封信跟其他的信件有什么不一樣?
我有些狐疑地重新打量手上的這封信,信封是普通的信封,信封右上方的郵票貼得不太規整,再一仔細看就發現問題了,郵票上的郵戳斜著向上,跟信封上的藍色印記根本對不上號,落款寫著泰安市郵電局,旁邊還有兩個字被描畫過了,但依稀還能辨別出來,好像是“內詳”。很顯然這是一封沒有經過郵局直接塞進我們班郵箱的信,上面的郵票是從用過的信封上撕下來的,下面的藍色印記是自己涂抹上的,試圖制造一個完整郵戳的假象。用盡心機搞出這么一封信來,應該是有很深動機的,這個動機肯定與感情有關。我抬眼看看張慶行,張慶行也正在注視著我。很快張慶行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方便的話你把它交給宋喬丹吧。我猶豫了一下伸手想把信退回去,看到張慶行已經轉身走出宿舍,就悄悄地把信塞進了口袋里。
來到編輯部我把這封信重新拿出來,看了一下涂滿了偽裝的表皮,然后雙手扯著對準從窗子里透進來的光線。在強光的照射下長方形的信封呈現出兩種不同的顏色,被里面的信紙遮蓋的那一部分是黑色的,而周圍則是一個土黃色的長方形框架。我反復看著想從那厚重的黑色中尋找點什么東西,但卻像深入了一個無限遼闊的迷宮,愈是尋找就愈感到迷惘。
小心地用裁紙刀沿著封口裁開的時候,我的手有些顫抖,抽出信封里的信紙抖開看到第一行字我心里就踏實了——“敬愛的宋喬丹同學”這個陌生的稱謂讓所有的想象都止步了。假如這是封求愛信的話也僅僅是萬里長征邁出的第一步,對這種情況我這正跋涉在泥濘和沼澤中的人是有足夠資格輕松回望的。
果然是封求愛信,越往下看我越放心,寫信者我認識,是八四級四班的,宋喬丹的老鄉。宋喬丹早就跟我提起過他,有好幾次他們一起坐車回家,他對宋喬丹流露過這樣的意思。對這樣的寫信者我從心里是看輕的。
當天下午我就把那封重新封好了口的信交給張慶行,說自己在教室里沒有看到宋喬丹,還是宣傳委員交給她比較合適。張慶行直愣愣地看著我說,看過了?
我故作糊涂地問,你說什么?
張慶行詭秘地笑了一下,說,我說什么你知道。
代麗訂婚了,對象在地區財政局開小車,不但工作單位好,家庭也不錯,并承諾代麗一畢業就把她分到附屬小學。我從宋喬丹嘴里得知這個消息時心里沒有替張慶行難過,我知道這一天總會來的,代麗和張慶行之間是不會有好結局的。我猶豫要不要把這個事情告訴張慶行,后來又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多余,張慶行應該已經知道代麗訂婚的事情了,他最近情緒明顯低落,經常獨自發呆,有時正上著自習嘴里就蹦出一句普希金的詩句: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種種跡象都表明張慶行受到了打擊。
訂婚后的代麗跟過去不一樣了,穿上了緊身的黑色健美褲,把兩個圓溜溜的屁股蛋子凸顯出來,還把頭發給燙了卷。更讓人眼熱的是那位當司機的對象還時不時開著小車來學校找她,每次來都把那輛白色的小轎車停在女生宿舍門口。當時我們學校才僅有一輛黃色的老式北京吉普,我們都叫它黃球鞋。這輛小轎車停在我們校園非常扎眼,有時會引得學生們集體圍觀。
這個周末的下午小轎車先是鳴著喇叭開進了校園,很快就接上代麗又開走了,到了晚上八九點鐘的樣子小轎車又載著代麗回來了,像往常一樣停在女生宿舍門口老長時間。但當那位財政局的司機想開車離開的時候卻開不動了,下來一看,車胎爆了,而且爆的還不止一個,四個車胎全爆了。這位司機平時跟著領導驕橫慣了,更何況在自己的女朋友面前想顯示一下威風,連夜就用學校傳達室的電話通知了東關派出所。
派出所一介入學校也重視起來,找代麗調查。代麗當然不能承認小車司機是自己的未婚夫,就說是自己姨家的表哥。好在學校對這種事情也見怪不怪,調查的重點也不在這上面,而是與代麗關系密切的人脈。這樣一來張慶行就浮出了水面。到底是不是代麗交代出來的張慶行我們不得而知,反正到第二天下午張慶行就從班里消失了,就連班長周長天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兩天之后張慶行回來了,回來后的張慶行好像換了一個人,比原來又小了一號,面色更加萎黃,頭發像被電擊一般全都炸了起來。我們一開始都用同情的目光看張慶行,也有些為他擔心,擔心他遭受了如此打擊會就此沉淪下去。但很快我們就發現自己錯了,張慶行表現得比過去更活躍了,回來的當天他就在講臺上發了言,說的是更換黑板報的事情。這事本來很簡單,張慶行卻講得又臭又長,更讓人意外的是講著講著他居然嘿嘿笑了起來,笑得我們都莫名其妙。
此后張慶行的發言次數明顯增多了,有些發言甚至超出了他宣傳委員的職權范圍,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在發言的過程中他時常嘿嘿地笑出聲來,不知道是在笑同學還是笑自己。
不久之后我回宿舍換衣服,看到張慶行跪在地上兩只手揮動著在重復一個動作,我以為他在手淫就想悄悄退出去,忽然聽到有輕微的流水聲,走近了一看原來他正在對著臉盆洗下身。他不停地用手撩水沖洗著,聽到后面的動靜也沒有回身,而是喃喃自語道,它怎么就發炎了呢!它怎么就發炎了呢!這時要換衣服的同學都涌進了宿舍,張慶行幾乎沒有想到避諱,而是繼續重復著剛才的動作。后來他再站在講臺上嘿嘿笑的時候,有些不懷好意的男同學就一語雙關地要求他別笑了,還是趕緊發言吧。這話往往就引來更多的笑聲。
有一天晚上張慶行突然來了興趣,又跟我私聊起來,在這之前我們已經老長時間沒有這種交流了。他說他又看上了班里的一個女生,讓我猜是誰,我猜不出來,他說就是王榮菊!我有些吃驚,覺得張慶行的想法越來越怪異。他接著就跟我分析起來,說他跟王榮菊是老鄉,根據學校哪里來哪里去的分配原則,他和王榮菊肯定都能分到良莊公社,這就避免了兩地分居,可操作性強了很多。再說老鄉找老鄉也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至于王榮菊丑點就丑點吧,反正關了燈都一樣。說到這里張慶行又嘿嘿地笑了起來,這笑聲在寂靜的宿舍中顯得特別瘆人。
我原本以為他那晚只是開開玩笑,沒想到他很快就把這個事情付諸了行動,而且行動得還很無所顧忌。為了約王榮菊,張慶行提前買了電影票,直接就送到了女生宿舍。王榮菊不要,他丟下電影票就走,說反正自己會在電影院里等她。這天晚上張慶行果然一整夜沒有回宿舍。第二天早操的時候我覷了個機會問宋喬丹,王榮菊昨晚出去沒有,宋喬丹說整晚上都待在宿舍里。那張慶行去了哪里?他不會是真的在電影院等了一晚上吧!出完操我早飯都顧不得吃就跑到附近的電影院去找張慶行。
電影院旁邊有一個大花壇,那天晚上張慶行就睡在了花壇里。我過去叫醒了他,他一翻身睜開眼見是我,就問自己這是在哪里,隨即低下頭恨恨地說,她果然沒來!她果然沒來!然后又抬頭對我說,你說,她怎么會這樣對待我呢?看著他那執拗的神情,我想勸一下,但最終沒有說出來。
張慶行的行為越來越不對勁,逮著機會就要找王榮菊理論,有時正上著課就嘿嘿地笑起來,還有一次竟然站起來不管不顧地走到前面去找王榮菊,質問她為什么那天不去電影院,嚇得王榮菊都不敢來上課了。耿老師找他談了一次話,一點作用也沒有。
到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校方通知了張慶行的家長。他們很快就來了,一個是張慶行的父親,另一個是他的二叔。他二叔看起來要周正一些,雖然長得也是一副莊稼人的黑紅臉膛,但說話拉呱都跑在前頭。他父親差一些,在辦公室里一看到張慶行就脫下腳上的黃球鞋朝他掄過去了。張慶行腦袋一偏,球鞋落到了后面的臉盆架上,把臉盆架砸倒了,連同臉盆一起摔倒發出“哐啷”的聲響。張慶行沒有害怕,指著他父親比劃起來。他父親看到張慶行這樣,一下子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還一邊咿咿呀呀地比劃。這時他二叔有些難堪了,趕緊上前來拉自己的哥哥。他哥哥說什么也不起來,反而把整個身子都滾到了地上,指著張慶行鼻子一把淚一把地繼續咿咿呀呀說著什么。他二叔尷尬地對耿老師說,沒辦法,他是個聾啞人。
張慶行被確診為患有中度精神分裂,需要入院治療。消息傳來我們都非常難過,學校也高度重視起來,分管校長專門召集教導處主任、班主任和與張慶行接觸比較多的同學開會。會上分管校長傳達了學校決定,讓張慶行休學一年進行治療。由于休學須報請上級教育機構批準,張慶行還不能馬上離校。分管校長著重強調張慶行同學在校這幾天的安全問題,決定讓我們幾個同學輪流看護張慶行,發現情況及時匯報。
張慶行走的那天正巧是我值班,下午上課的預備鈴一響,同學們都去教室上課了。我躺著沒有動,佯裝睡著,暗中觀察張慶行的動靜。宿舍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張慶行猛地坐起來,看了看鄰床的我,怔怔地坐了一會兒就從床上下來了。站在地上的張慶行繼續發了一陣子呆,然后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滿宿舍里踅摸,最后在前面廢棄的黑板下面找到了一小塊粉筆頭。他拿起粉筆頭在黑板前猶豫著,還順便比劃了幾下,最后才寫道:二叔、父親,你們回去吧,我一如既往,不勞你們費心。寫完把粉筆頭瀟灑地往后一扔,推開宿舍的門就走了出去。
我有些緊張了,不知道他下一步有什么舉動,想趕緊向老師匯報,又一想這樣難免又要鬧出很大的動靜。之前耿老師給我們打了招呼,要求盡量縮小知情者的范圍,以免給張慶行造成更大的心理負擔,因此班里的很多同學都不知道張慶行今天要走。我悄悄地跟了出來,見張慶行沒有朝學校大門的方向走,內心頓時安穩了不少。我暗暗地跟蹤著,張慶行來到操場,先是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兒,又來到體操架前,撫摸著墨綠色的金屬支架,然后縱身攀了上去,坐在了體操架的最頂端,呆呆地朝外面張望。我的心也被提到了嗓子眼兒里。體操架本來就高過學校的圍墻,坐在上面就更是一覽眾山小了。圍墻外面是一條比較繁華的馬路叫虎山路,對面剛建的云海飯店是這個城市中最豪華的酒店。記得我們剛入校的時候就經常在體操架上乘涼,看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看云海飯店那明明滅滅的璀璨燈火。有次我們居然看到那位留披肩發教美術的漂亮女教師跟一個男人在燈影里吻別。這位女教師的丈夫是我們學校的教導處副主任,我們都認識。這個發現讓我們興奮新奇了好久,第一次感到人生還可以有另外一種樣子。
張慶行走了,跟入校時的熱鬧場面相比走得很凄涼,只有我和耿老師還有班長周長天相送。他的二叔和啞巴父親把他夾在中間,就像是挾持著一個失去抵抗能力的綁架對象。拐到通往大門的甬道上他父親突然轉身,猛地跪在了我們面前,我們都驚愕了。耿老師率先明白過來,上去一下把那位可憐的聾啞人攙了起來。張慶行在那一瞬間也驀然轉身,狠狠地瞪了自己父親一眼,那一眼不再是呆滯的,而是暗含了某種燒灼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