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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號臺風

2012-04-29 05:53:00郭海鴻
清明 2012年6期

郭海鴻

佛龕上兩枝蠟燭被風吹歪,左邊那枝竟然熄了。老肖踮起腳,伸手將它們扶正,把熄滅的那枝拔起來,對準另一枝重新點燃,然后插回原處。干這個老肖不在行,老板和老板娘從臺灣過來的日子,這是他們每天早晚的功課,平時則有公司的重臣們負責禮敬這尊地藏菩薩像。很多工廠供奉的是關(guān)公或者觀音,而老肖他們的老板喜歡地藏菩薩,據(jù)說開廠那年,夫婦倆特別從臺灣將這尊白玉陶瓷菩薩像請到了大陸。對這尊手持金錫杖,掌上托著明珠的光頭菩薩,老肖是到了這里才曉得怎么稱謂的,以前他沒聽說過“地藏王菩薩”。老肖不信佛,但老板兩個多月沒來了,員工們、重臣們也都幾乎走散,這段日子都是他惦記燒香點燭的事。不信佛沒關(guān)系,他樂意這么干,這是工作的一部分。公司的日常總管李經(jīng)理已告假三天,沒預(yù)留多少錢給他。“老板沒宣布關(guān)門,香火怎么能斷!”老肖對自己說,也對著地藏菩薩像說,“就是我自個掏錢,這香燭也得買。”

從西南方向越過圍墻盤旋而來的風“啾啾”叫著從老肖的兩耳邊上擦過,他撣撣手上的香灰,拿起擱在一旁的鋁皮鑰匙盤,準備回到保安室。從早上開始,這一小股一小股的風就不停地刮了起來——這是臺風的先遣部隊,按老肖的判斷,這回的臺風不會再像上一次那樣中途掉頭跑掉,絕對是正面襲擊,弄不好級數(shù)比預(yù)報的要大。

這時大門外響起兩聲凄厲的警笛。“準是姓張的鳥毛。”老肖嘀咕著,跨出幾步就到了公司大門口,站在鐵柵門內(nèi),左手拎著鑰匙盤,右手搭在門柵的鐵條上。街道辦的執(zhí)法車幾乎不是自己開過來,而是和那股隨風席卷而起的黃沙、樹葉、紙屑一起撲到他跟前的,車頭對準廠門,差一腳掌的距離才猛然急剎停下。車窗搖了下來,露出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這張臉在天藍色的大蓋帽下顯得像一只倒扣在盤中的豬頭。車上的張隊長這次不是來執(zhí)法,而是來傳達防風通知的,他急促地按了幾下喇叭,發(fā)布軍令似的喊道:“老肖!再過個把小時,‘納沙馬上到!已經(jīng)到珠江口那邊了,工人放假沒有?能夠放的全部給我放!都回宿舍去……記住,這不是開玩笑的!”

“遵命!已經(jīng)通知一百次了……”本來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需要提高音量,但老肖還是像當年的戰(zhàn)地規(guī)矩,以高音表明指示到位。看著張隊長,他心里道:嘿嘿,不刮臺風他們早就自動放假了,現(xiàn)在全廠就剩我老肖一個,莫非也得離廠不成?

“一百次?你沒見過臺風吧?通知一千次也不夠!省長、市長都親自督戰(zhàn)了!”張隊長也把嗓門吊起來,不過,這會兒他的聲音再大,也蓋不過對面突然傳來的一連串“嘩啦”、“哐當”的巨響,他受到電擊似的,一個倒退、急轉(zhuǎn),把車飆到了街道對面。

這是“萬全超市”懸掛的廣告篷被風撕爛而塌陷下來的聲音,雖然發(fā)生在瞬間,但老肖把過程全看在眼里。這塊廣告篷還是上個月他幫忙弄上去的,附近工廠搬遷的多,員工流失大,生意不好做了,超市老板設(shè)計噴繪了這么個大幅布篷廣告,試圖通過它招徠顧客。“也不給打上幾個風眼,臺風來了準保要刮走它!”當時老肖這樣提醒店老板,老板娘打了他一拳頭,罵他“沒安好心”。老肖像對待公共物品一樣趁機捏了一下老板娘的屁股,帶著警告的口氣說她:“我沒安好心,臺風可安了好心!”此刻,“納沙”還沒到呢,這家伙就被它的先頭部隊從超市二樓部位拿了下來,像一面黃藍相間的大旗,被一只大手專橫地一扯,就全脫落下來,發(fā)出的巨響不是布篷本身的聲音,而是飛速掉落過程中打著了擺在超市門口的電單車、水桶和活動的鐵貨架。

隔街相望的老肖禁不住放聲大笑,他看到老板手忙腳亂地掀扯布篷,布篷下一雙穿著紅色膠鞋的腳在風中亂蹬,原來是老板娘被蓋在了下面。似乎在呼應(yīng)老肖,萬全超市的鄰居們也圍攏在那里大笑。臺風還沒到,先跟這對愛吵架的活寶開了個玩笑,馬路上急速走過的路人不期然撞上眼前的喜劇場面,也都停下來圍觀。這塊廣告布總算發(fā)揮了它吸引顧客的功效。

張隊長跳下車的時候,肥胖的老板娘剛好被老板從布篷下拖出來,還沒來得及從地上坐起。張隊長一邊伸手協(xié)助老板拖曳他倒霉的女人,一邊吆喝圍觀人群:“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回去!臺風馬上就到,大家給我注意安全,別到處亂跑!”在兩個男人的合力相助下,老板娘像一座紀念碑般立了起來,也許是為了挽回面子,當眾破口大罵起來。她不是咒罵可惡的臺風,而是責罵她的男人,罵他凈想些沒用的點子:“掛個屁廣告,客人沒弄來幾個,差點沒把老娘砸死……”喜劇效果驟然升級,由自然災(zāi)害變成了家庭糾紛,事件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張隊長顯然不便繼續(xù)插手,他跳上執(zhí)法車,拉響車頂?shù)木眩陲L中繼續(xù)奔跑。他要在臺風正式到來前把防患通知送達每一個責任點,送達每一個責任人。

如果要老肖說實話,他是這么認為的——相比于工業(yè)區(qū)安全辦的主任小李,這個臨時抱佛腳的張隊長和那些所謂的上級都屬于例行公事,人家小李兩天前就親自登門了。“這是十七號強臺風,已經(jīng)在菲律賓登陸,馬上到海南。”小李一家家落實,并且隨時傳達臺風動態(tài),往往老肖剛從電視上看到氣象臺的滾動預(yù)報,小李的電話就到了。“這就是責任心,”老肖感慨,“做人少了這個不行。”

老板娘凄厲的叫罵聲漸漸停息下來,從十字路口方向刮來的風卻越來越頻繁了,像一群肩負行動任務(wù),但缺乏有效指揮的士兵,一片凌亂。“納沙”正式登陸珠江東岸的時間,按照小李的最新報告和電視上的滾動報道都是晚上九點鐘。“看這個樣子,估計得提前個把小時”,老肖抬頭看了看天色,又從褲兜里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做出自己的判斷。現(xiàn)在是下午五點零三分,卻像是七點鐘的天色,這樣亂竄的小股強風,從上午就開始刮起了,就像大戲開演前的鑼鼓鬧場,在這夏秋之交的季節(jié),它們先把地底的熱氣倒騰出來,然后讓天空零星飄點雨,仿佛在炭火上灑點水,制造點蒸氣,把一條街一條街的垃圾刮得滿天飛舞。這點對于老肖來說不算什么,他見的臺風多了,在廣東十八年,每年經(jīng)歷的臺風沒十場也有八場,比這“納沙”級別高的沒少碰過。“就這個街道轄區(qū)內(nèi),‘杜鵑死了三人,‘黃鸝死了兩人,‘燕子沖走一輛起重機,這些都是上了報紙的……呵呵,那時候你才多大?小學(xué)畢業(yè)了吧?”昨天,老肖對上門督促防風工作的小李說。“有氣象記錄以來,地球上發(fā)生的臺風無以計數(shù),但每一次都是新的,對我們管安全的人而言,每一次都要當作最高級別對待。”小李以私交的名義塞給老肖一包煙,拍拍他的肩膀,再從公事公辦的角度提醒他。“沒錯,這就是責任感。”老肖贊許這個年輕人,他們的工作對應(yīng)不限于臺風,而且包括暴雨、雷電、高溫、寒潮以及用電、電梯、叉車的運行、夜班防盜等等,凡是事關(guān)人命的事都把他們綁在一起。

隨著風速加大,盤繞整整一個下午的悶熱開始出現(xiàn)退散的跡象,老肖返回保安室,把空調(diào)關(guān)掉,將朝街的小窗戶打開,讓風對流。他這個年紀是害怕空調(diào)的,但臺風前夕的悶熱讓他受不了,那是簡直要將人的背脊熏出油來的熱,反常的天象讓人懷疑不是臺風將臨,而是馬上要發(fā)生地震。這下好了,似乎從地底下撤走了一個火盆。

老肖抄起墻角的一根小鐵棒,挎上大號手電筒,開始五點半的巡廠,這是例行的規(guī)矩,跟臺風沒有關(guān)系。老肖來廣東十八年,進這個公司十七個年頭,每天按時段巡廠八次,一天也沒懈怠過——從保安室開始,把整個廠房樓上樓下、房前屋后巡視一遍,除了老板辦公室和財務(wù)室不能進去,任何角角落落都不放過,每次巡視完畢,必須簽名畫押。別以為這是保安崗位的形式主義,“烏龜總有追上兔子的時候”,后來老肖當了保安隊長,這么形容巡廠的重要性。在沒有任何蛛絲馬跡的情況下,在巡廠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過三次貨梯升降機隱性故障,其中一次還被作為安全特案開過現(xiàn)場會,他還多次當場逮住工人下班前夕藏匿轉(zhuǎn)移零部件,也當場碰到一個香港主管在辦公室強行非禮大陸女文員(因為兔子被烏龜追上,這個香港主管第二天就被炒掉了)……巡廠雖然是保安工作的日常內(nèi)容,但此刻再強調(diào)它的重要性,則顯得有些牽強,因為,除了臺風“納沙”先頭部隊制造的響動,廠里沒有別的聲音,更別說還有第二個人。

工人們不是為了防患“納沙”放的假,而是因為公司生產(chǎn)萎縮自動跑路。早在兩年前國際金融風暴那時起,公司的生產(chǎn)規(guī)模就開始壓縮,員工也三三兩兩地離開,從過去的四百多人逐漸減少到了七十多人,五個人的保安部,也走得只剩下老肖一個光桿司令——在這個工業(yè)區(qū)里,這算是好的,有些廠子早已經(jīng)沒影了。即使這樣,老板還是沒宣布停產(chǎn),他接著零星的訂單,照常給大家發(fā)工資,讓大家安心。上個月,公司最后一家客戶突然停止發(fā)單,機器閑了下來。“老板這個時候不來,就是不打算善終了。”跟著閑下來的工人開始造謠,有個別調(diào)皮的偶爾也借酒瘋砸點東西。“停產(chǎn)只是暫時的,老板另有計劃,大家的工資不會少。”寫字樓的干部對工人喊話,“你們只管玩,別鬧,很快就有新項目。”盡管從去年開始,就有人傳聞老板準備關(guān)閉廣東的廠子整體搬遷到蘇州去發(fā)展,老肖不管老板有什么打算,但絕對相信他不會丟下工人不管。“是關(guān)門呢還是轉(zhuǎn)產(chǎn)、搬遷,最少會有個妥善的安置。”直至現(xiàn)在正式處于歇業(yè)狀態(tài),老肖還是堅信,老板不可能“逃跑”,他沒必要做那樣的事,只是另有打算而已。“憑他們的身家和在大陸創(chuàng)業(yè)二十幾年的口碑,逃跑啥呢?”他一遍遍對自己說,也對沖動鬧事的工人們說,“即使欠工資,也只是這個月而已,沒幾個錢。”老肖在這里待了十七年,公司沒拖欠過一次工資,這是負責任的說法。“老板我們都不信,這年頭,憑什么相信你?哼!”那幾個把頭發(fā)染得焦黃的小鳥仔存心跟老肖作對,圍在保安室門口站著喝啤酒,然后把空瓶子對著老肖砸掉,似乎讓他們閑下來的不是老板,而是這個來自湖南的老保安。老肖強壓怒火,故作心平氣和地繼續(xù)跟他們說理:“憑什么?就憑地藏菩薩,他保佑老板發(fā)了財,也保佑公司不會倒閉。”老肖站在保安室門口,把幾個小青年的目光引往佛龕方向,“放心吧,你們這幫小鳥仔,閑著沒事可以去泡妞,去網(wǎng)吧打游戲,去公園跳舞,可千萬別在廠里鬧事,我老肖把話說到這里了!”也許是受到地藏菩薩的威儀震懾,多少也被這個老保安的淡定所降服,小鳥仔們沒再糾纏,自行散開。

沒欠幾天的工資,工人們急躁什么呢?這點老肖當然理解。這兩年,附近很多不大不小的廠子都陸續(xù)關(guān)門了,有的老板資不抵債,干脆跑掉不回來。連鎖反應(yīng),大家都擔心如此倒霉的事攤到自己頭上,搞得每個人都像潛伏的特工,隨時監(jiān)視老板的一舉一動,只要老板三五天不現(xiàn)身,就跟“逃跑”掛起鉤來……現(xiàn)在,公司的訂單停了,而臺灣老板居然沒著急跑過來,經(jīng)過工人們的合理推斷,當然也就進入了“逃跑”的嫌疑。

推開一樓車間的大鐵門,一股裹挾著濃濃的塑膠味和天那水味的悶氣直扎胸口,繼而卷入鼻孔,老肖不由得立住腳步,身子往后仰了一下。車間里沒有人聲、機器聲,橘黃色的進口注塑機一排排蹲伏著,像一群累趴下的困獸。昨天晚上,小李正式要求工業(yè)區(qū)所屬企業(yè)進入防風狀態(tài),老肖把一樓到四樓的所有窗戶都關(guān)死了,所謂防臺風,主要就是防這些玻璃窗和戶外的廣告牌刮落傷人。因為門窗緊閉,隔斷了外間的噪音,車間顯得更加空曠、沉悶,老肖從腰間抄起手電,擰亮開關(guān),強大的光柱隨著他的手勢射向各個方位。隨著最后留守的工人和干部們辭工的辭工、休假的休假,廠里一天比一天安靜,老肖一巡廠就不自覺地回憶起巔峰時期四百多人的盛況。“那時候上街,說出公司的名字,過路的人都多看你兩眼。”這是老肖最深刻的感受。公司在這一帶名聲好,是因為人員穩(wěn)定,工資起點高,發(fā)薪又準時,這可是出門打工的人衡量東家好壞的標準。“真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老肖無限感慨。以前巡廠檢查的是人,現(xiàn)在為了防風的需要,檢查的是那些銹跡斑斑的窗戶插銷。從早上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四次查看樓上樓下所有的窗戶,對可疑的部位,他不需要動手檢查,而是通過手中的鐵棒這里推推,那里點點,像一個鐵路巡道工對待他熟悉的每一塊枕木。

從一樓爬上四樓,到頂了,老肖要到天臺看看,這是巡查路線的最后一站。剛抓住過道閘門的拉手,推開一個小縫,一股風就像條亡命的大狗似的,一頭翻滾進來,老肖本能地拉回閘門,緊緊插上門銷。“我的媽!這‘納沙到底多少級?看這樣子,沒走到天臺,你這把老骨頭就給刮跑了!”老肖用鐵棒敲了閘門兩下,此時,他才老老實實重視起街道張隊長和小李主任的防風通知來。“小李讀書多,就是說得好,臺風年年刮,每次不一樣。”老肖放棄了到天臺查看的念頭,反正樓頂也沒什么雜物了——仿佛有先見之明,前些天他拖住跟風要辭工的清潔工羅玉鳳把這里清理了一遍,因此還挨了她一頓臭罵。想起那天羅玉鳳氣急敗壞罵人的樣子,老肖還止不住一絲小小的得意,就像剛剛發(fā)生似的。

站在樓梯口與天臺通道交接的排窗前,老肖一手撐在墻粉脫落的窗臺上,透過布滿黃斑的窗玻璃,看到的是半個工業(yè)區(qū)的房頂,他們這個四層廠房,算是最高的一列,大部分是三樓格局,據(jù)說這個工業(yè)區(qū)已經(jīng)列入政府升級改造規(guī)劃,消息傳了好幾年了,就是沒見動靜。工業(yè)區(qū)一棟挨著一棟的廠房屋頂就像一片荒灘,除了高矮不齊樣式各異的老舊水塔,就是日曬雨淋而發(fā)黑的隔熱層,要是白天,不刮風下雨,還可以看到工人們橫七豎八晾曬在天臺上的衣服被褥。現(xiàn)在,臺風已經(jīng)很近了,天黑得越來越快,工業(yè)區(qū)的上空像遮上了一塊黑布,陰沉極了。老肖已經(jīng)看不到更遠的地方,不過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的遠方,“納沙”已從南海登上陸地,攜帶著暴雨一路肆虐,某處建筑工地坍塌,香蕉林成片成片倒伏,高速公路上的某塊廣告牌被撕裂,國道低洼路段嚴重塞起了車……不是他在念惡咒,而是臺風的破壞力確實有那么大,不信,今晚的滾動電視新聞和明天的報紙,肯定都是這么描述的。

老肖轉(zhuǎn)身往下走,踏了兩級臺階,竟然被自己的腳步聲嚇了一跳,他有意放慢速度,太快了回聲更頻。從小到老,老肖都不怕黑,就是在老家村里,白天哪里葬了新墳,晚上他照樣出沒。當年在南部的戰(zhàn)場上,他最出色的就是夜間的叢林偵察。現(xiàn)在,他不是害怕臺風,也不是害怕黑夜,而是觸景生情——半個月前,他還有七十多個工友在這里出入,三天前,還有一個李經(jīng)理跟他做伴,而此刻,自己卻像個被遺忘的人,也像個臨危負重的人,頭一次經(jīng)歷孤身守護工廠的臺風之夜。

“真是個狗東西!”老肖心里又罵起了三天前開溜回老家的李經(jīng)理。他認為全廠人都可以辭工、請假,可以亂來,就是李經(jīng)理不行,因為他是老板最信賴的人,是老板父親在大陸的故交的兒子,從老板到大陸籌備開廠就在一起。老板大部分時間在臺灣或在國外,平時這家伙就是大陸公司的主帥。半個月前,工人們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李經(jīng)理做出決定:在公司業(yè)務(wù)轉(zhuǎn)型的過渡期間,誰不愿意留守,要辭工的一個不留,工資馬上結(jié),要請假的,也立馬放行。這可是這個重臣頭一次在老板缺席的情況下做出如此驚天動地的決定。不過,他過于單純地評估了工人們躁動不安的原因,以為是大家不愿意消耗在這里,要求走人而已,沒想到他的決定正中了大伙的下懷——好,你要我們走,我們可以走,但是賠償拿來,一分不少,要不法庭上見!

老肖也萬萬不會想到,這些朝夕相處的家伙私底下合議得多么如意,這是拿法律做陷阱,讓老板鉆進去了——你沒生產(chǎn)了,又叫我們走,得按章按法給我們賠償,一年工齡賠償一個月工資……“賠償?我的天!”老肖得知他們故意鬧事的目的之后,吃驚不小。他不是擔心老板賠不起,而是想不明白,為何在老板遇上困難的時候,大家伙不是挺一把,反而來這么一招?接下來讓他更想不明白的是,老板得到李經(jīng)理的請示后,竟然滿口答應(yīng),該怎么賠就怎么賠,一分不欠。

財務(wù)部的人挑燈夜戰(zhàn),連續(xù)加班,按章按法把該給的工資、賠償結(jié)算得干干凈凈,該領(lǐng)的簽字拿錢,卷起背包走人。中間也有人突然意識到不妥,不想走了,李經(jīng)理接著宣布:“其他沒辭工的,公司繼續(xù)發(fā)工資,大家可以自由出去找工作,或者回家探親。”其實,留下來的也沒幾個人了,除了李經(jīng)理和幾個寫字樓的干部,就是老肖和羅玉鳳等幾個保安電工清潔工,也差不多都算開廠元勛級別的老人。“老板肯定是生氣了,”老肖見這陣勢,心里下了個結(jié)論,“換了我做老板,也確實心涼。”那天晚上,李經(jīng)理私下找老肖說,老板老板娘人在加拿大,本來準備就要過來的,你知道公司早就在談轉(zhuǎn)產(chǎn)的事,這邊工人一鬧事,他不想過來了。

“老板肯定生氣了。”老肖相信這是實情,因為他太了解老板的脾氣了。

“是生氣了,”李經(jīng)理說,“老肖,如果你想這時候走,我給你批,咱們相處十七年,該得到的補償我都給你爭取,我這是真話。”

“走?我?”老肖一開始沒領(lǐng)會李經(jīng)理的話,等他會過意來,趕緊嚴肅回絕他的好意,“相處了十七年,我還在乎這幾天?”他心里難受:這個時候你是幫我呢還是存心戲弄人!

“老肖,你領(lǐng)會錯我的意思了,這時提出來,爭取的條件充分一點,補償也到位一點,過了我做不了主。”李經(jīng)理進一步闡明他的用意。

“老板沒對不起我的地方,補償個屁!”老肖沒好氣地說,“我不走!”說完起身拎了小鐵棒巡查去了。他接受不了這樣的好意,如果不走開,說不定會發(fā)作起來,把鐵棒敲在李經(jīng)理的腦門上。

也是那天晚上,11點多了,李經(jīng)理拎了酒來,向老肖表示敬意:“即使全部走光,我倆堅持到最后!”整個喝酒的過程中,李經(jīng)理反復(fù)說這么一句話。這話老肖愛聽。“這才是人話。”他對李經(jīng)理說。雖然老肖沒處理過驚天動地的大事,但他很清楚什么叫危難時刻,他跟李經(jīng)理說,我們能夠頂住,不僅僅是護衛(wèi)工廠的財產(chǎn)安全,而且要維護工廠的形象,別讓外界以為我們真的出事了。李經(jīng)理喝得舌頭發(fā)硬,朝他直伸大拇指,感慨老肖和他的心想到了一處。第二天,果真就剩下他們倆了,中午又在一起喝了點酒,而且喝得有點多。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李經(jīng)理突然囑咐老肖,老家有點急事,剛來電話,得馬上坐飛機回去。“最多三兩天,這邊就麻煩盯一盯了。”出租車已經(jīng)開到廠門口等著,李經(jīng)理拎著行李,匆匆忙忙扔給老肖五百元錢,道:“這點生活費先頂著,回頭實報實銷。”

“喂!喂!假設(shè)老板老板娘突然過來,我怎么交代?”老肖幾乎慌了手腳,追著李經(jīng)理的屁股問。

“這個你放心,”李經(jīng)理退回來,壓低聲音說,“我向他們請假了,有你在,他們?nèi)叶挤判模 闭f完,也不管他有沒有明白意思,跳上車一溜煙往機場去了。

接到十七號臺風“納沙”要來的消息,老肖脫口就罵李經(jīng)理:這是什么時候,你急什么急,難不成家里老頭子往西去了?奶奶的……他把李經(jīng)理視為臨陣脫逃。也是的,這么大一幢廠房,像玩具似的扔給一個老保安,確實有點說不過去,畢竟不是一塊菜地。老肖后悔,不該喝他的酒,稀里糊涂就接受了這個托付。說實話,偷盜打劫的老肖不懼怕,在這里十七年,沒跟那條道結(jié)怨,加上當年的幾年兵役,身手還不陌生。他擔心的是老板突然襲擊,那他是交差不了的。不過,既然李經(jīng)理明確說老板知情,哪怕他們真的突然過來,也無所謂了,反正不是他這個老保安把全廠人放走的。

“有你在,他們?nèi)叶挤判模 毕氲竭@句話,老肖對李經(jīng)理的怨氣也消了大半,他相信這不是李經(jīng)理哄他的,絕對是老板的真實意思,這是他給他們家打工十七年的結(jié)果。老板屬馬,比老肖大五歲,雖然每次從臺灣過來都待不了幾天,也說不上幾句話,但是,哪怕每次過來,跟保安只點個頭,他也覺得等于說過話了。他腰上系著的這條皮帶,還是老板從臺灣帶來送給他的。

從樓上下來,老肖以為天塌下來了,仰起頭一看,整個天空已經(jīng)像刷了層墨汁,濃得幾乎無法蠕動,看看馬路對面,萬全超市已經(jīng)亮起了燈。一大塊藍色的塑料布被風卷到了廠門的鐵柵上,沒來由地搭在那里,像副攀爬的人形。“真他媽晦氣!”老肖一個箭步跨過去,舉起小鐵棒使勁捅這來歷不明的臟物,試圖將它拿掉。塑料布借著風勢像編織在那里似的,老肖扔下鐵棒,動手拖扯,半天才把它扯下來。沾滿雨水泥沙的塑料布在他手里,就像剛起的漁網(wǎng),沉沉的,他把它拖到保安室外的墻角,用腳鉤著卷了兩個來回,擔心它再次被刮跑,又將旁邊的一塊磚頭壓到上面。臺風可以把幾十公里外的東西刮過來,也可以把這里的東西刮到幾十公里以外,兇猛起來,別說一塊塑料布,就是一頭豬從海南島刮過來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呵呵,明天準保讓羅玉鳳累個半死,不過這些垃圾也可以賣個塊把錢。”老肖蹲下身子,擰開花池旁的水龍頭,看著滿天井的垃圾,邊洗手邊想。洗過手,他才回過神來,想起羅玉鳳也已經(jīng)在請假那批人里走了。“瞧你這記性,人家已經(jīng)跑了。”老肖的腦子有那么一瞬間像信號不穩(wěn)的電視熒屏,水龍頭的水嘩嘩在流,而他的手掌卻僵化了似的動也不動。

“糟糕!”老肖發(fā)現(xiàn)兩枝蠟燭完全被吹滅,香也差不多燒盡,他趕緊扔下雨傘,在衣服上擦干手,彎腰打開佛龕底部的香柜,從里面拿出兩支蠟燭和三炷香,這是他昨天晚上專門買了補進來的。平時買香燭都是李經(jīng)理親自負責,點香引燭也是他們的事。“要是早一天接到臺風通知,我綁也得綁住他,看他還能跑不。”老肖掏出打火機,先將蠟燭點著,然后再對著燭火燃香,鞠了三個躬,把香插上。“不過,知道臺風要來,他絕對不會跑,這是個講原則的人。”在菩薩面前,老肖似乎放下了對李經(jīng)理的埋怨。

“菩薩應(yīng)該保佑你才是。”回到保安室,羅玉鳳對撣著手上香粉的老肖說。

“當然保佑老板!老板運氣好,就等于保佑了我們。”老肖突然感到有點害羞,好像剛才做了件不該被人知道的事。

“人都走光了,還‘我們呢。”羅玉鳳再次拿起筷子遞給他。

“你們這些人,安了點好心嗎?”老肖又急起來,從半空中奪過她遞來的筷子,瞪了瞪眼道,“人家老板家大業(yè)大,在臺灣、加拿大都有公司產(chǎn)業(yè),還擔心你們詛咒不成?”說到這里,他禁不住想,這個女人說回家沒回家,忽然殺回來,難道真是來氣我,想找我吵架不成?

“我隨便說說,難道就得罪你了?”羅玉鳳坐直了身子,臉色放了下來,“瞧你這性格,老婆不跑掉才怪!跟著你這樣的人,日子過得下去嗎?”

老肖像被點中了穴位,不再瞪眼說話,端起飯盒扒起飯來。羅玉鳳沒什么可對付他的,就這句話,說一萬次管用一萬次。全公司的人都知道老肖是“老光棍”,早年就沒了老婆,卻不知道他老婆是怎么跑的,甚至有人以為他是個鰥夫。只有羅玉鳳知道,那女人忍受不了老肖這種一根筋的脾氣,服毒自殺沒死成,搶救回來后跟人跑了——這是老肖親口告訴她的,卻像親手交給了她一件專門對付自己的秘密武器。老肖后來有些后悔,不應(yīng)該這樣把人生中最恥辱的實情兜出來,可當時他是一心一意向她表白,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燉給她吃。“娶錯老婆比吃錯藥痛苦何止百倍。”老肖告訴她實情的目的,不是為了博得同情,而是為了說明自己對待婚姻生活的立場:寧可下半輩子打光棍,也絕對不犧牲做人的原則,委屈自己。老肖一心一意,可是人家不給他這個意思,就這么一晃,“好時光都過去了”,時至今日,老肖的遺憾也沒多少了。“人生就這樣。”現(xiàn)在,他就坐在她的對面,扒著早已涼透的飯菜,因為過于專注于咀嚼,他感到快餐店使用的像沒有充分燃燒的汽油,從兩個嘴角往外流淌,使得他不時伸出舌頭舔上一圈。他不敢判斷羅玉鳳是不是真生氣,只意識到她盯著自己,視線始終沒有挪動過,感到些許狼狽,克制起自己的舌頭來。

“乒乓”兩聲傳來,兩人都嚇了一跳,這聲音就發(fā)生在他們的耳朵邊——朝街的兩扇窗門被來回沖撞的風推開又合上!老肖放下飯盒,舔著嘴角,要起身去處置它,羅玉鳳已經(jīng)走過去,合攏窗門,一家伙把插銷插上。

“這是上班時間,別插上!等會外面有人叫喊可聽不到!”老肖揮舞著筷子制止她。

“別逗了,你現(xiàn)在是24小時分不清上班下班。”羅玉鳳像個扳回戰(zhàn)局又占了上風的人,“臺風把工業(yè)區(qū)都刮平了,誰會在外面喊你!”

老肖不想再跟她斗嘴,埋下頭繼續(xù)扒飯。晚上他總是吃不多,把菜吃光了,一坨冷硬的飯剩在那里。按他原本的計劃,再晚些,等臺風收斂點了,他就要關(guān)起門來,把豬頭肉放電飯煲里熱一熱,慢慢喝上點酒,然后瞇上眼,這天就算過去了。不過,羅玉鳳突然殺回來,也沒見走的意思,這計劃說不定得改一改。

窗戶關(guān)起來,街道上傳來的風雨聲嘈雜聲小了,但因為沒有對流,竄進屋來的風無處可逃,發(fā)出低沉的“嗡嗡”聲,似乎和屋外的風勢成為里外兩只手,要把這座小屋放在掌心里捏碎。“臺風已經(jīng)刮起勁,折騰不了多久,很快就要過去。”老肖順手抽出一根牙簽,剔著牙,透過燈光,看著院子里像水簾一樣倒掛下來的雨,時不時打個嗝。臺風刮起來,倒也讓他悠閑下來,不必再去想象這十七號臺風到底有多厲害,他腦子里想的是,屋子里這個女人懷著什么目的回來?為什么說好請假回家卻滯留不走?

“想那么多干嗎?”不過,老肖也提醒自己,別自作多情,“她只是請假,不是辭工,你沒權(quán)力干涉人家。”

“天!”羅玉鳳的驚叫仿佛是跟院子里“咚”的一聲巨響同時發(fā)出的,老肖幾乎是連人帶凳子拔起,沖向院子,羅玉鳳拖了他一下,沒拖住,看著他像個豹子似的,撲向他的目標。

發(fā)出巨響的是從樓頂刮落的一塊杉木板,老肖一眼就辨出,是天臺上那個鴿子籠上的擋板。看到這塊木板,老肖的氣“騰”地從肺里席卷而出,他雙掌交疊在頭頂,試圖遮擋住朝他襲來的風雨,仰起脖子對著樓頂張口就罵,仿佛上面正站著個人:“我說李經(jīng)理這個狗崽子,鴿子早死光了,早叫他拆掉,偏不拆,非得等砸出人命才甘心!”

“人家是當官的,罵有什么用!都掉下來了,你快回來,全身淋濕了。”羅玉鳳手里拿著傘,站在保安室門口,側(cè)身避著迎面打來的風雨,朝老肖喊。

“娘的,沒用也要罵。”雖然沒有全身濕透,但也至少濕掉了一半,老肖撤退回保安室,好像沖進雨水之中,就是為了怒罵兩句不在現(xiàn)場的李經(jīng)理。他邊掃濕漉漉的頭發(fā)邊走進屋子,水珠子濺得羅玉鳳滿臉都是。

老肖徑直走到墻角,蹲下來打開那個排柜,輕車熟路翻出扳手、鐵錘,用腳帶上柜子門,順手拿過手電往腰上一掛,轉(zhuǎn)身走出去,邊走邊叫羅玉鳳:“給我?guī)蛡€手,打傘。”

“你要去哪?發(fā)神經(jīng)啊?”羅玉鳳撐開手中的傘,高舉著緊緊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好像生怕他加快兩腳走丟了。

“上樓。”老肖道,顯得目標沉著,意志堅定。

“等臺風過了再拆不成嗎?”羅玉鳳跟著老肖跳進院子,立馬被正面的一股風狠狠地推了一把,額頭的一綹發(fā)被雨打濕,貼在她的唇間。

“這玩意遲早要出事,想到就拆,轉(zhuǎn)眼又忘了!”老肖加快了腳步,說到這里他的口氣沒那么戧了,他感覺到,要是講責任的話,李經(jīng)理固然有,自己也少不了一份,不論這個鴿籠是誰裝上去的,只要傷了人,造成安全問題,他就要負責,到時工業(yè)區(qū)第一個要追究的就是他。

看來今晚羅玉鳳是沒事找事來了,狂風暴雨里要跟著他跑到天臺拆鴿子籠。“你等在這。”老肖重重地推開四樓過道通往天臺的小閘門,回頭對羅玉鳳說。他把手電交給她,讓她站在過道上,他自己打傘出去,準備單手將鴿子籠卸下來。這玩意不復(fù)雜,當年還是他跟電焊工一起安裝上去的,只是四角上了螺絲,并沒有焊死。他現(xiàn)在只需用扳手將四個螺絲擰開,就可以把整個籠子卸下。其實,養(yǎng)鴿子已經(jīng)是多年前的事,不知經(jīng)過多少次臺風,編織的竹篾早已脫落,上面的擋板剛剛被“納沙”摘掉,扔下了天井,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角鐵骨架掛在主體墻頭。

他們站立的是工業(yè)區(qū)最高的樓頂,四周沒有什么阻擋物,臺風長驅(qū)直入,任意翻覆,羅玉鳳阻止老肖此刻出去作業(yè),可哪里攔得住。老肖試著跨出去兩次,都給迎面撲來的風嚇唬回來,像有無數(shù)的巴掌蠻不講理地打過來。“娘的,這風實在太大了。”老肖嘀咕著后退了一步,像一只從柵欄里往外伸脖子的長頸鹿,張望著外面的氣象,琢磨著最佳的出擊方案。

“不是風大,而是你老了!拗不過它了!”羅玉鳳在背后氣呼呼地喊道。

“要是這樣打傘直走出去,準保被風掀下樓去,這可不成!”老肖沒理會她,采取論證的口吻,自己跟自己商量,“要不就不打傘,背靠墻體游過去?”

“我問你,只剩下個鐵架子,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模kU到哪里了?再加上人都跑光了,就是掉下來,砸的是空氣,不是人!”羅玉鳳拖扯了一下他的衫角,喊道,“你要出去你去,我可下樓了!”

羅玉鳳果然扔下話轉(zhuǎn)身下樓,毫無商量的余地,老肖這才恢復(fù)意識,重新感覺她的存在,剛才的魯莽勁頭一下子消退了大半。是啊,鐵架子好端端的釘牢在那里,你去瞎弄什么?“別鴿籠沒卸掉,人被吹落樓了。”老肖再次伸出脖子張望了一圈,無奈地放棄念頭,迅疾地拉上鐵閘門,仿佛把一群追趕而來的奪命魔鬼堵在外面,一聲“哐當”的脆響,在樓道上與羅玉鳳的腳步聲匯合一處,交集回蕩。羅玉鳳已經(jīng)摸黑下到了三樓,老肖把手電往下照,追著她的影子,忽然感到內(nèi)疚起來。“你說,這樣的大風天,人家回到廠里來,你折騰她啥呢?”老肖加快腳步,要趕上羅玉鳳。畢竟年紀上來了,剛才一股勁往上猛沖,現(xiàn)在要往下走,腿腳有點懸,一級級臺階像棉花堆砌的一樣,哪里快得了。

老肖的手電照著羅玉鳳的背影,照著那兩條十幾年沒有變化過的烏黑的辮子,現(xiàn)在,兩條辮子一甩一甩的,就像打在他的心尖上。辮子沒有變,那腰板兒以及兩坨屁股可就變化了,就像一只逐漸風干的梨。“你五十一,她也四十七了。”老肖心底下道,像提醒自己記住什么事情。手電光下,一個清潔女工的背影就像一段段流失的歲月,幻燈片似的晃動在這個臺灣人開辦的工廠里,老肖的眼前像有一萬只蝴蝶在翻飛。

臺風是在老肖喝第一口酒的時候開始停下來的,其實,說停下來并不確切,而是雨水止了,風力大大減弱。實際上臺風本身并沒有停,而是快馬加鞭,趕往下一個襲擊地,至于對這里的破壞程度,老肖只有等明天的報紙電視才知道了,現(xiàn)在記者們都還在抗擊臺風的第一線。

老肖聽到萬全超市的卷閘門“嘩啦啦”地往上揚起的聲音,盡管差不多過十點鐘了,老板娘肯定不愿意就此打烊,她要把剛才關(guān)門避風的幾個小時生意補回來。這年頭工廠不怎么景氣,這些店家生意太難做了。接著老肖也聽到了那些燒烤推車在街上碾過的聲音,由于路面濕透,聲音不再那么刺耳。“嗯,再晚一點,生意保準好。”老肖推斷的依據(jù)是,為了防風,各個工廠的小青年們在宿舍憋了一天,現(xiàn)在風雨都停了,一定得瘋出來吃點喝點。“他們做他們的生意,我也放心喝酒了。”老肖動手熱菜,擺開杯子碗筷,花生小菜,就像一個小家庭,準備湊合一頓被耽擱的晚飯。

“在廣東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想明白,為什么臺風這么可怕,動不動刮出人命,卻都有個好名字,什么納沙啊,杜鵑啊,梅花啊……”羅玉鳳看著老肖自顧自地忙碌,問道。

“我也不曉得,就像搞不懂為什么酒會醉人一樣。”老肖一邊倒酒,一邊敷衍道。

羅玉鳳突然定定地看著老肖,說:“天,還不快把衣服換掉,都濕了半夜了!”

“換啥?吹吹就干了,嘿嘿。”老肖道。剛才在院子里來來回回地跳,上衣幾乎濕透,不過,貼在身上,倒也熨帖了。

“不換?好啊,不換看你明天好受的!”羅玉鳳放下臉上的表情,像斥責淘氣的孩子,“都什么年紀了!”

老肖突然感到心里暖暖的,不再頂嘴,放下筷子,起身從靠墻的柜桶里抓出一件短袖上衣,然后回頭看著羅玉鳳,咧嘴笑了笑,有些尷尬的樣子。

“你脫你的,誰稀罕看啊?不就一塊光板嗎!”羅玉鳳道,“去!”

“我換了?”老肖調(diào)皮地舉起雙手,變戲法似的把濕衣服脫掉,把干衣服從頭套上。

換上干衣服,老肖感覺到人舒服了許多,嘴巴也活絡(luò)起來,坐下來半是鼓動半是逼迫羅玉鳳喝酒。

“其實我以前會喝,我娘家賣燒酒。”羅玉鳳端著杯子,看著杯子里的酒,搖了搖,好像她的心事全都倒影在那里,“后來這些年你知道,哪敢喝。”

“嗯,”羅玉鳳愿意喝了,老肖卻顯得有點理虧。他比誰都明白,她說的“后來這些年”,是指她男人死后的這些年,那時她家的老大正上高中,老二上初中。

“你很有責任感,誰都對你放心。”羅玉鳳溫柔地瞥了老肖一眼,微微仰起頭,喝了一大口酒,顯然,這種珠江水釀造的低度米酒令她感到怪異,喉嚨緊了一下才吞下去。“這段時間公司發(fā)生那么多事,人心都攏不起來了,你還護著老板,我心底下是佩服你的,你是好人。”

“你今晚回來就是為了表揚我?”老肖把神思倒回來,端起的杯子又放下,夾了塊豬頭肉放到嘴里,店家把醋放多了,嗆得他鼻子發(fā)酸,“好話我可愛聽。”

羅玉鳳想笑,也許是為了維護她的話題的嚴肅性,而強行把嘴角的笑意抹掉,她也放下酒杯,換了一個坐姿,道:“公道自在人心,你也不要老埋怨別人不厚道,各人有各人的顧慮,對公司和老板,感激歸感激,但大家可是要養(yǎng)家糊口,要生活的。”

“這是狡辯,狡辯……老板沒虧待咱,沒宣布破產(chǎn),鬧什么事?叫囂什么賠償?”只要一說到這事,老肖就像被點著了火,額頭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皺紋擠到了一堆,“做人厚道不厚道就看這時!”

“我不跟你爭,大家共事一場,我只是聽了你的,才暫時說請假,不跟風。”羅玉鳳再次端起杯子,沒喝酒,而是往里面吹氣,“話說回來,要不是有你這個死冤家,我還不知道是不是早就不在這兒待了。”

“嘿嘿、嘿嘿……”老肖也把杯子湊到唇邊,沒有喝,羅玉鳳的話讓他有點五味雜陳,她說的不就是他想過的嗎?要不是有她在這里,自己還不知道是不是早跑了呢。他甚至有點羞澀起來,好像意識到她在向自己暗示什么。

“這回不等了,我都想好了,老板一回來,我還是決定要走的。”羅玉鳳突然把杯子往桌面一擱,口氣認真起來,“賠償可以不要,這不是大事。”

“走?還走?到哪還不是掃地?在這里掃不也是掃?”老肖像被突然震醒,喝下大半杯酒,像漱口一樣,舌頭在口腔里清了個來回。

羅玉鳳怔怔地看著老肖,足足五分鐘之久才把目光挪開。“呵呵,我背井離鄉(xiāng)掃了十幾二十年的地,在老板眼里是個掃地的,在那些干部眼里也是掃地的,原來你看我也是一輩子掃地的?”她的眼圈一點點紅了起來,“當初我就想啊,再掃幾年吧,今后就再也不用掃地了。這幾年,兒子說媽別掃了,媽別掃了,可我還掃……”

老肖意識到自己的話把人家的心說疼了,這么些年的光景一下子仿佛都調(diào)集到了眼前。是啊,她在這里掃地一掃就是那么多年,把兩個孩子送上了大學(xué),現(xiàn)在也都已經(jīng)畢業(yè)工作,人生中最為重大的歷程,在同事們彼此的相處中,無意中化作了過眼云煙。“容易嗎?一個女人……”老肖的眼圈不由得也發(fā)紅起來,心里對自己說:別老跟人家說厚道,人家是該回去了……有很長時間,老肖沒敢說話,而羅玉鳳也像不再打算開口的樣子,這種情形比17號臺風的整個生成和消退過程還漫長。老肖沒再給她倒酒,自己喝自己的,想起來就夾塊肉,剝一粒花生。羅玉鳳把酒杯環(huán)握在兩只手里,像雪天里抱著的暖瓶。

“不過,說要走了,我還是挺舍不得的,”羅玉鳳看看老肖,打破了一屋子的沉默,“所以,請了假也沒走。”

“有什么舍不得的?公司現(xiàn)階段不明朗,等老板過來才曉得下一步怎么搞。”老肖道。這是實話,他只是堅信老板不會丟下工廠不管,不會知道他下一步怎么走,即使決定清盤關(guān)門,那也不是他管得著的事。

“嘿,是,有什么好舍不得的。”羅玉鳳淡淡地笑了一聲,抬起眼皮掠了老肖一眼,把杯子湊到了嘴邊,像對著水龍頭,讓杯子里的酒徐徐地流進口中。

這時候,外面響起了喇叭聲。老肖跑出去,一看果然是街道辦的張隊長,他這是來了解臺風破壞情況的。

“沒大事,房子沒倒,沒死人。”老肖沒好氣地對他說,不準備跟他多說話。

“老家伙有氣啊?喝過了?”老肖的態(tài)度顯然讓張隊長一時吃不透。

老肖沒理他,甩頭回了保安室。剛要進門,褲兜里的手機響了,他退了出來,一看是李經(jīng)理打來的。“媽的,莫非約好了?”他嘀咕著走到天井里,雙腳站立在滿地的垃圾中,跟李經(jīng)理通話。

“不好意思,老肖!剛才才注意到臺風的消息。”李經(jīng)理嗓門粗大,好像擔心路途遙遠,影響接收效果似的,“‘納沙刮得大不大?廠里沒事吧?”

“沒大事,沒死人,”老肖抬頭望著黑茫茫的天空,道,“請您放心。”

“有您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李經(jīng)理道,“呃,不對啊,老肖,你不高興啊?”

“說沒事就沒事,廠房還在,機器還在,人也還在!”老肖悶聲道。

“請多多包涵,我馬上回來,回頭請您老喝酒,聽我好好解釋!”李經(jīng)理急急地說,好像生怕對方不聽。

“回來?不回來也行,明天我把廠子賣了!”老肖大喊一聲,而后把電話掛了,放進褲袋,猶豫了一下,又掏出來狠狠地摁下關(guān)機鍵,他感到自己此刻的心情不適宜過多承擔這類通話。

除了偶爾的一點倔,老肖不是喜歡拿話頂撞人的人,此時,他只是說不清楚地煩躁,好像弄丟了一件什么東西,又實在想不起這東西到底在什么地方丟了,什么情況下丟的,甚至也沒弄清,到底東西丟沒丟掉。他點燃一根煙,抽了兩口就扔掉了,反剪著雙手,在院子里畫圓圈打轉(zhuǎn),像一頭拉磨的驢。“納沙”已經(jīng)遠去,丟下滿地的垃圾,老肖的每一腳都踩在紙屑、樹葉、塑料袋、爛布條上,這就是每一場臺風例行留下的禮物。每轉(zhuǎn)一圈,老肖就要朝佛龕方向看看,兩只蠟燭的火苗輕輕地搖曳著,照得地藏王菩薩滿身泛著金黃的光圈,只要他的目光專注一點,這光圈就好像自動在向外圍擴大,形成光團,讓他感受到一種溫暖的撫慰,就像回家的路上看到熟悉的景物,心里踏實下來,疲憊的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

等老肖回到保安室,羅玉鳳已經(jīng)斜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一條辮子搭在胸前,另一條被自己壓在肩膀下,她的臉上閃動著一抹酒后的紅暈,嘴角微微張揚,仿佛故意裝睡的人,連眼角的魚尾紋也帶著惡作劇的笑意。老肖在她身旁站立了許久,甚至聽到了她的心跳。他從墻上取下那件平時值夜班所穿的軍大衣,在空中抖了抖,再走過去輕輕蓋在她的身上。他想是不是要幫她把鞋子脫了,又怕把她驚醒。他看了看鐘,快12點了。他關(guān)掉屋子里的日光燈,撳亮值班桌上那盞粉紅色的臺燈,將保安室置換成休息狀態(tài)。

“瞇一瞇,天就亮了。”看著這個第一次在保安室入睡的女人,老肖的雙眼流露出憐香惜玉的光芒。他探過身子,從桌子上端過自己的杯子,把剩下的酒一口喝了,然后輕輕地將門帶上,斜挎著大號手電,抄起那根小鐵棒,開始例行巡廠。

責任編輯 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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