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壬辰年正月初四,沈陽梨園劇場演出京劇《白蛇傳》。挈子同行,在半場觀眾中細數有幾位小朋友。京劇是國粹,但年輕觀眾越來越少是無奈現實。屈指可數幾位小觀眾,都是從父母甚至祖輩一起來的。演出開始不久,即有小觀眾不耐煩,被大人帶出劇場;余下的更少數,顯得尤為珍貴。想起頭幾年輿論,讓京劇進校園、進課堂,振興京劇從小朋友抓起,不知現狀如何?
白蛇傳故事是中國著名傳說之一,許多地方劇種都有關于它的戲,近年還拍了電視劇、出了長篇小說。其實如果想單純了解故事,真沒必要非得到劇場。寥寥幾百字可以講完的傳統老故事,之所以還要到劇場里去看、去聽,不光是要了解故事,更是要現場聽唱念、觀作打。不耐煩的小觀眾估計是被白娘子與許仙談情說愛、咿咿呀呀的拖腔唱跑的——白娘子開始盜仙草、與法海斗法時,令人眼花繚亂的打斗還是能夠吸引小朋友眼球的。
近幾年的文藝作品,電影、電視、小說,時興穿越,一開始有些新鮮,穿越多了,難免受指責。其實中國傳統文藝中,穿越之處比比皆是。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記》,多典型!白蛇傳也穿越:白蛇傳是人與非人的戀愛。白娘子、小青都是蛇精。或者按法海的說法,是妖精。穿越是藝術的大膽想象,只要運用得當,觀眾自然接受,不可能去指責!聽見誰指責《西游記》穿越了嗎?其實人們走進劇場,觀戲本身就是與演員一起進行一次次的穿越,穿越時間,穿越空間,在另外一種時空中完成情感體驗。
這個有著穿越感的故事說,蛇精白淑貞自峨眉山來到西湖,與人間小伙許仙一見鐘情,在另一位蛇精小青的竄掇下二人成親,惹怒法海橫加干預。如果作文化解讀,小青代表著情感的力量。男女之間,有真情即可結合,何必有身份的限制。法海則是傳統社會規則的象征。在一個強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倫常社會中,你白娘子和許仙敢于自己婚配,老夫豈能放過?!
白蛇傳故事在中國流傳久遠,被多個劇種搬演,反復吟唱,歷久不衰,自有其理由。戀愛中的男人女人,當他們在現實生活中情感不得自由,深受社會規則制約時,他們把情感寄托在白娘子、許仙身上。白娘子是蛇,不知父母;許仙父母早亡,無人管教。戀愛中的男人女人,當他們在現實生活中情感不得自由時,他們寧愿做無父無母的人!
也許白蛇傳故事得以流傳的力量就在這里。許仙與白娘子之戀,違背社會倫常,但符合人性,曠世駭俗,所以他們雖然歷盡波折,可以暫時被分離,乃至壓至雷峰塔下,卻終有云開霧散的那一天。如果沒有這一天,觀眾為什么還要來看戲呢?反過來說,如果現實生活中人人戀愛自由、沒有社會規則的制約,觀眾為什么還要去看這樣的戲呢?沒有情感經驗支撐的唱念和作打就那么有吸引力嗎?
以《白蛇傳》為例,傳統戲劇觀眾越來越流失,最應該從傳統戲劇本身的吸引力上去找原因。傳統戲劇如果只有老故事、老面孔、老表達,自然難以充分調動當代觀眾的新鮮情感經驗,而缺少情感呼應的觀戲行為注定了只能是獵奇的、一次性的,無法讓觀眾第二次走進劇場。
為了讓觀眾更能聽清演員的唱白,舞臺的一側,打了電子字幕。傳統舞臺上沒有的實景大幕,西湖的波光,仙山的險峻,長江的波濤,幫助高科技聲光技術時代的觀眾想象傳統故事。為了讓后面的觀眾聽得更清,演員的身上背著麥克,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間麥克出現故障,觀眾竟然只能看見演員的演唱而聽不見聲音,像看啞劇。臺上的白娘子,當她以投入的演唱和形體扮演著傳奇的蛇精時,她時常露出水袖外面的兩手無名指上卻分別戴著碩大的戒指。幕布沒有完全遮蓋住的地方,樂隊的后面,掛著暖器片的墻黑乎乎一片,顯示出劇場的老舊、失修。
一方面在努力出新、營造真實、留住觀眾;另一方面無意中暴露,拆解真實。劇場考驗觀眾。走進劇場的觀眾需要以想象彌補虛假、破綻,要有能夠接受“虛擬”的能力,而現在被電影、電視培養出來的觀眾,接受了太多的“現實主義”,對寫實之外的虛擬已經不大會接受了。
觀戲回家的路上,第一次進劇場看京劇的我家小朋友,對所有的劇場內容沒有非議,卻對法海手中的法器耿耿于懷。法海第一次亮相時手里拿著拂塵,我家小朋友認為,拂塵是道家的器物,不應該出現在和尚手里。我不是專家,不知道他的質疑是否合理,無法給他更進一步的解釋。如果硬要我解釋,我會說法海的身份其實已經充分符號化了,白蛇傳故事無意反對任何一門具體的宗教,無所謂僧、道。僧也好,道也罷,其實法海只代表著惡,一種干涉人間美好的反面力量。
兒子的質疑啟示我,如果我是專家,我會為孩子們寫一本京劇道具解說一類的小冊子,讓下一代在看戲的時候,知道他們看到的文化符號是什么。一個民族的文化,小至一出戲,如果觀眾在最基本的符號面前已經迷失,接受乃至傳承就只能是一句空話。
用兩個半小時的時間,去聽一個重復了千百年的老故事,對于一寸光陰一寸金的現代人來說,實在有些奢侈。兩個半小時,比一部標準電影的時間還長,夠一個學生補好幾堂課或者做兩套卷紙,沒準兒在未來的考試中,這一時間段的內容會給他帶來幾分的成績,可能決定他上一個更高層次的大學,而一個流傳了很多年的人與非人的戀愛故事,對他有什么用?
作為一個學生家長,我對自己帶孩子去聽戲并不理直氣壯。我知道不是所有孩子媽媽都會帶孩子去聽戲。我不反對他們不去聽。
聽戲一直是閑事。
現在的孩子,有那么多現實的事情要去應付;即使能夠偷得半日閑,他們可能更愿意到另外一種虛擬:電子游戲中去打發時間。
盡管他們的媽媽同樣反對他們以這樣的方式去消磨寶貴的光陰。
〔責任編輯于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