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慧峰
仿佛憂傷
它藏在對面,不露聲色
它藏在動物的體內,流著紅色的血
它藏在植物的根部,流著綠色的血
它藏在大提琴的腹部,流著響亮的血。
它藏在隱私里,我能感到它的存在
卻不能目睹。
它藏在它藏的地方,我揪不出它來
好好地收拾它一頓。它藏在
貌似平常的不尋常里,并在一個夢里
吧嗒嘴,獨自一個在街上走動。
它藏在,每個人都能看到的東西的背后
有時候出來舔著月色,有時候
慢慢地啃掉整個白晝。
我知道它就在那里
知道它是,一個相當于無的有
一個相當有的無。
今夜
今夜,音樂是一個響亮的傷口
沒有血,只有痛。
今夜的節奏明顯慢于昨日。
今夜偷盜的人鎩羽而歸。今夜
躲在杯子底部的人,被光滑擊潰。
今夜,挽救勝于挽留。
今夜,內心兇猛的人
把照片里的溫柔藏在舊事當中。
今夜透支身體的人
無人認領。今夜卸掉甲胄的面孔
不動聲色。
今夜,搖晃的球狀陰影
隔著墻壁,與遙遠的黑
互擲欲望的蝦丸。
今夜,寫著小境界之詩的人
又把手探入抒情的皮囊中。
今夜,在精神上尋找駝峰的人
去無憂鄉里尋找肉身。今夜
北方的風再次慷慨。今夜
一顆心如豆。今夜光陰微薄。
今夜,雙耳失眠,心坐在草葉上。
今夜湖泊眼簾低垂。
今夜窗子關上。今夜躺在自己
臂彎里的人,與針尖和解
今夜我丟掉很多舊想象
說到夜深了,就已哽咽。
影子單薄的人仿佛一塊布
那個人兩手空空而來
口中沒有稻草
頭上沒有羽毛,腳下沒有舌頭。
他兩手空空。
沒有攥住金剛石,沒有攥住彩虹。
地面方磚上,攤開若干樹的身影。
他兩手空空
一會兒與樹影融合
一會兒與樹影分離。
影子毫無深度。
兩手空空的人,輕松地穿過。
松鼠穿過松濤,烏鴉穿過濃霧。
穿過的影子多了,他竟沒了自己的影子
一個沒有影子跟隨的人
兩手空空,貼著街面行走。
走得遠了,兩手空空的人
越來越單薄。灰而單薄的一個人
像一塊掉進人群的,布。
有些暗淡
不可能靜止,那些點點襲面而來的雨水
和冷的閃爍不定。人家都已關門,
只有外地人在橋梁上等你途經。
不可能靜止,未擰緊的水龍頭
和我放飛的焦急的蜂群,
不可能的事情閃著懷疑的火花和聲音。
但這些不能貼心而至的只是現實的一半,
昨夜飛機停飛:地平線太模糊,
我的終點在你那里積水一片。
當你奔馳
我正猜測你的轍跡
當你說出雨,我這里突然轉暗。
那么多沒有面目的人走動在你身邊。
但他們全部沒有我意興闌珊。
我這里突然轉暗,每一個時刻
不耐煩的人都試圖走出房間。除了
睡夢中的貓和你尚未折疊的午夜二十三點
當你奔馳,有什么隨之轉彎?
呼吸。橋梁。午夜蜘蛛突然懸空四肢。
艱難于生的尷尬,我一路猜測你的轍跡
走出房間的人掉進雨里。
我突然遍體潮濕,舉著毛巾
拍打墻壁和一張丑陋的缺席的心。
白晝吹拂
——在白晝中,我是永不到來的一日。(麗澤·穆勒)
風吹來,吹走了紙
風再吹來,吹走了又一張紙
夜晚吹來,吹走了街上的眾人
眾人吹來,吹走了我的音樂,吹走了我。
我的軟音樂,我的苦音樂。
白晝吹來,我的一群音樂
紛紛從樹上掉下來
被最后一張紙接住。
紙上布滿看不見的字跡
字跡里跌倒著紛紜的話語
已經說出,還沒說出,無法說出
表達的各級臺階
第一階是不愛,
第二階是似愛非愛
然后依次是不能愛、不敢愛、無法愛
繼續愛所愛……
拾級而上,最后一個白晝吹來,
吹走了紙上的霧
吹走夜晚里的老虎
風,死死攥住一個人的手。
這個白晝
熄滅了音樂里的所有吹奏。
在這個白晝,一塊石頭一直
就在那里坐著,永遠不會邁出一步。
刪除
在來得及反悔之前
折斷翅翼,迅速刪除羽毛。
屏幕瞬間一片漆黑。
內心的線束一片一片剝落,在來得及
反悔之前,刪除內心的蛇。
聲音已經全無,舌頭還要怎樣?
冒著愛情的名義,將身體透支的人
深藏于大霧。刪除所有疑竇
刪除一切冒著光明而來的虛無
在蒙蔽中,我刪掉我的臉。不再計較
一根無形的繩索是否在喉嚨上充滿悟性
不再感慨虛偽與忠誠
今天下了雨。除此之外,今天無事發生。
無風而動
先是一小片葉子,無風而動
它碰到了旁邊的另一片大一點的葉子
大一點這片葉子于是也顫抖了幾下。
而這顫抖波及了其余的葉子,它們
次第動起來。傳染發生并迅速彌漫
這一棵樹的葉子全都開始搖晃
一次集體蘇醒。這一棵樹蘇醒的葉子
不小心擦到了另一棵樹的一些靜止的葉子
結果,另一棵樹的葉子
也不由自地動了起來——輕微地舞蹈
接著其他的樹都先后被牽連
結果整個森林,風起云涌。
我之所以這么啰嗦地描述
是一直不明白:個體的
無緣無故的一個俯臥撐,怎么
可能引發集體的一次翻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