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瓊的詩

鄭小瓊

詞 語

詞語是鏡子或者鑰匙 棉紗或者塵埃

變形的現實在鏡中呈現 受傷的膝蓋

像荒誕的鬧劇 假設的生活如何彎曲

黑鐵打造著悶罐車的威權 飛蛾撲向

隕石 生活的坩堝布滿石頭與干涸的愛

我們被裝進了集體主義的錫罐 風景

放低腰身 秋色在樹尖搖動 在根部

動搖的不僅僅沉默 無形的手將生活

掐痛 在詞的明鏡中 魚從里面躍出

鑰匙打開黑暗中的黎明 日出終結憂傷

真 理

真理有著大海的狂野與豐盈

它卷起巨大的浪花沖刷著

無用的詩歌如此軟弱和局限

鮮紅的心臟有如燈照亮黑暗中的

鹽粒 風暴有如感傷的水銀

它不善言辭會保持古老的沉默

在它明亮與晦暗之間 仿佛有一種

莫名的力量揭開藏在鏡子后面的真相

滲進歷史的霧氣 沙石 淤泥

虛無的曲折與困難 權力的謊言

有一種力量強行從真理中漫開

雨滴

雨滴似孤寂的音符被荒野吞沒

失明的永恒已被暴力深深割傷

那么多人 像雨滴一樣屈服

牧場囚禁起自由的月光

它纖細的腳 宛若銀子

輕輕搖晃 不可傾訴的憐憫

悲傷 無奈已被大地收藏

雨水把弱者的聲音鑲嵌于大地

他們的渴望長出旺盛的青蔥

泥土的沉默是一次心靈的宴請

樹木彎曲成孤單的愛 它忍受

時間的枝條的疼與給予 碧玉的

傷口像渾濁的河流 它水銀樣的

靈魂沒有沮喪 也沒有老化

更不會腐朽 像露珠樣的人群

塵世的草葉間短促地閃亮又凋零

在河流與大地上死而復生

身 體

從我身體抽出的黃昏

溫柔而熱烈的沉默

倒伏在黑暗的青草

一點一點刺痛的時光

在鏡子的額頭下起一場大雪

覆蓋著眉宇 骨頭 頭發

這些陰郁而古老的潔白事物

像糖溶化在庸常的日子里

流經肋骨深處的黃昏

它稍稍停留 讓我看清平靜而細致的

人生 剩下水漬樣的愛漫開

在麗湖鳥只啁啾的陰影下

彎曲的枝條輕輕叫我一聲

回頭看見它幸福地伸展著

而我仿佛如同一滴隔年的雨

落進擁擠的人群

拐進衰老的夜中

可 疑

清洗過后的海面保持可疑的純粹性

它們單一的姿式讓我有莫名的恐懼

野獸沖闖過木柵欄的制度 法律

彎曲起尖銳的觸須 思想被流放到

遙遠的邊關 沉默在牢房反省

雨水與吶喊劃清界限 單調的海面

船只駛進霧中 信仰的桅桿搖搖欲墜

它將觸及的暗礁 風暴 靜寂的

心靈 火焰在體內腐爛 樹枝枯萎

全部花朵在被清洗過的世界中

用一種色彩一種姿勢開放 它們的

單調的花蕾間 依然包裹著多彩的夢

風 暴

石頭把年邁的風暴藏在身體里

漩渦被窒息在石頭的黑暗間

被擠壓成黑斑點——固化的浪花

在石頭上面洶涌 白色的城堡中

黑蟻樣的人群走過 黑夜的星宿

閃耀 風暴用密集的歡樂在石頭上

跳著黑色的舞蹈 樹冠像年輕的風暴

在喧嘩 地下或者石頭中 風暴被窒息

在石化的沉默 它們裸露出暗黑色的

疤痕 人群那雙雙怯弱的眼神閃爍

有如石頭上固化的風暴

旅 途

疲憊有如腔腸動物在身體里蠕動

它綠色的汁液噴濺 日子像沉悶的雨滴

運河運來沉悶的船只與聲音 鐵路在春寒中

蜿蜒 雨中閃亮的鐵軌 張張疲倦的少女面孔

經過無名小站 像一道光照亮苦澀的群山

無名之鳥沿路基散步 它瘦小的翅膀

無法擺脫山的陰影 野苜蓿晃動

它的根向大地深處伸展

流 放

在自己的寓所流放 書頁間

閃爍的愛或者生命 眼睛的湖泊中

沉睡斑斕的夜 新聞中受難的人

為這些荒涼的思想帶來生機

灼熱的靈魂冷卻 河流經過鐵青色的

屋頂 房子深處 我是一個怯懦的

潛逃者 石頭在天空燃燒

照亮侏儒癥的明月 歷史像蟲蝕樣模糊

在黯淡的字跡間 我們屈從 成為奴仆

在自我流放中 點亮寓所的燈 它像

黑暗漏斗里殘剩的沙粒 數著黑夜的壽命

膽 怯

膽怯將我困在堅硬的殼內 卻損失了

窗外的春天 真理像豆莢樣爆裂

樹木倒成黑暗中的鏈條 怯懦熬制

一味苦藥 銼刀的文字將苦稀釋

屋內的蟋蟀充滿冷淡 它分泌

悲傷的星光 桌頭的瓷器輕顫

我日漸磨蝕的激情 血液的鹽

骨頭里的鈣已不能安慰心靈

有限的青春已淪落為尋歡作樂

在狹小的殼里 沙沙的黑暗之聲

經過屋頂 它們絲綢樣的呢喃

像箭矢穿過你怯弱的內心

雛 鳥

玻璃的霧間堆積著昨夜腐朽氣息

黎明在水洼地閃爍 干渴的海洋

帶來鹽味的空氣 光與影 明與暗

真理像海邊那只剛會走路的小鳥

它蹣跚地朝著光明走去 朝陽照亮

嫩黃的喙部 像點亮一小束火焰

它張嘴叫著 像一片初萌的小葉子

在它清澈的眼里 邪惡與罪惡

都消失在遠方的波浪間

雨

雨在我身體沙沙落著 像童年時的

夢境 柳樹點亮一盞憂傷的青燈

風的皺褶有雨的長發 浸在雨水中的

舊電影在紙上走動 黑白人物是

時間廢墟的過客 它把稻草

鄉間小道 樹杈 葉子都塞進

記憶的體內 驚醒內心的柔軟骨頭

我聽見雨水在身體里走著 它們竊竊私語

我的心比它走得更遠 像天空中的鳥只

俯身在池塘飲著雨水 雨下著

我沉默 記憶的時辰花園 我徒勞

走進去 雨水正拍打翅膀降臨

我正穿過濕漉漉的童年……

天空中

自由是大地上的珠露 白色的海洋

穿過帶血的棉紗與黃色的鐵銹

石頭在雨中奔波 骨頭像一座

殘破不堪的建筑 燈光漂送過來

一小段光明的腰肢 柔軟的低語

思想用它的尖銳部分將月亮別住

遲鈍的大海丟下孤獨與幻象

樹梢撥亮了太陽 畫色在色彩中

死亡 鐵在雨中受傷 鳥只像天空的

銹在墜落 剩下我們在張望……

隕 石

孤獨像塊黑隕石在胸腔里飛行

暮色在樹枝上一寸寸生長

登高望遠 落日灼燒山林嗆人的灰燼

樹木抱團 迷惘從幽暗的軀體里浮出

眼瞼像憂傷的樹皮擠壓著堅木般的心靈

無法看清大地的荒涼不堪 在洶涌的霞光里

樹木憐憫著我孤獨的肉體 順著身后的落日

鳥巢 山脈 掀開黑暗 它似溪流蜿蜒而行

像樹木緩慢生長 孤獨像群山壓著內心

如此清晰 莫名的恐懼站在另一個山頭

與我對峙著

黑影子

從黑暗中提煉出黑的影子 它朝著

光明行走的姿勢讓我感慨萬分 瓶中的

風暴吹折了正直的筆墨 海上的信號燈

用風的語言 回應著船只與錨索

牡蠣的殼內藏著時間的劇場

舞臺獨自漂遠 她撬開貝殼內的自由

風從東邊吹到西邊 信仰只有一個方向

回到自己的位置 在外流浪的詞語

還沒找到自己的位置 在黑暗中太久

已把思想與雙眼丟失 它用黑影子尋找

閃爍的意志與愛 光從柵欄外翻越過來

像一條寬廣的河流帶走沉默的痛楚

結 晶

白雪堆積鏡中

秋霜結于鬢角

身體里的樹枝衰老

細雨伸出手臂挽住

白色的窗欞

悲痛交給深淵

真理像豆莢一樣爆裂

從眼里挖出兩條河道

遏制不住的悲傷

結晶成苦澀的鹽

順著血管流動

心臟起伏跳動

歷史像潮水洶涌

從唇間吐出恐懼

肺藏著綠色樹枝

它咳嗽 阻塞

漆黑的骨頭中

急促而瘦長的鐵

浸漬著時間的銹

井

大地的眼睛冒出清淚

苦難 像偉大事業尚未完成

水銀 侵蝕到眼眶里

眼淚點亮了沙漠中的孤獨

柵欄之外 灘涂上剩下海水的骨頭

——鹽 死亡在大地之上

逃逸的水 成為大地之淚

從井中涌出 在濕漉漉的眼里

咸腥的淚 從黝黑的眼瞼流出

記憶洞口懸崖升高 感傷的澀

清澈 有如小鳥的翅膀

大地深處 它們像無盡沉重的苦難

從歷史的深井間涌出

（選自《純種植物》·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