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俊龍
小時候,我家住在內蒙古大興安嶺腹地西麓中段的大雁河岸邊,一個叫烏爾旗漢的小山村,那里山青水秀,民風淳樸。人說“一江春水向東流”,可大雁河水卻偏偏由東蜿蜒向西流去,如母親的雙臂,溫柔地將故鄉環抱在懷中。
我故鄉的大雁河原名為“烏爾克其罕河”,是蒙語“烏日善河”的音變,是“前進河”之意,也意為“黎明河”。“大雁河”則因河邊常有眾多飛翔的大雁棲息而改名。她發源于烏爾旗漢興安里施業區海拔1406米的古利亞山峰腳下蒼莽的森林中,初始,只是眾多山泉流淌而成的涓涓細流,后來,溫情脈脈地匯聚成了歡騰奔流的大河。它像一條七彩長帶,深情地繚繞在故鄉的腰際,年復一年滋潤著這塊沃土。聽老人們說,她的名氣很大,生命線很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五百鐵騎踏天下時,在這里留下了戰馬的嘶鳴;如今成為內蒙古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一座遼代古城遺址,留下了歷史的滄桑。她不僅是海拉爾河的發源地,而且是黑龍江的南源頭。
記得童年時,每當春天來臨,春風尚未吹綠山林,卻先吹紅了大河兩岸的紅柳。紅色柳梢上綻出的白色的“毛毛狗”似大自然母親給女兒發梢上串起的珍珠一樣靚麗。我和小君、四林、金海等幾個小伙伴喊著笑著蹦著跳著鉆進了柳叢,折下一根柳枝,做成一個柳笛,美美地一吹,整個大雁河兩岸都嘹亮起來,伴著甘洌的河水向前流淌,向天際飛揚。夏天的大雁河更是美麗迷人。我又常常與伙伴們一起撲進她的懷抱,泡在涼爽的河水里消暑。把衣服脫在沙灘上,憋足一口氣,一個“猛子”扎進水中,看誰在水里憋得時間最長。這種游戲,我們叫“蹲大缸”。有了這個基礎,逐步學會了“打飄洋”“摟狗刨”。別看“摟狗刨”這種游泳姿勢很不雅觀,卻很能創造氣氛,使水面活躍起來,幾十個孩子一撲騰,水面上就泛起“千堆雪”。這是學會游泳的第一步。接著,大一些的孩子便開始練蛙泳、仰泳,即使河面再寬也能游到彼岸。看著他們自由地游來游去,我埋怨自己的笨拙。老師發現我們經常到河邊去玩,怕出危險,每天下午上課前都要一個個檢查,用手指甲在我們的胳膊上劃上道道,如果出現白印就站一邊罰站。記得有一次全班男同學都劃出了白道道,老師無可奈何地說:“都回到座位上去,上課!”
那時生活很窮,但很快樂,大雁河一年四季都是我們的樂園。大雁河里的魚真多,上小學時,一到下午放學或禮拜,我忙完媽媽交待的家務,便約上一兩個小伙伴偷偷地去河邊釣魚,那時釣魚連魚桿都不用帶,到河邊隨便折一根柳條拴上線繩就能釣,柳根魚、“華麗棒子”魚,多的時候兩個來小時就能釣五六斤呢。
特別是冬天一到,瑞雪漫天飄舞起來,我們就盼著河面快快結冰,好拽上爬犁,穿上自制的腳滑子在冰面上玩滑冰、堆雪堡、打雪仗。大河結了冰,冰面仍然很寬,大家把冰河上的浮雪掃去,每個人帶上一個小爬犁,用兩根木棍作支撐向前劃去。更有甚者,套上狗爬犁在冰面上游玩,那狗爪子抓冰的能力特強,跑得飛快,從來沒見一條狗滑倒過。零下四十幾度的嚴寒也會讓我們忘乎所以,就是把我們的鼻子、耳朵凍得生疼也要瘋玩到星星眨了眼。
大雁河有著歷史的滄桑和沉重。大雁河兩岸經受了沙俄和日偽半個世紀的掠奪性砍伐,自1903年砍伐森林之始,大雁河就承擔著木材流送任務,一直到1965年由水運改為路運停止。特別是冰河解凍的時候,桃花水帶著冰排奔涌下來,很有氣勢。父輩們把堆放在河邊的木材推進河里,這叫作“放散羊”。一根根木材順流而下,到出河時,岸邊放了幾箱“勞保酒”,讓大家隨便喝,喝得心里熱熱的,便跳進河里撈木材。春天的河水砸骨冰涼,冰排又常常碰到腿上,劃出一道道血痕,但是沒有人感到這是在受苦,在流送號子聲中歡快地把一根根木材送上岸來。當然,夏季的時候,河水略微少了一些,有些木材就擱淺到河灣處,父輩們又帶上捅鉤,到河灣去“拉旱灘”。“拉旱灘”的活是很累的,動作不整齊就干不了,所以喊號子的人就顯得格外重要。誰的號子喊得響、喊得準,大家就尊重他,就是名副其實的工頭。這種流送方式很古老,《詩經》上就有“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之名句。那時候,人們就是把伐下的檀木,放到河邊,然后讓河水把它運下去。幾千年過去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大興安嶺,仍然沿用著這種古老的運木材方式。父輩們靠的是“一條大河波浪寬”,開發著大興安嶺,發展著林業事業,支援著新中國建設。
進入上世紀八十年代,它卻桀驁不馴,經常泛濫成災。這條河河床很寬闊,但夏季河水很少,涓涓細流,一步便可跨越。秋季河水暴漲,溢出河岸,沖毀河堤、橋梁、房舍、農田。據老輩人說這條河原本不是這樣,一年四季水流量是均衡的。現在由于森林的過量砍伐和植被的嚴重破壞,使這條河成了“撅尾巴河”,就是天不下雨河水干涸,天若下雨,河水就暴漲。人們呼喚著生態文明,人們開始把荒山荒坡栽上了樹木,把采伐過的林地重新造林,努力恢復“一條大河波浪寬”的景象。
大雁河源頭的縷縷涓涓細流,在水汪汪的草甸里、蒼莽的森林中,潺潺清純的細流一路往下、向西,穿行在林木茂密的峽谷地帶,雖然跋涉得是那般艱難,雖然經歷了那么多險阻,最終畢竟匯聚成了歡騰奔流的大河。源頭處總面積66381公頃的濕地,如今成為正在開發建設的我國首個高緯度地區森林濕地保護區——興安里濕地。這里有大小河流50余條,湖泊星羅棋布,其水質直接關系到海拉爾河流域80萬人口的日常生活,影響著70萬公頃呼倫貝爾草原的生機和農牧業生產。這里不僅對維持、改善和提高海拉爾河流域的生態環境,調節區域水資源數量,提高水資源質量有重要意義,而且對周邊農牧業生產起到綠色生態屏障的作用。大雁河河水清澈,日夜流淌,溫情脈脈,有內蒙古大興安嶺母親河的美譽,是呼倫貝爾大草原的生命之源。
大雁河是一幅美麗的畫卷,曲曲彎彎的河水夾在蔥綠中,河道蜿蜒曲折,兩岸綠樹參天,云蒸霞蔚,河水歡騰的濤音,空中清脆的鳥鳴,林間悠遠的獸嘯與陣陣松濤交織,構成絢麗的畫廊。2004年初,經國家林業局批準立項建設的烏爾旗漢國家森林公園在大雁河畔已成為一道靚麗的生態旅游風景線。落葉松原始林、白樺次生林、美人林、轉心湖、相思峰、醉三仙女湖、自然博物館、古遼城遺址等一處處獨特的自然與人文景觀,演繹著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神奇與美麗。
可每當我漫步在大雁河畔的時候,這條故鄉的河總會飛濺著碎玉般的浪花夾帶著我的關于童年的種種記憶不約而來,讓我感慨萬千且不能自已。站在大雁河邊,仿佛又看到了勤勞的媽媽提著一籃衣服在河邊浣洗,好像又聽到爸爸伐木的喊山號歌。陽光碎銀般地灑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滿世界的野花野果伴著松脂的芬芳沁人心脾。我卷起褲管,趟進清冽的河水,俯身掬一捧玉水瓊漿細細品味,連同那無盡的眷戀,一并在心中慢慢化開。
大雁河,傾聽著大興安嶺往事的回聲。千百年來,她不僅養育了兩岸生靈,而且孕育了悠久的森林文化,日夜不停地向世人傾訴著綠色的情懷與身世。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