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進安



據(jù)古代軍事地理名著《讀史方輿紀要》記載:“入蜀三道”除峽江道之外,還有金牛道和陰平道,其中,陰平道是“用兵者不可不識”的天險。這條古道因為途中的重要樞紐陰平(今甘肅文縣)而得名。
陰平古道以甘肅天水為起點,經(jīng)甘肅禮縣、宕昌、武都至文縣,并在文縣分出兩條路,一條從文縣循白龍江至碧口入川,進入青川縣境后到達平武;另一條則是從文縣東南經(jīng)丹堡、劉家坪翻越摩天嶺后入川,直達平武。
雖是入川要道,但當筆者準備探訪之際才發(fā)現(xiàn),這條路在許多地圖上都沒有標出,也沒有任何旅行手冊有收錄,僅僅只有專業(yè)的戶外活動網(wǎng)站才有一些介紹,稱其一路人跡罕至,道路極其艱苦。終于,在經(jīng)過一系列周密準備后,筆者與向?qū)Ю嫌嘁黄穑ど狭藢@條古道的觸摸之路。
初進陰平道“木門道中悼張,鄧鄧橋上懷鄧艾”
我們的探訪是從甘肅天水開始的,第一個目的地便是三國時著名的戰(zhàn)場遺址“木門道”。
從天水啟程,向西南行進60多公里,越野車便來到了一個叫做牡丹鄉(xiāng)的地方,這里有一座木門村,村旁兩山對峙,狀若天然門戶。向?qū)Ц嬖V我,木門道到了。
木門道是陰平古道的起點,因三國曹魏名將張郃戰(zhàn)死于此而聞名。實際上,關(guān)于它的地理位置,歷史上一直有爭議,后經(jīng)過學者研究推斷,甘肅禮縣鹽官鎮(zhèn)附近的羅堡村與牡丹鄉(xiāng)相連,這兩個地方所屬地理位置和史書上記載的木門道基本吻合,也就是說:木門古道地域范圍較廣,應該是連接天水和禮縣的一個通道。
為筆者帶路的老余是古羌族的后裔,他的祖先千年前曾在此居住。據(jù)老余說:木門村的東側(cè)有王家梁山和張家坪,西側(cè)是旋帽梁,西漢水由北向南從這峽谷中流過,整個木門道內(nèi)荊棘遍地、怪石崢嶸,最窄處僅有50米左右,絕對適合打古代的伏擊戰(zhàn)。而當年的諸葛亮正是埋伏在東邊的張家坪,伏擊了魏國追兵,留下一段“欲射一馬(司馬懿),誤中一獐(張郃)”的千古憾事……
沿著陰平古道繼續(xù)前行,不久便進入了宕昌境內(nèi)。宕昌古城遺址坐落在宕昌縣城西側(cè)岷江畔的一個土臺上,史料記載:這里曾是古宕昌國的都城。老余說,宕昌國是古代宕昌地區(qū)的羌人政權(quán),陰平古道貫穿整個宕昌境內(nèi),三國時期的鄧艾揮軍南下走的就是這條路,時至今日,在宕昌縣官亭鄉(xiāng)花石峽口的岷江上,還保存著鄧艾父子修筑的“鄧鄧橋”遺跡。
花石峽是陰平古道上的第一道險要關(guān)口,古時蜀漢政權(quán)在此設(shè)有花石關(guān),置重兵防守。花石峽有大、小之分,大花石峽自北峽口起,向南止于岷江匯入白龍江的兩河口,全長25公里,峽內(nèi)谷深流急、山石巍峨、道路險峻。而小花石峽是大花石峽的一段,也是最險要的一段,長雖然只有2.5公里,但漲水時,由北而來的岷江,會像一條發(fā)怒的巨龍沖入小花石峽中,拍岸擊石,翻騰咆哮。
花石峽中的地標是鄧鄧橋。相傳公元263年,魏將鄧艾與其子鄧忠率部從臨洮南下,踏上了滅蜀之路,到達花石峽后為岷江所阻,鄧艾令兵士在崖上修棧道,并在花石峽口以西岸巖石為墩,修造橋梁,從而才渡過岷江——由于橋是鄧艾父子主持建造的,后人便稱其為“鄧鄧橋”。
千百年來,鄧鄧橋一直是座木橋,直至1965年,才改為永久性鋼筋混凝土橋梁。現(xiàn)今的鄧鄧橋長22米,雖然經(jīng)過多次重修,但結(jié)構(gòu)始終未變。今天,在鄧鄧橋附近的懸崖絕壁上,還可以看到許多當年鄧艾父子指揮修建的古棧道石孔及木樁遺跡。當?shù)乩相l(xiāng)還告訴我:鄧鄧橋北峽口外不到一公里的山谷里,還有一個村莊叫鄧鄧橋村,據(jù)說那原是鄧艾留下的守橋士兵所居住的地方。鄧艾死后,這些士兵“全軍縞素”,哭聲震天,最后決定在此隱居,現(xiàn)今這個鄧鄧橋村的村民,也就是這些守橋的士兵的后裔……
玉壘浮云變古今陰平橋與玉壘雄關(guān)
跨過了鄧鄧橋,循著岷江往東南,就能到達古城武都和文縣。在文縣,陰平古道分成了兩段:一段是從陰平橋、玉壘關(guān)入川,一段則是經(jīng)丹堡、劉家坪翻越摩天嶺入川直達平武。
如果走前面一條路,則必須經(jīng)過著名的險崖壩棧道。這條棧道相傳為三國時期蜀漢大將姜維建造,后代不斷修整,直到1953年從武都改道至文縣的甘川公路通車之前,始終是從武都經(jīng)文縣入川的必經(jīng)之途。
棧道位于武都縣城東20公里處,西起籠幢溝,東至固水村,全長兩公里,是世界上使用時間最長的古棧道。今天尚存的古棧道遺址凌空架設(shè)于懸崖之上,依山勢而變化,結(jié)構(gòu)多樣、險峻異常。最險要的一段為“天柱式”結(jié)構(gòu)——有300多米的懸崖因無法立柱或斜撐,僅在崖石中鑿洞插入橫梁,鋪設(shè)木板而成,人行其上震顫不已。抬頭則危崖碰額,俯首則見滾滾白龍江奔騰于腳下——老余說,他的爺爺以前就多次走過這條路,每次通過都大汗淋漓,可以說,這條棧道一直是往來于陰平道甘肅段上的行旅客商們最畏懼的路段。
走過險崖壩棧道,很快就能見到陰平橋和玉壘關(guān)了。陰平橋橫跨文縣東30公里處的兩座對峙的山頭之上,玉壘關(guān)則立于陰平橋頭。關(guān)下是萬丈深谷,橋頭是險關(guān)要隘,因而這里在歷史上被稱為“隴蜀咽喉”,其險要與四川的劍門關(guān)齊名。唐代杜甫有“玉壘浮云變古今”的吟詠,而“玉壘”正是指的玉壘關(guān)。
史料記載,古陰平橋原為伸臂式廊橋,在中國橋梁史上有著重要地位。作為在三國乃至隨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玉壘關(guān)的唯一渡橋,古陰平橋也多次毀于戰(zhàn)火。直至1856年,它才被改為鐵索橋。
上世紀70年代,碧口水庫建成后,陰平橋遺址和傳說中的姜維城遺址,均淹沒在萬頃平湖之中。現(xiàn)今,一座現(xiàn)代化的公路吊橋橫臥在舊址上,已經(jīng)讓天險變成了坦途。可盡管如此,站在這天險之上四顧,白水江和白龍江兩江相匯,川澤氣蒸,望如云海,古時那“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氣魄,仍在這險關(guān)上透露出來。
老余還告訴我,通過陰平橋后,我們還要經(jīng)過白水江自然保護區(qū),那一片都是原始森林,30多公里沒有人家。為了在這深山中解悶,老余一路上就跟我聊三國故事——筆者很驚訝一個僻居深山的人,居然對那些情節(jié)講得頭頭是道:“當時,姜維被鄧艾和天水太守王欣突襲,損失十分慘重,魏將諸葛緒又搶占了陰平橋頭,姜維還算冷靜,先騙諸葛緒棄守陰平橋頭,自己搶占了玉壘關(guān),但姜維又不敢跟來犯的敵人硬拼,因為兵不夠,不是他不想多帶,而是朝中掌實權(quán)的費祎老是欺負他……”
飛越摩天嶺“以氈自裹,推轉(zhuǎn)而下”的生命奇跡
既然陰平橋與玉壘關(guān)如此險峻,那么當年的鄧艾又是如何通過的呢?答案是,鄧艾根本就沒有進攻陰平橋,他放棄姜維把守的陰平正道,選擇了更為艱險的山路——翻越被視為鬼門關(guān)的摩天嶺。
摩天嶺,位于川甘交界處,海拔2227米。當?shù)乩相l(xiāng)告訴我們,這是陰平道上最險惡的地段,從北面上嶺,起初坡度還比較緩,但南面下山時,卻多是峭壁懸崖,無路可尋,人進入之后往往前進不得,歸途中往往又在原始森林中迷失歸路,就這樣死在山中。
歷史告訴我們,鄧艾軍是經(jīng)過九死一生才翻越摩天嶺的。《三國志》中對鄧艾偷渡這一段寫得極為生動:“自陰平道行無人之地七百余里,鑿山通道,造作橋閣。山高谷深,至為艱險”,翻越摩天嶺時“以氈(毛氈)自裹,推轉(zhuǎn)而下”——如此慘烈的行進方式,的確是創(chuàng)造了生命的奇跡。
沿著后來人們在摩天嶺上開出的小路向上,道路旁的溪流愈發(fā)清冽。在這里我們偶遇到一個放牛人,他的牛兒估計是爬山累了,在這里不愿走。筆者與他攀談,他告訴我們,再前行十里左右就能到南天門了,就是當年鄧艾自山崖滾下的地方,還說曾經(jīng)山上有一塊大石,只要潑上水便可見上面刻的“鄧艾過此”四個清晰大字,但是幾年前修路,這塊石頭被炸掉了……
《三國演義》作者羅貫中在描寫鄧艾過嶺這一段時,把諸葛亮描繪成未卜先知的神仙,說鄧艾過了摩天嶺天險準備繼續(xù)前行時,忽然看見道旁有一石碣,上面刻有諸葛亮的詞刻:“二火初興,有人越此。二士爭衡,不久自死”——這位蜀漢丞相預言了鄧艾偷渡的事,鄧艾看了大驚,慌忙對石碣磕拜曰:“武侯真神人也!”
這個故事雖是虛構(gòu),但在摩天嶺上,的確讓人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那險絕人寰的山崖,絕非正常情況下的交通與征戰(zhàn)之地,即使經(jīng)過現(xiàn)代工具修鑿出來的山路,也都異常難行,更何況是在千年前。當時若有一小支蜀軍把守于古道險要處,鄧艾縱有通天本事,只怕也插翅難越。
過了南天門,就是四川界內(nèi)了。站在落衣溝(傳聞鄧艾滾崖而下時,曾令士兵將衣甲與武器先丟下山崖,故得此名)的舊拱橋上,能看見唐家河由近至遠。老余說,陰平道現(xiàn)在開始,一直到江油關(guān)(今四川平武南壩鄉(xiāng))結(jié)束,都是沒有險要的開闊之地了,鄧艾當年出現(xiàn)在這里時,如同天降奇兵,嚇得江油關(guān)守將馬邈開關(guān)投降。隨后他率軍勢如破竹,于綿竹斬殺了諸葛亮之子諸葛瞻,最后兵臨成都,迫使蜀后主劉禪投降,蜀漢自此滅亡……
這場漂亮的奇襲戰(zhàn)名揚千古,甚至到了千年后的明代初年,朱元璋手下大將傅友德亦仿效鄧艾,從陰平道偷出奇兵越過摩天嶺,一舉平定蜀地。但令人惋惜的是,鄧艾立下滅蜀奇功,卻看不透魏國詭異的政治風云,最終被伐蜀主帥鐘會誣為謀反,死于亂兵之中。“陰平峻嶺與天齊,玄鶴徘徊尚怯飛”,在這趟探訪之旅即將結(jié)束時,這條古道最后卻留給了筆者深重的遺憾——滿眼萋萋荒草,早已湮沒了昔日古道征戰(zhàn)的喧沸,一代名將功成后卻未能衣錦還鄉(xiāng),想來怎能不讓人傷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