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宇
摘 要:人類活動導致的氣候變化是當前全球生態系統和人類生存所面臨的最大威脅之一。受歷史積累因素的影響,無論各國如何控制、削減溫室氣體排放,氣候變化造成的損害仍不可避免,而氣候變化損害的國家責任也日益成為國際社會無法回避的現實問題。作為一種特殊的跨界損害,氣候變化損害無論在國際不法行為的認定還是因果關系的確定方面,都對現行國家責任制度提出了挑戰。由于諸多障礙的存在,追究氣候變化損害的國家責任在目前尚不具備充分的現實可行性。不過,來自國家責任的潛在壓力至少有助于敦促各國積極改善溫室氣體排放政策,并就氣候變化損害的救濟盡快制定切實有效的全球性解決方案。
ス丶詞:氣候變化;損害;國家責任
オブ型擠擲嗪牛篋F969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2.04.14オ
文章編號:1001-2397(2012)04-0151-12
引 言
人類活動(即溫室氣體排放)導致的氣候變化是當前全球生態系統和人類生存所面臨的最大威脅之一。為應對氣候變化的挑戰,各國以控制溫室氣體排放為主要手段,以“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為基本原則,以《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以下簡稱《框架公約》)和《京都議定書》為法律載體,初步構建了一套國際合作與約束機制,并通過定期會商和談判,不斷推動該機制向前邁進。然而,受歷史積累因素的影響,無論各國如何控制、削減溫室氣體排放,氣候變化對全球生態系統的負面影響依然不可避免,如海平面升高、冰川消融、土壤沙化、旱澇災害增加、極端氣候事件頻發,等等。隨著上述負面影響的不斷顯現,所有國家都將遭受不同程度的損害。
以《框架公約》和《京都議定書》為核心的多邊氣候變化體制雖然確立了全球溫室氣體減排的總體目的和各國的具體義務,但由于締約方之間難以彌合的分歧,該體制對于氣候變化所致損害的責任承擔問題基本采取了避而不談的態度。在此情形下,氣候變化損害似乎只能由各國(及其國民)自行承受。然而在現實中,氣候變化損害的國別分布極不均衡,受氣候變化影響最嚴重的往往是那些對氣候變化“貢獻”最小(以溫室氣體排放衡量)且適應能力最弱的國家,讓這些國家獨自承受全球氣候變化的損害后果,既不現實,又不公平。比如,氣候變化導致的海平面持續上升使馬爾代夫、斐濟、基里巴斯、馬紹爾群島、圖瓦盧、格林納達、瑙魯等發展中小島國(Small Island Developing States,SIDS)的生存遭受空前威脅,其中,圖瓦盧即將成為首個完全被海水淹沒的國家,所有發展中小島國的溫室氣體排放總量卻不到全球排放總量的0.6%[1]。基于對現行氣候變化體制下責任機制缺失的不滿,一些受害國開始考慮尋求國際司法救濟。2002年,圖瓦盧時任首相科羅?塔拉克首次提出該國將聯合基里巴斯和馬爾代夫,向國際法院起訴美國和澳大利亞——兩個拒不加入《京都議定書》的溫室氣體排放大國,以追究其拒絕承擔溫室氣體減排義務而加劇全球變暖,進而對小島國造成嚴重損害的國家責任[2];2011年9月,西太平洋小島國帕勞亦在聯合國大會上提出了就氣候變化損害的國家責任問題向國際法院尋求咨詢意見的計劃[3]。雖然由于種種原因上述法律手段至今尚未付諸實施,但氣候變化損害的國家責任卻日益成為各國和國際社會所無法回避的現實問題。(關于該問題的討論以及代表性觀點,可參見:Rebecca E. Jacobs. Treading Deep Waters: Substantive Law Issues in Tuvalus Threat to Sue the United States in the 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 [J]. Pacific Rim Law & Policy Journal, 2005, (14): 103-128; Andrew Strauss. Climate Change Litigation: Opening the Door to the 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 [G]// William C. G. Burns & Hari M. Osofsky. Adjudicating Climate Change: State, National, and International Approache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334-356; Richard S. J. Tol & Roda Verheyen. State Responsibility and Compensation for Climate Change Damages – A Legal and Economic Assessment [J]. Energy Policy, 2004,32: 1109-1130; Christina Voigt. State Responsibility for Climate Change Damages [J]. Nordic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2008,77: 1-22; Timo Koivurova. International Legal Avenues to Address the Plight of Victims of Climate Change: Problems and Prospects [J]. 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Law & Litigation, 2007, (22): 267-301; Jennifer Kilinski. International Climate Change Liability: A Myth or a Reality [J]. Journal of Transnational Law & Policy, 2009, (18): 378-416.)
在所有國家都參與溫室氣體排放并且所有國家都因氣候變化而不同程度地遭受損害的情況下,是否有可能認定以及如何認定特定國家對于氣候變化損害的國家責任?這一問題對現行的國家責任體制而言,無疑是一個極大的挑戰。本文擬從氣候變化損害的性質入手,對氣候變化損害國家責任的法理基礎及責任認定作一探討。
一、氣候變化損害的性質與責任形態
(一)氣候變化損害的性質
從國際法層面談論氣候變化損害的責任問題,首先須對氣候變化損害加以定性。本文認為,氣候變化損害本質上屬于國際法意義上的“跨界損害”,但它同時又是一種不同于一般跨界損害的特殊損害。
跨界損害這一概念傳統上與國際環境法密切相關,雖然國際社會對于跨界損害尚未形成嚴格、統一的定義,但各國對其內涵和外延并無太大的爭議。基于對聯合國國際法委員會編纂的相關法律文件的歸納,我們不妨將跨界損害界定為“一國境內或一國管轄、控制下的人類活動對另一國境內或另一國管轄、控制下的人員、財產或環境造成的重大損害”。( 該定義歸納自聯合國國際法委員會編纂的《預防危險活動的跨界損害草案》(2001)以及《危險活動所致跨界損害的損失分配原則草案》(2006),詳見《預防危險活動的跨界損害草案》第2條以及《危險活動所致跨界損害的損失分配原則草案》 第2項。)一般認為,國際法意義上的跨界損害須滿足以下4個要素:(1)致害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應當存在物理上的聯系(排除經濟、貿易、金融等活動所造成的非物理性損害);(2)損害必須由人類活動所引發(排除純粹的“天災”所引發的損害);(3)損害必須達到足以觸發法律責任的嚴重程度(排除輕微損害);(4)損害后果必須超越國界(排除非跨界損害)[4]。
以上述4個要素來衡量,氣候變化損害顯然可以納入跨界損害的范疇。首先,人類活動、氣候變化以及損害后果之間的物理聯系雖然復雜,但已被科學結論所證實,并得到了國際社會的廣泛認同。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ntergovernmental Panel on Climate Change,IPCC)2007年第四次評估報告明確指出,無論從地表和海水溫度升高,大范圍積雪和冰川消融,還是平均海平面上升來看,全球氣候變化都是毋庸置疑的;而自20世紀中葉以來,大部分已觀測到的氣候變化均可歸咎于人類溫室氣體排放的增加。氣候變化不僅影響全球生態系統,還正在對人類生存和發展造成難以估量的損害[5]。其次,由于全球大氣系統的相通性和不可分割性,任何一國溫室氣體排放所造成的負面影響都不可能僅局限在本國境內。同理,任何一國因氣候變化所遭受的損害都不能完全歸咎于該國自身的溫室氣體排放,而是全球所有國家溫室氣體排放累積效應的結果,因而此種損害無疑具有跨界性。最后,雖然氣候變化對各國造成損害的程度各不相同,因此難以籠統地判斷其是否達到“重大損害”的標準,但至少對于某些國家,特別是那些因海平面上升而面臨國土流失、人民流離失所,乃至“滅頂之災”的小島國來說,氣候變化損害的嚴重性是無可辯駁的。
除了具備一般跨界損害的共性之外,氣候變化損害還有其自身的特殊性,正是此種特殊性使得氣候變化損害的責任問題變得極為復雜。具體而言,一方面,與通常情形下“一對一”(即一國對另一國)的跨界損害不同,氣候變化損害屬于一種集體性和累積性損害:“集體性”意味著每一個國家都是氣候變化損害的加害國,同時每一個國家又都是氣候變化損害的受害國,各國之間的區別只在于加害與受害的程度不同;“累積性”則意味著任何氣候變化損害后果都是由各國溫室氣體排放的累積效果所導致的,任何單一國家的溫室氣體排放都不足以導致上述損害。在此情形下,如何確定氣候變化損害的責任主體便成為一個棘手的問題。畢竟,所有國家追究其他所有國家氣候變化損害責任的情景是難以想象的。另一方面,氣候變化損害的因果關系鏈極為復雜,盡管“人類溫室氣體排放是導致全球氣候變化的主要原因”這一結論已獲得普遍認可,但要確定某一國家所遭受的損害與特定國家溫室氣體排放之間的因果關系卻并不容易,由此便帶來了責任認定及分配方面的難題。
(二)責任形態
對于包括氣候變化損害在內的跨界損害,在國際法層面主要存在兩種責任形態:國家責任和國家賠償責任。
國家責任(state responsibility)屬于國際法次級規則的范疇( 通常認為,在國際法中存在初級規則(primary rules)與次級規則(secondary rules)的劃分,前者包括規定國家之實體義務(如國家豁免、外國人待遇、外交豁免與領事豁免、尊重主權等)的習慣法規則和條約規則,而后者則規定違反初級規則的認定以及法律后果。國家責任主要涉及違反國際義務的認定及后果,因此屬于次級規則的范疇。(參見:Antonio Cassese. International Law[M]. 2nd e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244.)),特指國家對“國際不法行為”的責任。國際法委員會編纂并于2001年通過的《國家對國際不法行為的責任條款草案》(以下簡稱《國家責任草案》)開宗明義地指出:“一國的任何國際不法行為均引起該國的國際責任”;而一國的國際不法行為在下列情況下發生:(a)由作為或不作為構成的行為依國際法歸于該國;并且(b)該行為構成對該國國際義務的違反。( 參見:國際法委員會《國家對國際不法行為的責任條款草案》(2001)第1條和第2條。)作為習慣國際法的體現,《國家責任草案》將歸因要件(行為依國際法歸于國家)和違法要件(行為違反國際義務)確立為國家責任的基本構成要件。通常而言,只要滿足這兩個要件,一國就必須承擔國家責任,除非該國能證明存在“同意”、“自衛”、“反措施”、“不可抗力”、“危難”、“危急情況”等可以解除行為不法性的事由。一國承擔國家責任的主要形式為停止國際不法行為和損害賠償(包含恢復原狀、補償和抵償)。
國家賠償責任(state liability)又稱為國家的“嚴格責任”,指的是在未違反國際義務的情況下,損害來源國對于跨界損害所承擔的賠償責任。由于國家賠償責任并不以違反國際義務為前提,因此不屬于次級規則的范疇,而是屬于初級規則。正如國際法委員會所強調的,國家賠償責任涉及的并不是違反國際義務的后果,而是國際義務本身[6]。名為責任(liability),實為義務(obligation),這是國家賠償責任與國家責任的本質區別。作為一種嚴格責任,國家賠償責任單純以跨界損害結果的發生作為責任承擔依據,有利于強化對受害國的保護。然而在國際法層面,迄今為止并不存在關于嚴格責任的一般法律規則和實踐。從國家實踐來看,國際不法行為依然是國家對跨界損害承擔責任的基礎,而嚴格責任只是作為例外出現在極少數條約或國家之間的特別約定中。事實上,目前明確規定一國對跨界損害承擔嚴格賠償責任的多邊條約似乎只有1972年《關于空間物體所造成之損害的國際責任公約》。( 《關于空間物體所造成之損害的國際責任公約》第2條規定:“發射國對于其空間物體在地球表面及對飛行中之航空器所造成的損害,應負給付賠償之絕對責任。”) 自1978年以來,國際法委員會試圖通過“國際法不加禁止之行為所產生的損害性后果的國際責任”專題的編纂在一般國際法層面上確立跨界損害的國家賠償責任,但由于缺乏法律和實踐的支持,這一努力最終以失敗而告終。( 由于編纂工作陷入困境,1997年,“國際法不加禁止之行為所產生的損害性后果的國際責任”專題被分拆成兩部分:“預防責任”和“賠償責任”,其最終成果分別為《預防危險活動的跨界損害草案》和《危險活動所致跨界損害的損失分配原則草案》。前者規定了損害來源國 “采取一切適當措施,以預防重大跨界損害或盡量減少此種危險”的義務;后者雖然確立了對于跨界損害的嚴格賠償責任,但賠償責任主體并非國家,而是危險活動的經營者和其他相關私人實體,損害來源國的義務僅限于為民事賠償責任的實現提供法律和制度上的保障。關于國際法委員會“國際法不加禁止之行為所產生的損害性后果的國際責任”的編纂情況及其波折,可參見:Daniel B. Magraw. Transboundary Harm: The International Law Commissions Study of “International Liability” [J].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1986,80: 305-330; Constance OKeefe. Transboundary Pollution and the Strict Liability Issue: The Work of the International Law Commission on the Topic of International Liability for Injurious Consequences Arising out of Acts Not Prohibited by International Law [J]. Denver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 Policy, 1990, (18): 145-208. )
由此可見,在當前國際法體系中,作為“法定責任”的國家責任依然是跨界損害責任形態的主體與核心,而作為“約定責任”的國家賠償責任只是極端的例外。雖然有學者主張將國家賠償責任納入廣義的國家責任范疇( 例如,有學者認為,以“過錯”(即國際不法行為)為基礎的國家責任屬于傳統國家責任,而國家賠償責任作為一種嚴格責任,屬于現代意義上的國家責任。(參見:那力.國際環境損害責任的兩個重大變化[J].法商研究, 2006,(6):108;林燦鈴.論跨界損害的國家責任[D].北京:中國政法大學,2000:31,68,152.)),但筆者并不贊同此種將初級規則與次級規則相混同的作法。因此,在本文中,氣候變化損害的國家責任專指國家對國際不法行為的責任。
二、氣候變化損害國家責任的基礎
由于違反國際義務是一國承擔國家責任的前提,因此,討論氣候變化損害的國家責任首先須確定與氣候變化損害相關的國際義務,即初級規則。作為氣候變化損害之國家責任基礎的初級規則主要體現在氣候變化多邊體制和習慣國際法中。
(一)《框架公約》與《京都議定書》
作為當前氣候變化多邊體制的基礎性法律文件,1992年《框架公約》確立了國際社會應對氣候變化的基本原則和目標,以及各國在采取減緩(mitigation)和適應(adaption)措施方面的具體義務。雖然該公約并未直接提及氣候變化損害的國家責任問題,但一般認為,《框架公約》中有兩個條款或許可以作為國家責任的依據,即第2條和第4條第2款。
《框架公約》第2條確立了該公約的最終目標,即“根據本公約的各項有關規定,將大氣中溫室氣體的濃度穩定在能夠防止氣候系統受到危險的人為干擾的水平上。這一水平應當在足以使生態系統能夠自然地適應氣候變化、確保糧食生產免受威脅并使經濟發展能夠可持續地進行的時間范圍內實現。”( 包括IPCC評估報告在內的科學研究結果表明,為“防止氣候系統受到危險的人為干擾”,到2020年,全球平均氣溫的升幅(較工業化之前)必須控制在2攝氏度的警戒值之內,與這一警戒值相對應的大氣中溫室氣體濃度的臨界點則為450ppm。(參見:EUROPA. Questions and Answers on the Commission Communication Limiting Global Climate Change to 2°C [EB/OL]. (2007-01-10) [2012-04-10]. http://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sAction.do?reference=MEMO/07/17.))第4條第2款則規定了《框架公約》附件一所列的發達國家締約方的具體承諾,即“每一個此類締約方應制定國家政策和采取相應的措施,通過限制其人為的溫室氣體排放以及保護和增強其溫室氣體匯與庫(sinks and reservoirs),減緩氣候變化。這些政策和措施將表明,發達國家正在帶頭遵循本公約的目標,改變人為排放的長期趨勢……”
根據《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18條的精神(即條約簽署國有義務不得采取任何足以妨礙條約目的及宗旨之行動),結合《框架公約》第2條和第4條第2款,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框架公約》附件一所列的發達國家締約方有義務采取相應的政策和措施,以確保大氣中溫室氣體的濃度穩定在能夠防止氣候系統受到危險的人為干擾的水平上。因此,從理論上說,如果上述締約方怠于履行相關義務,放任其溫室氣體排放繼續增長,從而使氣候系統受到危險的人為干擾,則構成國際不法行為,應當為由此造成的損害承擔國家責任[7]。然而,作為框架性文件,《框架公約》原則性和概括性成分居多,并沒有將具體的約束性指標分解到各國,因此,無論是其第2條還是第4條第2款,都只能視為一種應對氣候變化的政治性目標或“軟性”(soft)目標,很難構成有拘束力的法律義務[8]。
為實現《框架公約》確立的目標,1998年《京都議定書》在“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指導下,為附件一所列締約方(發達國家)設定了明確的、有拘束力的溫室氣體減排指標。依據《京都議定書》第3條的規定,附件一所列締約方應個別或共同地確保其溫室氣體排放總量在2008-2012年承諾期內從1990年的水平至少減少5%。為確保上述減排目標的實現,《京都議定書》還規定了相應的執行監督機制。
在此情形下,附件一所列締約方在《京都議定書》下所作的溫室氣體減排承諾無疑構成了有拘束力的國際義務,而任何未履行上述減排承諾的締約方都應當承擔相應的國家責任——無論是否造成損害后果。但這里存在幾個問題。首先,《京都議定書》設定的溫室氣體減排目標過低,即便附件一所列締約方全部完成其減排義務,也不足以阻止氣候變化損害的發生,而對于在相關締約方已履約的情況下發生的損害,顯然無法依據《京都議定書》追究國家責任。其次,根據2001年《框架公約》第7屆締約方會議(COP7)的有關決議,對于未能實現2008-2012年承諾期減排指標的締約方,所給予的處罰僅僅是按其超量排放的1.3倍扣減該締約方在第二個承諾期內的排放配額,并未提及損害責任問題[9]。雖然此種處罰與損害責任在理論上可以累加適用,但這至少從一個側面表明了締約方無意將《京都議定書》與損害責任掛鉤。最后,由于種種原因,作為發達國家溫室氣體排放“領頭羊”的美國至今仍拒絕批準《京都議定書》,從而使得其無法對美國形成法律拘束力。
綜上看來,無論是《框架公約》還是《京都議定書》,其核心都只在于規定應對氣候變化的減緩和適應措施,而非氣候變化損害的責任承擔。事實上,在《框架公約》的談判過程中,一些發展中國家曾試圖在公約中加入有關國家責任的內容,并提出了相應的條款草案,但由于發達國家的強烈反對,這一設想最終未能實現。( 在《框架公約》談判委員會(INC)第1次會議上,聯合國環境署就提請談判方關注氣候變化損害的責任與賠償問題,在此背景下,一些發展中國家建議從法律上確立“污染者付費”原則;而以發達國家為首的主要談判方卻認為《框架公約》的核心在于氣候變化的減緩與適應措施,因而拒絕討論責任與賠償問題。在部分發展中國家的堅持下,1991年第4次談判會議期間形成的整合性草案中仍保留了與責任有關的條款,如:“那些對于氣候變化導致的環境損害負有直接責任的發達國家應當承擔消除損害、支付預防成本以及對遭受損害的他國或他國人民進行賠償的責任”,“本公約不得影響與國家責任有關的國際法規則的適用”,等等。然而,由于發達國家的強烈反對,上述條款在最后的文本上都被刪除了。詳情可參見相關談判會議紀要(聯合國文件UN Doc. A/AC.237/6以及UN Doc. A/AC.237/15)。)正因為如此,在簽署《框架公約》和《京都議定書》時,圖瓦盧、斐濟、基里巴斯、瑙魯、巴布亞新幾內亞等小島國作了如下類似的聲明:“……簽署本公約/議定書決不構成對國際法上與氣候變化損害之國家責任相關的任何權利的放棄,本公約/議定書中的任何規定均不得解釋為對一般國際法原則的減損。”( 關于相關聲明的具體內容,可參見:UNFCCC. United Nations Framework Convention on Climate Change: Status of Ratification [EB/OL]. [2012-04-10]. http://unfccc.int/files/essential_background/convention/status_of_ratification/application/pdf/unfccc_conv_rat.pdf; UNFCCC. Kyoto Protocol: Status of Ratification [EB/OL]. [2012-04-10]. http://unfccc.int/files/kyoto_protocol/background/status_of_ratification/application/pdf/kp_ratifcation.pdf.)上述聲明至少傳達了這樣一種信息:應對氣候變化的減緩和適應措施與氣候變化損害的責任承擔是兩個不同的問題,既然《框架公約》和《京都議定書》只對前者作了規定,當然不能排除包括習慣國際法在內的一般國際法對后一問題的適用。應該說,這樣的解讀符合國際法上關于規則沖突的基本原則,因為在氣候變化損害的國家責任問題上,《框架公約》及《京都議定書》和一般國際法之間并未形成特別法與一般法的關系,所以,前者自然沒有理由排除后者的適用。
(二)習慣國際法之“禁止損害”規則
氣候變化損害是一個新問題,當前習慣國際法中并不存在規范該問題的專門規則,但由于氣候變化損害屬于跨界損害的范疇,因此,關于跨界損害的習慣國際法規則同樣適用于氣候變化損害。在跨界損害問題方面,最為核心的習慣國際法規則莫過于“禁止損害”規則(no-harm rule),即一國境內或一國管轄、控制下的活動不得對他國造成損害[10]。
“禁止損害”規則在法理上與“使用自己的財產應不損及他人的財產”(sie utere tuo ut alienum non laedas)這一古老的羅馬法格言一脈相承,是國家主權原則在國際關系中的具體體現。國家主權原則要求各國相互尊重領土主權和領土完整,前者指一國在其領土范圍內享有的最高權利和自由,后者則指一國領土以及一國對其領土的權利不受他國侵害。雖然學界對于“禁止損害”規則的內容與屬性仍有分歧,但該規則本身的存在卻已被國際司法實踐充分證明,例如:
在跨界環境損害第一案——1938年“特雷爾冶煉廠案”( 特雷爾冶煉廠位于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省,距離美國邊界大約11公里。從1896年建廠以來,該廠釋放的大量硫化物使美國華盛頓州的農作物遭受嚴重損害。該州農場主們最初試圖通過國內法律途徑向冶煉廠經營者尋求賠償,但沒有成功,于是求諸美國政府。經過協商后,美、加兩國政府于1935年達成協議,由加拿大政府支付35萬美元,作為對1932年以前造成的損害的賠償,并成立一個專門仲裁庭對后續賠償問題進行裁斷。仲裁庭于1938年4月作出初步裁決,判定加拿大政府應支付7.8萬美元,作為對1932-1937年間造成的損害的賠償,并要求冶煉廠采取措施防止進一步的損害。最終裁決于1941年完成。具體案情可參見:Trail Smelter Tribunal Decision (United States v. Canada),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Vol. 33, 1939.)中,仲裁庭首次對“禁止損害”規則作了闡述,并發表了如下著名的論斷:“根據國際法原則以及美國法,任何國家都沒有權利以這樣一種方式使用或允許他人使用其領土,以致煙霧對他國領土或他國領土內的財產或人員造成損害,其后果嚴重并且有明確和令人信服的證據證明這一損害。”( Trail Smelter Tribunal Decision (United States v. Canada), AJIL, Vol.35,1941: 716.)
在1949年“科孚海峽案”( “科孚海峽案”是國際法院成立后受理的第一個案件。1946年10月22日,一支英國艦隊由南向北駛入屬于阿爾巴尼亞領水的科孚海峽北部時,兩艘驅逐艦觸水雷爆炸,造成艦只嚴重損壞、死傷82人的重大后果。事后英國向國際法院提出訴訟,要求阿爾巴尼亞賠償損失。國際法院在1949年4月的判決中,認定阿爾巴尼亞對未將其領水內的危險情況通知英國艦隊負有責任,無論此種危險情況是否由阿爾巴尼亞政府造成。具體案情可參見:Corfu Channel Case (United Kingdom v. Albania), ICJ Reports, 1949.)中,國際法院指出:“每一個國家都有義務不得在明知的情況下允許其領土被用于損害他國權利的行為。”( Corfu Channel Case (United Kingdom v. Albania), ICJ Reports, 1949, p. 22.)
1996年,國際法院在對“使用或威脅使用核武器的合法性”發表咨詢意見時,再次強調:“各國確保其管轄和控制下的活動尊重(不損害)其他國家或者國家控制范圍以外區域的環境的普遍義務,現已成為與環境有關的國際法的一部分。”(Advisory Opinion on Legality of the Threat or Use of Nuclear Weapons, ICJ Reports, 1996, pp. 241-242.)
除此之外,“禁止損害”規則在一系列重要國際文件及國際條約中也獲得了確認。例如,1972年6月聯合國人類與環境會議通過的《斯德哥爾摩宣言》第21條明確宣告:按照《聯合國憲章》和國際法原則,各國享有按照其環境政策開發利用自然資源的主權權利,同時亦有責任確保其管轄或控制范圍內的活動不對其他國家或本國管轄范圍以外地區的環境造成損害。1992年里約熱內盧《環境與發展宣言》第2條亦重申了這一點。1982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194條第2款規定:各國應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確保其管轄或控制下的活動不致使其他國家及其環境遭受污染的損害,并確保其管轄或控制范圍內的事件或活動所造成的污染不致擴大到其按照本公約行使主權權利的區域之外。
當然,作為一項習慣國際法規則,“禁止損害”規則的內涵和外延并不像條約規則那樣明確,其在國際司法裁決和國際文件中的表述也不完全一致,因此,對于“禁止損害”規則的屬性和界限,實踐中仍存在不少分歧。這些分歧歸結到一點,就是“禁止損害”規則下的義務(即“禁止損害”義務)究竟屬于行為義務還是結果義務?( 行為義務(obligation of conduct)與結果義務(obligation of result)的劃分源自大陸法傳統。在大陸法中,行為義務指的是盡力或努力(endeavor or strive to)實現某一特定結果的義務。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醫生對病人的義務:任何醫生都必須采取一個理性、稱職的醫生所能采取的一切措施對病人進行治療,但在嚴格意義上,醫生并不承擔保證將病人治愈的義務。結果義務則不同,它指的是必須實現某一確定結果或避免某一結果發生的義務。(參見:Pierre-Marie Dupuy. Reviewing the Difficulties of Codification: On Agos Classification of Obligations of Means and Obligations of Result in Relation to State Responsibility [J].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1999, (10): 375.))具體而言,如果“禁止損害”義務屬于結果義務,則一國必須嚴格杜絕跨界損害的發生,一旦發生損害結果,損害來源國便要承擔國家責任。如果該義務屬于行為義務,則一國的義務僅限于采取一切合理措施,盡量避免跨界損害的發生。換言之,只要損害來源國盡到了合理、必要的防范義務,即使未能避免損害結果的發生,也無須承擔國家責任。
盡管一直以來都有學者堅持認為“禁止損害”義務屬于結果義務,并主張損害來源國對跨界損害承擔所謂的“嚴格責任”(參見:C. Wilfred Jenks. Liability for Ultra-hazardous Activities in International Law [J]. Collected Courses of the Hague Academy of International Law, 1966,117: 99; Eduardo Jiménez de Aréchaga. International Law in the Past Third of a Century [J]. Collected Courses of the Hague Academy of International Law, 1978,159: 272; Andrea Laura Mackielo. Core Rules of International Environmental Law [J]. ILSA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2009, (16): 269. ),但學界的主流觀點及國家實踐卻傾向于將“禁止損害”義務視為行為義務[11]。這里實際上涉及國家對私人行為承擔義務的限度問題。在現實中,跨界損害絕大多數情況下是由私人行為造成的,而這些私人行為本身往往并不為國際法所禁止。雖然一國在國際法上有義務對本國境內或本國管轄范圍內的私人行為加以管理和控制,以避免對他國造成損害[12];但考慮到任何國家事實上都不可能像控制國家行為那樣對私人行為實現完全的控制,因此該義務并不是絕對的。通常認為,“禁止損害”義務所對應的國家行為標準為“應有的注意”(due diligence)標準:只要一國的行為達到了“應有的注意”標準,便無須對私人行為造成的損害承擔國家責任[13]。這一論斷在諸多涉及非國家行為體(如私人、叛亂團體)侵害他國或他國人權益的案例中得到了充分印證。無論是各求償委員會、仲裁庭,還是國際法院,都沒有單憑侵害結果的發生判定相關國家的責任,而是更多地考察相關國家在管理和控制私人行為、保護他國或他國人權益方面是否采取了一切必要、合理的措施,盡到了“應有的注意”[14]。例如,在“科孚海峽案”中,國際法院之所以判定阿爾巴尼亞對英國軍艦觸雷爆炸事件承擔責任,并不是基于該事件造成的損害結果本身,而是因為阿爾巴尼亞在明知或不可能不知海峽中布有水雷的情況下,沒有向英國履行告知和警示的義務。( Corfu Channel Case (United Kingdom v. Albania), ICJ Reports, 1949, p. 22.)同樣地,在“德黑蘭人質案”中,國際法院之所以判定伊朗對于激進分子沖擊美國使館并將使館人員扣為人質這一事件承擔責任,也不是基于侵害結果本身,而是因為伊朗政府在應對、處理該事件過程中的不作為和明顯失職。(1979年11月4日,伊朗激進分子沖擊美國駐伊朗大使館,并將使館人員扣為人質,以強迫美國政府引渡流亡美國的前伊朗國王巴列維。在激進分子圍攻使館的過程中,現場維持秩序的警察曾向政府請求增援,但伊朗當局對此置之不理;激進分子占領使館并扣押人質后,伊朗政府派軍隊封鎖了使館附近街道,但在與學生交涉無果后主動撤離。國際法院認為,伊朗有義務也有能力采取適當的措施保護使館人員和財產安全,但它在整個事件過程中的消極和不作為顯然違反了該義務。(參見:Case concerning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and Consular Staff in Tehran (United States v. Iran), ICJ Reports, 1980, p. 12-33.))
需要指出的是,盡管“禁止損害”義務屬于行為義務,但這并不意味著該義務所對應的行為標準(“應有的注意”)是一項可以任由各國自行確定的主觀標準或國內法標準。無論是從國際司法實踐還是國際法委員會的態度來看,“應有的注意”都被視為一項客觀的、國際性的行為標準。(在1872年“阿拉巴馬號案”、1925年“西屬摩洛哥案”、1926年“尼爾案”、1938年“特雷爾冶煉廠案”、1957年“拉努湖案”中,仲裁庭都確定了“應有的注意”標準的客觀、國際屬性;國際法委員會在“國際法不加禁止之行為所產生的損害性后果的國際責任”專題編纂過程中,也始終認同這一觀點。(參見:Roda Verheyen. Climate Change Damage and International Law: Prevention Duties and State Responsibility [M]. Leiden: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2005: 174-176.))就跨界損害而言,“應有的注意”標準要求損害來源國采取“被普遍認為適當的、且與特定情形下跨界損害風險的程度相稱的措施”[15]。在實踐判斷中,通常的衡量因素則包括:(1)面對損害或損害風險,相關國家是否有采取行動或實施預防的機會;(2)相關國家對于某一活動可能導致的跨界損害是否已經/應當預見或知曉;(3)相關國家采取的預防損害或減少風險的措施是否符合“相稱性”或“比例性”原則[16]。
三、氣候變化損害國家責任的認定
如果說氣候變化損害國家責任的基礎在于初級規則,那么,此種國家責任的認定則屬于次級規則的范疇。根據《國家責任草案》的規定,國家責任的認定必須同時滿足歸因要件(行為依國際法歸于國家)和違法要件(行為違反國際義務)。此外,在氣候變化損害的國家責任問題上,因果關系的確定也必不可少。
(一)歸因要件
作為一國承擔國家責任的邏輯前提,歸因要件要求“由作為或不作為構成的行為依國際法歸于該國”。該要件包含了兩層意思:其一,相關行為既可以是“作為”,也可以是“不作為”;其二,歸因必須以國際法為依據。雖然從寬泛意義上說,通過國籍、慣常居所或注冊公司而與國家取得聯系的所有個人、社團或集體的行為,無論是否與政府有任何聯系,都可能被歸于國家;然而,這并不是國際法意義上的歸因。在國際法層面,可歸于國家的行為通常只限于國家機關的行為,或國家指揮、指使或控制下的其他人(即國家的代理人)的行為[17]。《國家責任草案》對國際法上可歸于國家的行為作了歸納,主要包括:一國國家機關的行為、行使政府權力要素的個人或實體的行為、由另一國交由一國支配的機關的行為、受國家指揮或控制的行為、經一國確認并當作其本身行為的行為等。( International Law Commission, Draft Articles on Responsibility of States for Internationally Wrongful Acts, 2001, article 4-11.)
氣候變化損害的肇因在于人類的溫室氣體排放,而現實中絕大多數的溫室氣體排放來源于各國境內成千上萬的私人實體(包括自然人和法人)。要將所有私人實體的溫室氣體排放行為歸于國家,實踐中似乎存在難以逾越的障礙。一些學者試圖援引《國家責任草案》第8條來解決這一難題:“如果一人或一群人實際上按照國家的指示或在其指揮或控制下行事,其行為應視為國際法所指的該國的行為。”這些學者認為,由于各國對溫室氣體排放“貢獻”最大的行業(如能源、交通等)的經營和排放活動通常需獲得國家的核準或許可,因此其溫室氣體排放行為可視為“受國家指揮或控制的行為”而歸于國家。( 參見:Richard S. J. Tol & Roda Verheyen. State Responsibility and Compensation for Climate Change Damages – A Legal and Economic Assessment[J]. Energy Policy, 2004,32: 1111; Eva Hostettler. State Responsibility and Climate Change[EB/OL]. [2012-04-10]. http://www.ehs.unu.edu/file/get/3595.)不過在筆者看來,這一推論似乎過于牽強。在當今社會,小至駕駛機動車,大至開發房地產項目,許多私人活動的開展都需獲得國家的核準或許可,如果將所有經國家核準或許可的行為都歸于國家,顯然會導致荒謬的結果。核準或許可充其量只能算是一般意義上的控制,當事人即便獲得了核準或許可,通常情況下對于是否實際從事以及如何從事被核準或許可的活動,依然有較大的選擇自由。根據國際法院在“尼加拉瓜案”中確立的經典判斷標準,只有當一國對非國家主體行為的影響達到“有效控制”(effective control)的程度時,該行為才能歸于該國;而“有效控制”標準甚至高于前南國際刑庭在“塔迪奇案”中提出的“全面控制”(overall control)標準[18]。
其實,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氣候變化損害的國家責任的歸因問題并不是什么難點。與所有跨界損害一樣,氣候變化損害實際上同時涉及兩類行為主體的兩種行為狀態:一是各國境內私人主體直接實施的致害行為(即通過溫室氣體排放造成跨界損害);二是各國對于本國境內私人主體的溫室氣體排放行為及其損害結果的放任。前者屬于私人的“作為”,而后者則屬于國家的“不作為”。雖然私人主體可能因其致害行為而承擔國際民事責任(當然這不屬于本文的討論范圍),但在國家責任語境下,國家并非對上述私人主體的“作為”承擔責任,而是對其自身的“不作為”承擔責任。需要指出的是,這里的“不作為”只是對一國氣候變化政策客觀后果(即未能阻止跨界損害結果發生)的一種簡單描述,并不否認各國為應對氣候變化所作的努力,也不涉及對各國氣候變化政策本身合理性或合法性的評價,后者是“違法要件”所討論的問題。
(二)違法要件
判斷國家行為是否違反國際義務,需結合初級規則的具體內容。如前所述,由于《框架公約》與《京都議定書》并未直接涉及氣候變化損害及其責任問題,習慣國際法上的“禁止損害”規則便成為主要的責任承擔依據。“禁止損害”規則要求各國以“應有的注意”為標準,對其境內或其管轄、控制下的活動加以規制,以避免對他國造成損害。因此,認定一國的行為是否違反“禁止損害”規則,關鍵在于該行為是否符合“應有的注意”標準。具體的判斷需考慮如下因素:
1. 是否存在采取行動的機會
對于氣候變化損害,如果一國在有機會采取預防措施的情況下未采取措施,則不符合“應有的注意”標準。鑒于科學結論已經明確揭示了人類溫室氣體排放與氣候變化之間的聯系,并且氣候變化損害具有持續性、漸進性的特點,因此理論上每個國家都有采取行動、“亡羊補牢”的機會:各國每減少一噸溫室氣體排放,便減少一分氣候變化損害的風險。也許有人會提出這樣的觀點:由于氣候變化損害是一種集體性和累積性損害,單個國家減少溫室氣體排放并不能有效杜絕損害發生,因此并不存在預防的機會。然而,“禁止損害”規則并不要求一國絕對確保損害結果不發生,而是要求一國盡一切努力、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以避免損害發生或降低損害風險。“禁止損害”義務原本就屬于行為義務,該義務的履行并不以確定的結果為前提條件。況且,就美國、日本、俄羅斯等溫室氣體排放大國而言,任何實質性減少本國溫室氣體排放的措施,對于減緩全球氣候變化、降低氣候變化損害風險都會有顯著的成效。
2. 損害是否可預見
損害的可預見性是“禁止損害”規則適用的現實前提。從理論上說,只有對于可預見的損害,一國才有義務采取預防措施,也才有可能承擔國家責任。與通常意義上的“預見”不同,“禁止損害”規則下的“預見”具有以下兩方面特性:其一,此“預見”并非純粹的主觀概念,它既包括實際預見或知曉,也包括應當預見或知曉;其二,就預見的內容而言,此“預見”并不要求一國預見損害的準確細節,而只需要預見其行為的通常后果即可。上述特性在1949年“科孚海峽案”判決中得到了充分印證。國際法院在該案中認為,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表明阿爾巴尼亞知曉海峽中布有水雷,但基于地理位置和其他因素,任何布雷行動都不可能在阿爾巴尼亞當局毫不知曉的情況下完成。同時,阿爾巴尼亞也無須準確地預見哪一國的軍艦會在何時觸雷以及受到何種損傷,它只要能預見水雷會對通過海峽的船舶造成損害即可。( Corfu Channel Case (United Kingdom v. Albania), ICJ Reports, 1949, pp. 18-22.)
就氣候變化損害而言,可預見性根本不是什么問題。人類活動對全球氣候的影響早在20世紀早期就引發了科學界的關注。雖然很難確定“預見”的準確時間點,但至遲從1990年IPCC發布第一次評估報告時起,國際社會對于人類溫室氣體排放、氣候變化以及跨界損害之間的關系就已經形成了普遍共識,于是才有了1992年《框架公約》。在此情形下,自然沒有任何國家能夠否認對于氣候變化損害的“預見”。
3. 預防措施的相稱性
在一國已預見氣候變化損害風險并且有機會采取行動(預防措施)的情況下,預防措施的“相稱性”(proportionality)便成為認定國家行為是否符合“應有的注意”標準的關鍵。“相稱性”在國際法上并不存在統一的衡量尺度,需要在國別和個案基礎上加以判斷。在氣候變化損害問題上,判斷預防措施的“相稱性”需考慮以下因素:一國在預防損害或減少損害風險方面所具有的潛力;該國的溫室氣體排放對氣候變化的“貢獻”程度;該國采取預防措施的技術和經濟能力[19]。國際法并不要求一國采取對本國人民和經濟具有破壞性影響的措施(如絕對禁止溫室氣體排放),而只是要求一國采取“相稱”的措施,即在面對既定的跨界損害風險時,能夠被合理地期待采取的措施。“相稱性”的判斷過程本質上體現的是損害來源國和受害國之間的利益平衡。一般來說,一國的溫室氣體減排潛力越大,對氣候變化的歷史“貢獻”越多,采取預防措施的能力越強,則“相稱性”標準越高;反之亦然。
從現實情況來看,發達國家自工業革命以來的溫室氣體排放是引發全球氣候變化的“罪魁禍首”。1900-2007年間,發達國家累計碳排放達到2 266億噸,占同期全球累計碳排放的72.3%,其中美國排放900億噸,占全球的28.7%[20]。考慮到對氣候變化的歷史“貢獻”和經濟、技術能力,發達國家只有采取切實措施、加大溫室氣體減排力度,才能符合“相稱性”標準。對于廣大發展中國家來說,由于歷史排放紀錄較低,且受當前經濟發展階段和技術能力制約,減排潛力確實有限,因此,它們只要采取與其自身經濟、技術發展水平相適應的減排措施,即便絕對排放數量出現階段性增長,也應視為符合“相稱性”標準,這也是“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的具體體現。
在某種意義上,“相稱性”標準針對氣候變化損害的“集體性”特征提供了合理的歸責思路:所有國家都不同程度地參與溫室氣體排放,但并非所有國家的溫室氣體排放都構成國際不法行為;在用“相稱性”標準衡量一國的溫室氣體排放政策是否違反“禁止損害”義務時,發展中國家的“發展性排放”與發達國家的“奢侈性排放”決不能相提并論。不過,由于缺乏明確、統一的衡量尺度,“相稱性”標準在實踐中的適用仍具有較大的不確定性。即便是發達國家,溫室氣體排放情況也千差萬別,如何依據“相稱性”標準為每一個國家確定“合法”排放與“違法”排放的分界線,目前仍是一大難題。
(三)因果關系
除了歸因要件與違法要件之外,違法行為(即不符合“應有的注意”標準的溫室氣體排放政策)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對于氣候變化損害國家責任的認定也是必不可少的。《國家責任草案》雖未將因果關系列為國家責任要件,但在談及國家責任的內容時卻明確規定,只有對“國際不法行為所造成的損害”,才必須給予充分的賠償。( 在國家責任法下,可獲得賠償的只有來源于不法行為并且可歸咎于不法行為的損害,而并非某一國際不法行為所產生的任何和所有后果。但對于“來源于”和“歸咎于”,國際法委員會并未歸納出統一的認定標準。國際司法實踐中使用的標準包括“直接”標準、“可預見”標準、“近因”標準等;而“過于間接”或“原因過遠”的損害則不屬于賠償的范圍。詳見國際法委員會對于《國家責任草案》第31條的注釋。)不過,由于氣候變化損害的特殊性,此種因果關系的確定是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困難主要來自于兩方面:其一,氣候變化損害因果關系鏈的復雜性;其二,特定因果關系的缺失。
就第一個方面而言,人類溫室氣體排放與氣候變化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并不像一般的跨界損害那樣簡單直接,而是包含了一系列復雜的環節:首先,人類溫室氣體排放改變大氣中的“輻射強迫”(radiative forcing)(輻射強迫是用于衡量某個因子改變地球大氣系統中入射和逸出能量平衡程度的一種度量,它同時也是一種指數,反映了該因子在潛在氣候變化機制中的重要性。正強迫使地球表面增溫,負強迫則使其降溫。IPCC報告中的輻射強迫值是指相對于1750年工業化之前各種條件的變化,用瓦特/每平方米(W/m2)表示。(參見:IPCC. Climate Change 2007: Synthesis Report [R]. Geneva: IPCC,2007:36.))平衡;其次,大氣中“輻射強迫”平衡的改變引發氣候變化;最后,氣候變化導致全球環境和生態系統惡化并對各國造成不同程度的損害。雖然從國際司法實踐來看,因果關系鏈的復雜性并不影響因果關系的認定——只要該鏈條沒有中斷[21];但從現實來看,因果關系鏈越復雜,不確定因素就越多,因果關系認定就越困難。例如,雖然海平面上升對小島國的損害與人類溫室氣體排放之間的因果關系較為明確,但某一地區某一時期內颶風災害的增加所造成的損害與人類溫室氣體排放之間的因果關系,在目前卻難以十分準確地斷定。這一問題的存在,多少會影響國家責任的適用范圍。
就第二個方面而言,在通常情況下,一國對跨界損害承擔國家責任需以滿足特定因果關系為前提,即該特定國家的行為與特定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然而,在諸如氣候變化損害的累積性跨界損害中,特定因果關系的確定卻是幾乎不可能的。打個簡單的比方,即便哪一天圖瓦盧、馬爾代夫等島國真的被海水淹沒,我們也很難將這一結果歸咎于美國、英國、日本或任何一個特定國家的溫室氣體排放,正如我們無法證明:排除上述任一特定國家的溫室氣體排放,該結果就不會發生。從理論上說,特定因果關系的缺失不應成為逃避責任的理由——無論在國內法還是國際法中都是如此。在許多國家的侵權法中,對于累積性損害(即某一損害結果系由多個行為人的行為共同導致,而其中任何單個行為人的行為又不足以導致該結果的發生),所有侵權行為人都須承擔相應的責任。早在1881年,美國馬里蘭州上訴法院在“伍德耶爾訴舍弗勒案”中就對此作過形象的闡述:往一個人的水杯中加一滴毒液或許不會引起中毒,但如果有10個、20個或50個人,每人都往該水杯中加一滴毒液,或許就會產生致命結果。說沒有人應當為該結果承擔責任顯然是荒謬的。(該案原告為一家位于河邊的面粉磨坊的經營者,被告為一家位于河上游的屠宰場。原告指控被告向河中排放污血,污染河流,并對原告的面粉磨坊經營造成了損害。雖然該河流上游有許多企業(包括被告和其他屠宰場)都往河中排污,并且每一家企業的排污量單獨來看都不足造成河流污染,但法院還是基于“公平”和“防止公害”的理由向被告下達了停止排污的禁令。(參見:William E. Woodyear v. Henry Schaefer, 57 Md. 1 (1881 Md.).))在國際法中,雖然目前很難找到有關累積性損害之因果關系的成案,但從國際司法實踐來看,在多因素共同導致損害(如遠程空氣污染損害)的情形中,多種致害因素的存在并不妨礙國家責任的認定[22]。
針對氣候變化損害問題上特定因果關系認定的困難,有不少學者建議以“一般因果關系+貢獻份額”來替代特定因果關系。具體而言,在人類溫室氣體排放與氣候變化損害之間的一般因果關系確鑿無疑的前提下,應當根據各國對于該損害的“貢獻份額”來確定其相應的責任份額。(參見:Richard S. J. Tol & Roda Verheyen. State Responsibility and Compensation for Climate Change Damages – A Legal and Economic Assessment [J]. Energy Policy, 2004,32: 1109-1130; Eva Hostettler. State Responsibility and Climate Change [EB/OL]. [2012-04-10]. http://www.ehs.unu.edu/file/get/3595; Christina Voigt. State Responsibility for Climate Change Damages [J]. Nordic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2008,77: 1-22; Roda Verheyen & Peter Roderick. Beyond Adaptation: The Legal Duty to Pay Compensation for Climate Change Damage [M]. London: WWF-UK, 2008: 22-23.)所謂的“貢獻份額”,既可以用一國的溫室氣體排放占全球總量的比例來衡量,也可以用一國對全球變暖的“貢獻率”來衡量。
“一般因果關系+貢獻份額”模式在理論上看來似乎可行,但在實際操作中仍將面臨諸多困難,特別是如何分配“歷史貢獻”與“當前貢獻”的權重,以及如何體現“合法”排放與“違法”排放之間的區別。況且,作為一種國家責任制度上的創新,它能否為各國和國際社會所接受,還是未知之數。
四、結 論
跨界損害的國家責任歷來是國際法中最為復雜的問題之一,而氣候變化損害作為一種特殊的跨界損害,更是對國家責任制度提出了新的挑戰。此種挑戰主要來自于兩方面:一是國際不法行為的認定;二是不法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因果關系的確定。就國際不法行為的認定而言,由于溫室氣體的排放對于現階段人類的生存和發展仍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國際法不可能一概地禁止溫室氣體排放。雖然習慣國際法上的“禁止損害”規則要求各國以“應有的注意”為標準對溫室氣體的排放加以規制,但該標準本身是相對的、動態的,實踐中要劃定“合法”排放與“違法”排放之間的界線并不容易。就因果關系確定而言,由于氣候變化損害的集體性和累積性特征,要確立特定國家的“違法”排放與特定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事實上幾乎是不可能的。雖然以“一般因果關系+貢獻份額”替代特定因果關系的觀點獲得了學界的廣泛支持,但該觀點目前只是停留在理論層面,仍有待接受國際司法實踐的檢驗。
由于上述困難的存在,氣候變化損害的國家責任目前更多地只是停留在理論探討層面,至少在現階段尚不具有普遍的實現前景。現實中個別出現的國家責任訴求,多半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是為了吸引國際社會的關注以及向溫室氣體排放大國施壓。然而,隨著氣候變化損害范圍的進一步擴大和損害程度的進一步加深,與之相關的的國家責任終究是國際社會無法回避的問題,國際不法行為的認定和因果關系的確定方面的障礙不應當成為永久的免責借口。當然,從效率角度考慮,對于諸如氣候變化損害的“全球公害”而言,個別地追究國家責任并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然而,來自于國家責任的潛在壓力至少可以敦促各國積極改善其溫室氣體排放政策,并就氣候變化損害的救濟制定切實有效的全球性解決方案。
お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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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Yu
(Law School of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005, China)Abstract:
Human-induced climate change is one of the most serious threats to global ecosystem and human life. No matter how hard states try to control and reduce GHG emissions, some degree of damage is unavoidable due to past and current GHG emissions. Therefore, state liability for climate change is becoming a practical problem. As a special type of trans-boundary damage, climate change gives a challenge to the existing state liability regime in determining both international wrong act and causation. Due to various obstacles, seeking state liability for climate change is by no means feasible for the time being. However, pressure from potential state liability may at least urge states to improve their GHG emission policies and frame an effective global solution as soon as possible.
Key Words:climate change; damage; state liability
おけ疚腦鶉偽嗉:邵 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