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梁詩篇(組詩)

雷霆

在白草口長城

被風雨打濕的事物加速消損，

在白草口長城，我看見了這些

被剝蝕的磚石，漫長的一生

又一次遇見秋天的少言寡語，

而阡陌之上的村落有雞犬相聞。

歷史的掩飾來源于不自信，

將曾經的榮光依附于風吹草動。

當精神遁去，當煙塵一寸一寸散盡

我遇見的柴門緊鎖，而一束野花

正探出墻頭躲閃著來往的嫉妒。

從集市上歸來的老人，買回時光，

他見過太多的漂泊。這白草口，

因一截長城的蒼涼而蒼涼至今。

歷史也有低落的瞬間啊，

在語言無力到邊的垛口走散。

如今我的表述已低于表述，我能夠

做到的是想念一片江山，但這

真能留駐消損的年代嗎？我會

在若干年之后的黃昏用心刻下

屬于白草口長城上嶄新的傷口。

這起伏的傷口，它的愈合不是愈合，

它體內的版圖已支離破碎，

需要我與生俱來的砂礫一次次失敗，

像老人那樣，即使一生廝守于此，

心中的夢想也會隨大幕落下。

這些年的敘述

這些年，我用文字緩慢地敘述著故鄉

原本是想從山岡一直說到平原，說到老

但記憶有時被一片瓜田阻隔。說到河邊的

就忘記了崖上的。比松鼠的尾巴更低的莊稼

我們越過時，河床有水流過。彎彎的河

與瓜藤相隨，呈現出一樣的散散漫漫的景象

這是我以前講到的，日子干涸得像一場官司

它照不見比它早衰的狀紙。年月晨昏里

植物廣闊地忘記了低處的痛。有時候雨從后

山移過來

我們把它叫做淚水，越下越大的雨彌漫了遠方

它們被帶到根部聚首。為了需要的一點點水分

我們做夢也想不到，五谷雜糧各自為陣見風就長

幸福的車站，1986年的車票，我去哪里？

青春目中無人，村莊一閃而過

那么多的路口，我依然執迷不悟

全是為了溪水長流，青山不老

我猜想我遇見的窗戶都有人間的暖意

在回家的途中，親人們的面孔一一閃過

該發生的大事都發生了，人們已慣于歌吟

一片新葉做了這個春天的王子

一節香椿，半袋飽滿的玉米種

比我們更早地陷入喧囂，這是不是說

我謙卑的敘說也閃爍其詞，庸常的日子

像一紙訴狀飄搖在漫漫的返鄉途中

這一年

這一年忠的、孝的，在心中收回

風沒命地吹拂，是自幼的銘記

前朝占山為王，有塵封的功名

正了己，修了身，草棚守望瓜田

這一年，心中的峰巒不平四處

日月照耀群山，也照我夢角的淚

八百里途中，驛站輕輕掠過

前面是盛唐的樂府，散落的姓氏

這一年美德和丑行結伴同行

目光中的官道梁再也不謙卑

我在八月的田野讀出野花的隨意

而在坡上看見的是移動的羊群

這一年，我想到后半生的光陰

碾盤，老楸樹，橋墩下的溪水

你瞧瞧吧，一會兒就要打更了

譙樓上的銅鈴數著過往的山河

在雁門

在雁門，我是更遠處張望故鄉的人

矮矮的草木，緩緩的山梁，風路過

已是早年的車輦，舊時的木格窗花

漢代的墓群，青山之上不見了白骨

時間使我們變得寬容，酒旗四處

我多像懷揣青史的書生，抬眼望去

黃花粱是一個王朝，在起起伏伏間

壯碩了塞北的骨骼。經絡那樣分明

廣武古長城綿延而去，烽火不連三月

我看見的城磚一直砌進花朵和蝴蝶

風中的娘子，她的背影一會兒閃入草叢

一會兒在土炕上編織來年的葦席

此生聲名遁去百里，趕考已是虛無

在心中，在塞北，我空有散落的書簡

為了這一回敬仰，我一次一次深陷其中

螞蚱叢里，你呼喚的也許是你等待的

在雁門，我手足無措，我不斷張望

為的是回到城墻下的村莊，一棵山榆

兩間窯洞，三壟青蔥。至于炊煙

那一定是錯過黃昏匆匆趕路的行人

花兒朵朵時

花兒朵朵時，一瓣想江南的雨水

另一瓣懸掛窗欞，是日頭偏西的鄉村

我已不再留戀羊群歸來濺起的塵埃

早期的蒲公英，飛絮是散漫的年代

我是其中的美麗，是憂傷的妹妹

一瓣加上另一瓣是否構成殘缺的版圖

而天南海北的花朵擁有同樣的姿態

泉水如果不夠充沛的話，加上雨水

我是從花蕊走到甜蜜的鄉下孩子

如果讓我名落孫山，丟失的書卷

文明的、清冷的石磨，在曠野中

就連一只兔子的奔走也韻腳分明

只有麻雀，像輕輕飛過樹梢的雪花

落向大地的背影是它蒼茫的故鄉

在雪花的官道梁，在逝去的打谷場上

一粒谷物的小，會見到冬天的綿延

祖國有五點鐘的日落，群山逶迤

馬車告訴我的是旋轉的日月星辰

后半生的陽光照見花朵原本的秘密

黃昏里脆弱的骨骼，等待羊群歸來

黃昏時的麥穗

這些孩子，在田野上橫躺豎臥

有一小會兒的頑皮。哪怕風把它們吹垮

哪怕有一半的臉龐再一次貼緊溝壟

仿佛這里不是它們的家國

而黃昏給了光芒以喘息的余地

果實炫耀，芒刺高高在上

這并不能說明生活就有滋有味

你是我的兄弟，翻開這本書的芳香

就無法阻止這經年的衰敗

羊群歸來，麻雀隱入樹叢

我愿意抱養一兩枚麥穗回家

在夢的邊沿說出年景，說出時光的高尚

草垛的氣息

在秋天，我們把失散的秸稈抱回家

在南墻根集合成過冬的隊伍。雪花

是冷的事物。是心底泛起的純凈

羊群在山腰上緩緩流動。早年的美！

實際上，你經過的就是你懷想的

谷子擺脫了田野，草垛有暖暖的陽光

這世界的云彩一會兒愛南山的雨意

另一會兒要在東山筑起秋日的巢穴

前進中的官道梁，需要風的吹送

而彌漫的，除了霧靄的不自覺

還有羊群的緩慢，每一步的遙遠

月光普照，有什么是你的遺憾

江山逶迤，人民不聲不響地勞作

你說不出它的快慢，有一擔水的清純

一定要說出苦難的，葵花稈的堅守

大幕猶如玉米的高貴，糜子的柔軟

馬車從山腰盤下來，得一袋煙的功夫

牧草不萋萋，也是向上的久久念想

草里的邊疆，駐扎著兄弟

說出來吧，高的低的都是撩人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