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濟銘



“當人家說你離經叛道、不專業的時候你就問他,什么叫專業,是不是朝九晚五、拿薪水、拿學位找工作才是專業呀?我覺得很專心地做相應的事情才是專業?!?/p>
“可能年輕人對犬儒這個詞還不是很明白,我就說,穿著孔夫子衣服的是小狗。呵呵”
前往成都紅星路35號,是在一個暖陽普照的冬日午后,兔腳展廳的工作人員調試完設備,投影儀開始播放榮念曾的戲劇作品選段,這個富態的小老頭先是不停地在后臺與前臺間穿梭,最后才安靜地落座在沙發上?!秾ふ倚轮袊奈枧_》主題對話,在視頻與話音間交錯暫停。
自1979年返回香港之后,榮念曾開始投入漫畫、劇場等多種藝術領域,梁文道對他的描述是“我們這一代香港年輕人都受到榮念曾先生的極大影響”。香港重要文化團體“進念·二十面體”孵化出林奕華、胡恩威等青年導演,榮念曾正是他們的老師。
他從未削弱密集發問的喜好,對話快結束時,他將4個提問機會平均分配至入場者手中,當大家呈上問卷時卻被他笑顏告知這影印問卷只是他又一場實驗的開始,回答早已預備妥當。
老頑童又讓大家陪他玩了一把。
(小標)我愛香港雜種文化
“有時候我覺得在成都的人,可能對本地的文化底蘊不太知道,就像我在香港的時候對香港也不了解它是怎樣的?!睒s念曾以摻雜中英雙語的句子講道,他17歲那年離港赴美后,新的生活環境帶給他截然不同的認知。
在美國,他先后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及哥倫比亞大學求學,分別念完建筑和城市規劃專業。興趣頗廣的他還考慮過要不要再去學學法律和新聞,“后來再一想覺得學法津和新聞好悶哦”,于是放棄?;氐搅讼愀?,榮念曾開始參與各種藝術活動。談到從漫畫到戲劇的流轉過程,他用簡單的理由做了回應:“畫漫畫是一個人畫,很容易、很快,搞劇場就可以解悶,群體創作有互動,有很大的吸引力?!?/p>
1982年,一群由18到22歲間的年輕戲劇愛好者創立“進念·二十面體”,榮念曾算是他們當中的長輩。“當時那些年輕人自發掏出不多的錢租到一處排演場所,在沒有依靠外界支柱的情況下前行。”三年后,進念·二十面體以曹禺的《日出》參加香港某戲劇比賽,排演中,榮念曾慢慢將這出戲的主題對白演變成各種尖銳的置疑:“誰給你的評判身份”、“你是怎么評判的?”一出本是給評委和香港領導看的演出幾乎被改頭換面。
演出時,比賽的評委坐在臺下,很快對此做出了反應,成為當次演出內容互動的部分。令榮念曾記憶猶新的是,當初評判很尷尬,最后特意授予了他們一個特殊群體類的獎項。
他們一直在尋找著相應的表達空間,常常又會觸及到邊緣。發起之初,這個藝術團體也遭遇過職業的戲劇界人士批評,有人認為這些年輕戲劇人根本不專業。而三十年后的今天,這種評議已消散殆盡,“當年的專業人士差不多都淘汰了?!?/p>
不可否認,香港相對獨立的文化空間保證了中性態度的存在。榮念曾曾說“香港的文化夠兇,是因為它的獨立”,采訪中他則再次對此以“雜種文化”概括,闡釋為:一個不以自我為中心的邊緣文化,相比臺灣和大陸的信息流通走在很前面,與世界互動的機會更多。
肢體不會唬你
榮老爺子在沙發里瞇眼微笑,最近十年他已不怎么討論劇場本身,他的興趣移向“了解我們的過去”。
在外人眼里,各類古典文化已被榮念曾融匯貫通,但他卻自稱門外漢,“當我發現一個人做事有點悶的時候,搞劇場是很好玩的”。當初因為好奇而潛進古典文化,長久的經歷中他逐漸發現,大多數人閱讀歷史卻很少會主動了解書籍的作者及出版人,更別提花精力去思考作者在撰文過程中是否裹挾了政治訴求?!拔淖钟锌赡軙垓_讀者,肢體是不會欺騙你的?!庇谑撬_始試想通過傳統戲曲來了解身體的歷史,比如通過傳統戲曲找到現代人與明朝人的行為差異,由此“好玩地”搭建起過去與現在的關系。
榮念曾的最新作品是《文化大革命》,他解釋說真實名稱應該是《百年孤寂》,從1982年至今經多次排演,里面的表演極簡、理性、抽象,很多觀眾不高興地說“你不理我們”。
這個作品的確沒有類似讓演員跳上觀眾席的互動設計,《百年孤寂》將與觀眾的互動收斂起來,只是讓臺下的人在一旁觀察,發現演員肢體帶出來的經驗,至于能否體驗到,則人各有異。正如他的漫畫一樣,將對話的空間留白,交給閱讀者自行填補。
談及觀眾的不解,榮念曾只是挽惜好奇心的泯滅:“看戲的時候通常有兩種心態,看它有什么話要講,喜歡的話這個戲就好,不喜歡的話就覺得這戲糟糕,不懂的時候就會說‘你在唬我???,但是很少會說‘干嘛會這樣或那樣處理。”
與生俱來的好奇心隨成長泯滅,被封鎖在套子里的思考也失去了穿透的力度,放松地看一部作品才能看到從沒看過的東西?!拔覀兙褪窍朐趺慈テ聘衤铩!睒s念曾說,“當然不是非得為了破格而破格,而是我們想了解這個格怎么來的,怎么會有這樣一個表達方法,這個表達方法后面是什么,然后你慢慢就會有一個參與。”
熊貓好可憐,不要做熊貓
榮念曾拿舞臺做試驗,別人說他浪費,他說向傳統資深演員一成不變的所謂國寶挑戰,是很多普通演員想做的事,只是迫于市場和粉絲,他們的步伐難以邁出。“沒必要做熊貓,熊貓是只給人觀賞的,熊貓很可憐的。”對于實驗劇傷害到傳統戲劇的指責,榮念曾不大在意 ,“大多數人聽明星的歌就是想重復一次自己過去的經驗,很少有人想去看明星在舞臺上做自己從沒見過的事。當然你真的關心明星的話,你會關心他現在在想什么,他下一步想做什么?!?/p>
他的“實驗中國傳統三部曲”的最后一章名為《夜奔》,內容幾乎觸及到敏感邊緣,首場演出在挪威,受邀作為中挪建交50年之際的壓軸演出,40分鐘的演出過程中,一直在討論政治正確與否的問題。劇終,除了迎來了本國觀眾長久的掌聲,也迎來了中國駐挪威外交部人員的置疑,他們不知如何回應這種“政治問題”,只能不斷對他說:“榮老師,我們不知道你們在做什么?!?/p>
在國內,傳統的戲劇演員紛紛離開,覺得這是一個沒有前途的行業。這是現實版的《夜奔》,大家都離開了,覺得這沒有希望?!拔覀冏约旱捏w制不爭氣嘛,環境不爭氣,對傳統藝術家不尊重,總讓他們重復做一件事情。這是個背景?!?/p>
“官員們干嘛老是講套話呢”
叛逆的思維從始至終都伴隨著榮念曾,即便在他認為比藝術實驗空間更窄的香港教育領域。十年前他就開始批評香港的教育體制,直到香港教育方面通過法案,允許他成立起一所民間獨立運營的學?!愀壅谆鶆撘鈺骸M瑫r,香港政府還解決學校的硬件問題,并向該校學生按期提供資金補助。
如果說藝術有使命,想必應該是啟發人們的視野更寬更敏感,附庸風雅和消費都不是恰當的態度,但這也需要大眾跳出原有的習慣。進念·二十面體成立的時候,很多時候都是在摸索做實驗。學生一開始有很大疑惑,說從前甚么都得跟規矩,現在卻甚么都可以試驗?!拔覀円苍趩?,我們教育體制里基本上是沒有試驗的,甚至我們現有的藝術體制里也沒有什么試驗,基本上跟市場走了。評論也有局限,我覺得寫評論的人有時候也很可悲,他們到底是在寫一種文化消費指南呢還是在寫大家都不明白的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