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原名李洪有,男,漢族,一九七五年八月八日生于黑龍江大慶杜爾伯特自治縣,愛好文字,喜好小說。
1
這天,醫生走在中央大街上。由于心臟病犯了,他提前兩個小時離開單位。路上,經過一家賣刀具的商店,醫生完全下意識地走了進去。事后,根據醫生的回憶,他有一種很模糊的猜測,當時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推進刀具店的。
除了手術刀,醫生對其他的刀都不感興趣,然而,那天他卻被柜臺里的一把刀所吸引。刀很鋒利,醫生的心莫名其妙顫了一顫,隨后,他立即轉身離開。
幾分鐘后,醫生開著車去幼兒園接女兒,由于比每天早回家兩個小時,女兒異常興奮,在車上不停地說話。醫生剛學會開車,技術還不嫻熟,因此他開車時不打電話,不抽煙,也包括不跟女兒多說話。
女兒不高興地問,爸爸,你為什么不理我。
醫生聚精會神地盯著前方說,爸爸開車時候不能分心。
女兒撅起嘴來說,可是我想讓你給我講故事。
醫生說,等回家我給你講。
說話間,前方遇見紅燈,醫生緩緩剎了車,將臉向左轉去,恰好看見剛才遇見的刀具店,他想起了那把鋒利的刀。這時候,女兒也望著車窗外,在路的右側,有家玩具店,女兒看見的是擺在櫥窗里的步步熊。
紅燈熄了,中斷的車流再次流淌,醫生小心翼翼把著方向盤,他覺得這條回家的路忽然變得很漫長。女兒不再說話,醫生想提醒她把安全帶系上,可一轉臉,發現女兒蜷縮在椅子上睡著了。
女兒沒有系安全帶,醫生開車時候就更加謹慎了,可是不知為什么,他總是想起那把鋒利的刀,竟然有一種奇特的熟悉感,從小到大,他究竟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見過同樣的一把刀呢。
醫生想不起來,他這一生太平靜,直到那件事出現后,也不過是略起波瀾而已。
心臟又開始痛起來,醫生這才想起,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忘記吃藥了。
一直到家門口,女兒都沒有醒來,醫生將她抱下車,習慣性地按響了門鈴。忽然,醫生醒悟到自己是提前回來的,妻子還沒下班,于是他只好騰出一只手取鑰匙。
醫生每次回家都不喜歡用鑰匙開門,大概他迷戀有人為自己開門的感覺,只有門從里面打開,你才確信有個人在等自己。
醫生笨拙地打開房門,連鞋也沒換,便將女兒抱進她的臥室,剛想轉身去找藥,女兒忽然一伸手,拽住醫生的手指,迷迷糊糊地說,爸爸,你別走,哄我睡覺。
醫生微笑著坐在女兒身旁,溫柔地說,我答應過給你講故事的。
醫生講故事的時候,女兒始終攥著醫生的一根手指,慢悠悠地又睡著了。醫生想抽回手指,又擔心驚醒女兒,正在猶豫的時候,他聽見鑰匙在門鎖里轉動的聲音。
想必是妻子回來,他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然而,同時還有另外的腳步聲,很陌生。接著,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安全嗎。
回答男人的是妻子,她說,放心,他還要過兩個小時才下班。
他?妻子說的他是誰?醫生很快明白了,這個他,是自己。
接下去會發生什么?醫生也很快猜到,剎那間,憤怒像從心臟中心傳來的地震,充滿全身。然而,也有一個地方沒被憤怒波及,那就是被女兒攥住的手指,一小片暖暖的溫柔,將突如其來的憤怒隔離在外,甚至它還在慢慢吞噬著醫生的憤怒。
醫生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女兒,暗中嘆氣,他知道自己沖出去的后果,那將會驚醒女兒,讓她看見一件不該看見的事。于是,醫生屏住了呼吸,只希望不要被另外房間的男女發現。
這時候,醫生對妻子不是恨,而是一種很荒涼的陌生感,心里一陣刺痛,醫生想起藥恰好放在客廳。現在,客廳里很安靜,妻子和另外一個男人大概已經到臥室,躺在自己的床上了。想到這里,醫生心疼得更加厲害,如果,他會點穴就好了,先點女兒的昏睡穴,然后沖出去再點那男人的死穴,但是點自己妻子的什么穴道呢?醫生根本不知道。
忽然,客廳里傳來妻子的呻吟聲以及一個男人粗重的呼吸聲,他們竟然在客廳里做愛,那么剛才安靜的時候,他們在做什么?醫生閉上眼睛,然而,閉不上耳朵,妻子的呻吟聲,讓他想起那把刀,鋒利的殘忍。還有那陌生男人的呼吸聲,多么無情的侵犯。醫生想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被女兒攥住的手指上,這個時候,他覺得整個世界便是一個巨大的冰柜,他渾身都被凍僵了,只剩下手指上那么一點溫暖,淚終于從緊閉的雙眼里勢不可擋地流了出來。
沒有人能解救你,除非這是一場噩夢,你還有機會掙扎出去,否則,就當是懲罰,想想自己犯過的錯誤,或許能減少點內心的痛苦。但是,這件事發生了以后,你還會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微笑地說,將來,我要對這個世界好一點。
醫生睜開眼的時候,妻子已經和她的情人離開,他們也許在樓下分手,也許會到對面的酒吧小坐一會兒,各自喝一杯咖啡,低聲交談,對視而笑,回憶方才制造快樂時候的細枝末節。然后呢,妻子還要故意磨蹭一會兒,等到下班的時間,若無其事地回來,換上拖鞋,走進廚房,煮飯炒菜。
醫生忽然很后悔自己提前兩個小時回家,他打算將罪過推卸給那贅肉一樣的兩個小時,還暗暗責備妻子糊涂,為何沒發現自己停在樓下的車。然而,這是不行的,醫生還是覺得真正的罪魁禍首是那個男人,在這世上,醫生第一次合情合理地恨起一個人。
其實,也有醫生值得慶幸的事,畢竟沒有在憤怒的時候,心臟病突發。他慢慢地將手指從女兒的手里抽出來,走到客廳,換了拖鞋,找到安定片,厭惡地瞅了一眼沙發,心里又是一痛,仿佛那個男人的味道布滿了客廳的每一角落,自己的家如同被下了蠱毒一樣。猛地,醫生大步朝窗前走去,用力地推開了窗,他看見,一只灰色的鳥落在對面樓頂,悲涼而諷刺地盯著自己。
一個小時后,醫生將飯煮好,還炒了妻子最喜歡吃的西蘭花。這時候,女兒也睡醒了,抱著步步熊,在屋里走來走去。醫生點了一根煙,坐在餐桌前,不等煙吸完,妻子回來了,一進門,發現醫生和女兒都在家,不安地問,你怎么回來這么早。醫生靜靜地回答,也是剛回來。
妻子放心后,便有足夠的理由指責醫生不該在屋里吸煙,醫生沒有言語,默默將煙掐滅,然后喚女兒過來吃飯。妻子去衛生間洗手,途徑沙發的時候,飛快地朝那里瞅一眼,好像想用目光將另外一個人的指紋擦掉似的。
衛生間傳來水聲,香皂也許會消滅掉妻子手上的細菌以及另外一個男人的氣味。醫生一邊默默地想著,一邊給女兒盛飯,猶豫了一下,按照習慣也給妻子盛了一碗。
妻子擦干了手,坐到餐桌前,不咸不淡地問了醫生幾句單位的事。醫生忽然說,我今天心臟病犯了。妻子瞅了醫生一眼問,家里還有藥嗎。醫生在妻子的眼中看到一絲關心,是真的,跟以前一樣的關心,沒變質。
這頓飯本來可以這樣平靜地吃完,像每天一樣,然而,女兒忽然說,媽,那個叔叔是誰?醫生和妻子同時一愣,接著聽女兒繼續說下去,剛才我和爸爸在房間里,聽見你跟一個叔叔回來,我要不是假裝睡覺騙爸爸,就出去看看那個叔叔是誰了?
沒等女兒說完,醫生和妻子同時抬起頭,望向對方。暮色恰好在這一刻降臨,女兒跑去將燈打開。同樣的燈光,可惜已經沒有往日那么亮。
2
醫生終于買了那把刀,一開始,我們就知道這是命中注定。
售貨員仿佛看穿醫生買刀的用意,態度冷淡,略帶譏諷。醫生局促不安地詢問價格。事實上,醫生只是借此掩飾自己的羞澀,刀無論貴賤,他都會買。
刀買回來了,接下去,醫生開始醞釀一個計劃。第一步,要知道獵殺對象的名字。醫生走進知情者的房間,妻子正襟危坐在梳妝臺前,頭也不回,神態冷淡,倨傲,甚至還帶著一種臨刑前的大義凜然。
自從事發后,妻子始終這個態度,假如她哭哭啼啼,惴惴不安,或者悔恨交集,醫生或許會取消計劃,然而,一見妻子這個樣子,醫生的決心更大。
他是誰?我要和他談一談。醫生啞著嗓子問。
妻子一邊描眉,一邊說,為何不跟我談一談。
醫生說,你即便不說,我也會知道。說完,恨恨地朝鏡子里的妻子望了一眼。
妻子淡淡地說,你覺得被傷害還是被侵害了。
醫生冷笑道,都一樣,總之,他都得死。
妻子譏笑道,我太了解你,你有殺人的膽量嗎?
醫生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向門外走去,妻子忽然轉過身,凄然道,這件事,不完全是我們的錯。
假如妻子說的不是我們,而是我,醫生或許會心軟,但這一個“我們”讓醫生感到了很意外的孤立,一種茫然的力量將他震懾,站在那里發了一會呆,真不信,原本世上最親近的人忽然跟別人站到一起,但這是真的。有些事,不管你是否準備了力量來接受,它都是事實。
醫生揣著他的刀離開家,這個家,曾經溫暖的門牌號怎么涼了,靜下來,仔細回憶一下,其實它也不是突然降溫的。
醫生快步行走,拒絕回憶,他只想殺一個與妻子偷情的男人,這天經地義,當然醫生不知道,他對那人的痛恨,多少帶有幾分遷怒,到此為止,那人還是個陌生人,形同符號。
醫生的確有很多種辦法找到那個人,但現在看來用不著了。突然,電話鈴聲響起,那個人竟然將電話打了過來。他說,我想找你談談。醫生覺得詫異,那個人怎么如此理直氣壯。
地點約好了,在江邊的‘回光酒吧。
顯然,他們對這家酒吧都不陌生,因為分別陪著同一個女人去過。
醫生再次感到嘲弄,摸了摸刀柄,殺意在血管里洶涌。突然,有一點記憶復蘇,還是和‘回光酒吧有關的。
那天黃昏,吃過晚飯,醫生一家三口到江邊散步,臉上都掛著舒服的笑容。水彩一樣的夕陽灑滿江面,風,安靜美好,女兒歡天喜地地跑著,醫生拉著妻子的手跟在后面,兩個人隨意說著一些共同關心的事,或回憶一下過去,不管什么事,共同經歷過的都值得回憶。
醫生挺滿足這樣的生活,然而,他突然看見一個女人落寞地坐在岸上,這女人是他的初戀。一下子,醫生便感到自己寧靜的笑容摻了假,心亂了。
初戀情人也望見了醫生,干澀一笑。醫生立即轉過頭,腳下加快了速度,妻子跟不上趟,不過也沒察覺到醫生神色有異。
回家的路上,醫生一直在想,初戀情人為何那樣孤零零地坐在江邊,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剛才自己沒打招呼,轉頭就走,會不會讓她傷心。
醫生后悔剛才做得太絕情,想返回去,但一低頭,發現自己還牽著妻子的手。離家漸近,醫生心亂如麻,妻子在說什么,一句沒聽進去。忽然,醫生想出一個脫身的好辦法,停下腳步對妻子說,我剛記起來,醫院還有點事,得去處理一下。
一個小時后,醫生和初戀情人坐在‘回光酒吧藍莓色的燈光下。
初戀情人說,她剛失戀,明天要離開這里去澳洲。
醫生想安慰初戀情人,但不知怎么說,只好不合時宜地笑一笑,舉杯說,今天算給你送行。
初戀情人深情地說,你現在還找一切借口喝酒嗎?
醫生忽然感動,僅僅因為這世上還有個人了解自己,盡管了解比理解缺乏感情溫度,但還是安慰了醫生。
醫生不該喝多,但他還是不管不顧將自己灌醉,搖搖晃晃站起來說,我要走了。
初戀情人揚了揚手,你先走,我自己再喝一會兒。
醫生往門外走,忽然,他一轉身說,我不走了。
便如我們預料的一樣,這天晚上醫生和初戀情人住在了一起,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醫生喝失憶了,記得斷斷續續,不是很清晰。總之,第二天早晨,醫生一睜眼便發現初戀情人不辭而別。
直到此時,醫生才想起妻子。他倚著墻坐起來,歉疚在一點點積攢,也便在這時,在最顯眼的地方醫生看見初戀情人留給他的東西,不是留言,只是一張化驗單,根據指標,醫生立即斷定患者得了性病,根據患者的名字,醫生立即明白過來,昨天和自己睡在一張床上的人患有性病。
這是一次報復,醫生無比懊喪地對自己說。其實,以他對醫學的了解,也該知道性病并非艾滋病,沒什么可怕。然而,鬼鬼祟祟去求治性病和光明正大的治療絕癥一樣,都讓人心懷恐懼。
離開賓館時,醫生已經很明顯地感覺到自己體內寄居了一粒不懷好意的細菌,好似被鬼魂盯上了梢,這個鬼魂緊緊跟隨,將一小片洋洋得意的陰影投在了醫生心上。
其實,醫生的擔心純屬多余。幾天后,他去另外一座城市的醫院做檢查,化驗單顯示并沒有傳染到性病。這本是好消息,醫生撥云見日地高興了一陣,但很快他又擔心起化驗的準確性,憂心忡忡地歸來。
從此,醫生總覺得自己得了性病,偷偷摸摸去過很多地方,每次診斷結果都顯示正常,每次醫生都不相信。他本來學的是外科,對于性病學并不了解,于是悄悄到網上找了些相關資料,仔仔細細地研究了一番。
沒過兩天,他便感到所有跟性病有關的癥狀都發生在自己身上,越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癥狀上,癥狀越明顯。醫生萬般沮喪地躲進衛生間,好似一個做了壞事后不知所措的孩子,他現在想到的不是怎么去治療,而是如何隱瞞。
除了害怕被人發現之外,醫生還擔心這病傳染給妻子,或許,這才是大事。假如性病不傳染,無論多痛苦,醫生都可以默默承受,萬一傳染給妻子可怎么辦,他瞞著妻子跟別人上床這件事被發現還不重要,醫生最難以忍受的是想到妻子去醫院治療性病,坐在候診室冰涼的椅子上,神色緊張地東張西望,唯恐被熟人發現。
為了避免妻子被傳染,醫生決定兩個人分床睡,這樣才安全。對此,妻子當然不理解,可醫生也只能給一個模模糊糊而又難以信服的理由。
很不幸,醫生后來又反復的上網查資料,根據他掌握的知識,性病的細菌不僅做愛才傳染,浴缸,馬桶都有可能間接傳染,于是醫生拒絕在家里洗澡,每次上完廁所都將馬桶用消毒液仔仔細細擦一遍。
妻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覺得醫生在回避自己,按照正常理解,妻子覺得醫生日漸的淡漠里面藏著一種嫌棄。于是,妻子將這一切理解為醫生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有時候,醫生也設身處地想一想妻子的感受,但是他有什么辦法,每當他跟妻子接觸的時候,哪怕兩根手指不小心碰一下,都感到戰栗。
到此為止,醫生始終沒想過,他本是學醫的人,那些化驗結果怎么就沒制止他的疑神疑鬼,那些幾乎是被感覺杜撰出來的癥狀,怎么就這樣輕易左右他的判斷。
偶爾,醫生想起造成他如此痛苦的初戀情人,也稍稍的怪罪一下,但那不是恨,僅僅是不解和抱怨,即便恨,也是不清晰的恨。這會兒,醫生把所有的感情顏料都用于描繪內心的痛苦和對妻子的歉疚上,每當妻子用疑惑的目光看著他獨自睡在書房里,每當妻子神色凄然地抱怨他們沒有以前好了,每當他躲躲閃閃拒絕妻子的溫存時,心里都強烈的自責與愧疚。然而突然有一天,醫生發現妻子并不在乎這些事情了。
醫生恍然大悟,原來妻子便是在那個時候變的心。其實很多事都能找到解釋,可醫生對這個解釋不滿意。離約會還有一個小時,約會,醫生心中冷笑不止,他竟然會和妻子的情人在一間光線曖昧的酒吧面對面坐著,接下去,還會發生什么,醫生并不想同那個人多說話,伴著‘回光酒吧里頗有情調的曲子,還是盡快地一刀刺出去,讓一切就此結束。
幾分鐘后,醫生驅車向江邊駛去。這時,他不再小心翼翼地開車,假如忽然出現車禍,或許結局更完美。不,怎樣的結局都談不上完美。
車,飛快地行駛在公路上,醫生腦海里也飛快閃出許多往事,好像相機在倒卷,昔日美好的情景,竟然顯得那般不真實,是不是我記錯了,有些事根本就沒發生過。醫生迷惑起來,也便在這時,他想起忘記帶安定片了。這也沒什么,現在讓醫生感到糾結的是另外一件事,他竟然想不起來究竟什么時候發現自己得上了心臟病。
3
醫生提前十分鐘來到‘回光酒吧門口,將車停在路邊,隔著茶色玻璃朝酒吧門口望去,目光愈來愈冷,偶爾也有人從門口走進去,醫生暗暗猜測,到底哪個人會是他,他到底長什么樣。
十分鐘已經過去,醫生還沒有下車,望著酒吧門口,他覺得這樣猜來猜去,也挺有意思,像玩猜謎游戲。
突然,電話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醫生憎惡地盯著手機上的號碼,他覺得這是個粗魯的打斷,于是拒絕接聽,然而,對方百折不撓地一遍遍將電話打來,醫生終于失去耐性,怒氣沖沖地接通電話,沒等他發火,便聽到對方悲切的聲音。
是我。
醫生聽出是初戀情人的聲音,第一個感覺是詫異,她怎么會給我打電話。除了詫異,醫生還迷惘,他已經不確定初戀情人是否真實存在了。
初戀情人哭訴道,對不起,上次不辭而別,當時我真的有苦衷。
醫生抱怨道,那你也用不著故意把性病傳染給我。
初戀情人愣了一下說,便因為我得了那病,不想傳染給你,我才走的。再說,我們那天什么也沒有發生。
初戀情人這句話比任何性學專家的診斷都讓醫生信服,可是,初戀情人為何又打來電話。
初戀情人說,我現在心情不好,你能陪陪我嗎?
醫生不假思索地說,你在什么地方,我馬上去。忽然之間,醫生忘記了自己來這里的目的是為了殺一個人,他毫不猶豫地啟動引擎,竟然還愉快地哼起了小曲。
經過那家刀具店的時候,醫生忽然停車。他略一沉吟,下了車,直奔刀具店走去。店內和前幾天一樣,異常冷清,醫生將刀拿出來放在柜臺上說,這把刀我不要了。
售貨員一臉不悅地說道,我們賣出去的東西,從來不退。
醫生緊緊盯著售貨員生滿雀斑的臉,低聲道,我說過要退錢了嗎。說完,醫生揚長而去,他覺得很痛快,在售貨員看來,卻是很倒霉,竟然遇見了一個精神病患者。
按照初戀情人說的地址,醫生來到一座被粉刷成香芋色的小樓前。他沒有急著下車,而是搖開車窗,將頭探出去,借著倒后鏡,將頭發整理一下。便在醫生剛準備下車的時候,忽然從街角音像店里傳來一陣略帶傷感的歌聲,竟然是醫生和妻子當初最熟悉的《昔日重現》。
那個當初,他們好似只有未來,沒有昔日,但是現在恰好相反,未來不見了,只剩下昔日。借著那首歌曲,消逝的時光仿佛慢慢流淌回來,醫生猛地將車啟動,一轉方向盤,離開了居住著初戀情人的小樓。
忽然,電話鈴聲響起,幸好不是初戀情人也不是妻子,醫生長松一口氣。
來電話的人是單位同事,說有個病人急著做手術,讓醫生趕緊回單位,此時對于醫生來說,家,香芋色的小樓還有醫院,這三個地方他最想去的還是醫院,哪怕是面對一個血淋淋的剛從車禍現場解救出來的倒霉蛋。
竟然被醫生猜中,患者果然是讓車撞傷的,盡管傷勢很重,不過還沒有生命危險。醫生熟練地換上白大褂,大步流星走進手術室,一如往常。然而,手術室的燈剛亮起,醫生便感到一陣心煩意亂。是心臟病犯了嗎,醫生略感不安地摸了摸兜,他再一次想起自己忘記將藥帶在身上。本來打算讓護士去藥房取一瓶,忽然間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算了,小手術,很快就會做完的。
可惜,這個手術比他想象中的要漫長。其實,也不是出現了什么難題,關鍵是醫生總是無法集中精神,眼前不時飄出妻子和初戀情人的身影,此外,還有另外一張模糊的臉。
這是在手術臺上,你一定要集中精力,醫生努力告誡自己。然而,等他能做到排除雜念,沉心靜氣時,患者的心跳也靜止了。當時,手術室里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盯著醫生。
醫生茫然四顧,究竟發生了什么?一個護士戰戰兢兢地說,你,你用手術刀割斷了患者的喉管。
醫生詫然地望過去,果然患者的喉管斷了。
另一個醫生連忙說,沒事,是不小心碰到的。
醫生忽然朝著同事大吼道,當然是不小心,難道這是謀殺嗎。
無論怎樣,一條人命就這樣結束在醫生的手術刀下。沒想到,還是有人死在了他的手里,兇器竟然不是那把精心準備的刀,死者也不是他蓄意謀殺的人。
醫生失魂落魄地離開手術室,身后傳來死者家屬悲痛欲絕的哭聲。剛才被醫生頂撞的那個同事,有意無意地向死者家屬透露,其實傷者本來傷勢不重,這完全是主治醫生失職造成的,甚至還有點像謀殺。死者家屬一聽這話,立即瘋了一樣去醫生辦公室興師問罪,然而,門早已反鎖。
醫生坐在轉椅之上,兩只腳微微離開地面,擰動著身子,讓椅子慢慢轉動起來。明亮的陽光破窗而入,又善解人意地照在醫生臉上,暖暖的,醫生覺得好倦,不由微微閉上眼睛,下意識解開腰帶,將手伸進一個從童年時候就熟悉的地方。
黑色的椅子依然在慢慢旋轉,一陣強烈而迷幻的快感之后,黏稠的精液像貧血的蚯蚓一樣爬進醫生的指縫間,又爬出。忽然之間,他好像才聽到憤怒的敲門聲,劈天蓋地的恐懼,讓他不停戰栗,他怕的并非門外歇斯底里的活人,而是一具靜悄悄的死尸。
4
這件事當然不會輕易了結,無論院方怎么解釋,死者家屬還是將醫生告上了法庭,他們認為這不是簡單的醫療事故,簡直是謀殺。可是由于醫生沒有任何殺人動機,他和死者素不相識,怎么會無緣無故在手術室的無影燈下堂而皇之的將其一刀殺死。在法庭看來,假如把這個說成謀殺,未免荒誕,因此最后還是將其判決為一起醫療事故,院方賠償了死者家屬一筆錢,又對醫生進行了處分,這件事才暫時平息下來。
醫生被這件事弄得焦頭爛額,因此始終住在醫院里,直到處分下來了,得知自己被發配到后勤工作,這才長松一口氣,覺得也該回家看看了。
這段時間里,醫生也時常想起妻子,但是每次想到妻子時,他總是無比心酸地聯想起另外一個人,也許此時,他們正坐在酒吧里說說笑笑,或在床上。
既然醫生放棄了報仇雪恥的方式,又從來沒想過離婚,因此,對于妻子的背叛他試圖去原諒。想一想,還是自己的錯,好幾年不肯和妻子同床,妻子畢竟是女人,她也有需求,這樣一想,妻子出軌就顯得合情合理了,只怪他當初疑神疑鬼的以為自己得了性病。
想到這里,醫生按響門鈴的時候,心情便恢復得和以前差不多了,可是門鈴響了很久,始終沒人來開門。醫生只好取出鑰匙,鑰匙剛插進鎖眼里,醫生不由遲疑了一下,他擔心看見不該看見的事。
幸好醫生的擔心有些多余,家里只有妻子一個人。她正坐在梳妝鏡前化妝,背對著門口。
醫生并沒怪妻子不給他開門,一邊換拖鞋,一邊迫不及待地告訴妻子,法院判決下來了,你看,最后還是定為醫療事故,死者家屬也太不可理喻。
妻子慢慢轉過頭,神色淡漠地說,是嗎?
醫生一愣,他覺得妻子的聲音很冷。是嗎?這兩字里竟然充滿懷疑。
怎么,你也認為我是故意殺了那患者。
妻子冷笑道,是不是故意,難道你心里不清楚。
醫生不可置信地盯著妻子,只見她兩眼紅腫,顯然剛哭過。
到底發生了什么?醫生一臉迷惑地問。
妻子不耐煩地說,別裝糊涂了。
醫生大惑不解,我到底裝什么糊涂。那件事,我不是也原諒你了嗎。只要你保證今后不再和他聯系。
妻子忽然大聲打斷醫生的話,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當然不會再和他聯系,因為他死了,死了,死在你的手術臺上。
醫生恍然大悟,但是怎么會這樣巧。
妻子依然沖著醫生大喊,當然不是巧合,沒想到你竟然這么無恥,如果你恨他,為何不光明正大地解決,而是在手術臺上殺了他。
醫生辯解道,可我怎么知道他是你的情人。
情人這兩個字,讓他們都感到刺耳。但妻子竟然有意將這兩字重復一遍,隨后,淚如雨下,是的,他就是我情人,讓你嫉妒了,是嗎,所以,你才用這種方式殺了他,既報了仇,又能逃脫法律制裁,多么聰明,我和你生活這么多年,才發現你的城府竟然這么深。
醫生也激動地道,我再說一遍,我根本不知道患者是你的……是他。
妻子說,算了吧,難道那天你們沒在酒吧見面嗎。
醫生急忙道,那天我根本沒進酒吧。
妻子回手取出手機,翻出一條短信,然后將手機遞給醫生。那條短信是這樣寫的:親愛的,我和你的老公正在酒吧和談,放心吧,他會答應和你離婚。
親愛的。另外一個男人,竟然這樣稱呼自己妻子。醫生縱然努力去理解妻子,但這三個字還是讓他怒火中燒,更讓醫生難以接受的是,妻子竟然還毫不羞愧理直氣壯地把這三個字送到自己眼前。
不過醫生最后還是壓下了怒火,畢竟對方已死,于是他盡量心平氣和地告訴妻子,這是那人在撒謊,我根本就沒見過他。
妻子怒道,不要侮辱他,他從不撒謊。
醫生頹然道,難道我就撒過謊。
妻子愣了一下,說,以前沒有過,但不代表現在。
醫生傷心地道,這么說,我們兩人之間,你更相信他。
妻子毫不猶豫地說,是的,
醫生慘笑一聲,癱軟到沙發上,他感到身上的力氣忽然間不翼而飛,為什么,連曾經最親近的人也不相信自己,為什么世上總是有這么多莫名其妙的改變。想到這里,淚不知不覺便流了出來,但這淚卻沒有力量。
妻子看也不看醫生一眼,忙著收拾東西,醫生緊張地問,你要去哪里?
妻子面無表情地說,你覺得我們還能生活在一起嗎?離婚吧。
醫生問,那么女兒呢。
妻子說,當然和我在一起,我不希望她和一個殺人犯住在一起。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去公安局揭發你。
醫生哀求道,你就不能相信我嗎?
妻子斬釘截鐵地回答,不能。說完,拎著包離開,醫生想阻止,可是身上沒有絲毫力氣,眼看著妻子摔門而去。
醫生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努力回憶起那個患者的樣子,然而記憶已經打成碎片,當時他又沒留意那個人的樣子。
盡管醫生千真萬確的知道,這不是謀殺。然而,為何又如此巧合。當時他為何沒有走進酒吧,為何沒有和初戀情人約會而去醫院做手術,為何在手術時候心不在焉,為何一刀割斷死者的喉管。現在不止妻子不相信這是意外,連醫生自己都覺得,這更像一次精心安排的謀殺,甚至他懷疑那場車禍也不是意外,那么,是誰暗中安排嗎?最大的嫌疑當然是醫生本人,看來妻子有足夠理由來懷疑,算了,既然你不再相信我,我又何必信自己。突然,醫生取過手機,毫不遲疑地撥了一個號碼。
“對不起,打擾你了,我想投案自首。是這樣,我在手術臺上殺了一個人,他是我妻子的情人。”
(責任編輯:劉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