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我相信,世上有些事確有感應。2011年12月初,應山西省文學院之請,來太原舉行散文講座。張銳鋒兄問我想到哪里走走,我告訴他,就去俠士豫讓的故地赤橋村。中午在軍轉大廈吃過飯,文學院的司機開著一輛老邁的尼桑車來接我,《五臺山》的編輯閻慶梅與我同行。
2007年我寫《拆骨為刀——中國歷史上的著名俠義傳奇》時,義氣深重的豫讓使我的寫作陷于停頓:豫讓是中國俠客史上第一個成功整容的刺客,他開啟了歷史上的咒詛之術。在先秦六大俠客中,他可能是最缺乏武功的;付出了一己的全部而未能完成復仇夙愿,又因為起點太低,他與高漸離近似,是六大俠客中唯一在無外力支撐背景下,僅憑一己之力向強勢集團復仇的個案,故而顯得最為悲壯;他的每一次脫胎換骨的飄浮行蹤卻一再暴露他的刺殺企圖,使得他苦心孤詣的復仇計劃毫無秘密可言——這樣看來他的計謀水準似乎不足以完成天狗吞月般的大事。但,他一門心思就是要復仇,他像一個不顧一切而背離大勢、頂風作案的獨行者,在北風的刀刃吹拂下,他愈來愈薄,化作了貼地而飛的紙人。我還知道,具有2500多年以上歷史的赤橋村,村民歷代就是以造紙為業的。
太原文史學者王劍霓經考證確認,戰國豫讓橋確址在赤橋村。他查閱《呂氏春秋》,發現在“季冬記·序意”篇記載:“趙襄子游于囿中至于渠,渠下豫讓寐,佯為死人”欲刺襄子。引文恰好填補《史記》、《戰國策》載“襄子當出,豫讓伏于當過橋下”之“兩當”之闕。結合實地考察,王劍霓認為囿古代帝王蓄養鳥獸之園林,趙襄子所建和所游的囿,其址在今太原市晉源區晉祠北的赤橋村。因為定襄、趙城、襄垣、順德府等處豫讓橋在當時都無建囿的條件,因此說它是豫讓剌趙襄子之橋一說不能成立。
我們的汽車出太原城區一路向西南疾馳,三晉大地逐漸呈露出它的自然景致,蒼茫遼闊的田疇被厚達一尺的積雪覆蓋,明晃晃的太陽在趙國的天空低懸,將白雪照成了棉花和骨灰。偶爾有突然冒出來的高樓群,像一個個拒絕入境隨俗的黑客,周圍寸草不生,手指頭粗的樹苗就叫景觀植被?最后樹還沒有長成,可能房子就成危房了。這樣的小區用鐵柵欄箍著,這般聳立在荒野,挺傻帽,像是在等待排空發射。誰來買這樣的住宅呢?
刻意“做舊”的晉陽城占地廣闊,城墻在陽光下發出暗淡的青光,它在盡力吃進熱量,準備在夜晚用于反芻回憶。再往北走,連綿而來的呂梁山余脈西山,以一種“虎行似病”的慢性,將鋪天的石頭演繹為一脈青綠,而山頂的積雪加深了斑斕的色素,山勢更像一只橫臥的黑虎,將洶洶而來的平原擋在遠處,不讓靠近。
就在這個緩沖地帶,密集的低矮房屋扇子一般攤開,那就是赤橋村。汽車順“官道”進入村口。我看見有幾十畝打圍的空地,司機對我說,那里兩年后就將是山西省文學院的創作基地。
村口看不到一個行人,過于密集的農家住宅關門閉戶,門口堆砌的積雪用一個個的錐體反射陽光,毫無融化的跡象。因為省作協在本地選址,司機多次來過赤橋村村口一帶,但沒有進過村,以至走錯了兩次。好不容易見到一個村民,聽說是來看豫讓橋,他用手一指:“順著官道走,看見最大的槐樹就到了?!?/p>
赤橋村可以用幾個元素來歸納綜合:古槐、古渠、古橋、舊道、古作坊、古宅。這不是暗喻,而是明示了它擁有的至少2500多年的滄桑歷史。
村里的水泥路并不狹窄,但沿途可以看到不少灶臺一類的廢棄物。司機說,此地深受“國士”義氣感召,有救厄濟困傳統,所以清朝時期此地乞丐云集。另外一個原因是造草紙需要把原料稻草、麥秸蒸熟,村里到處都安有大鐵鍋,鐵鍋下燃大火,火下是一個高寬約各2米,深度約4米用來盛放爐渣的爐坑,俗稱“鍋圪斗”。一到冬季,乞丐無處安身,就鉆進鍋圪斗里取暖活命。
我看到幾棵大槐樹,樹身覆有少量積雪,龍身橫斜,早被寒風拔光樹葉,依然俯仰自得,具有雞皮鶴發的蒼邁。赤橋村古槐有15株,千年以上者9株。估計我看到的均在千歲之上。
看到一個農婦在一個毀去圍墻的小院里忙碌,她身后有一株碩大無儔的槐樹峭拔于青天之下,下車詢問。她說,豫讓橋就在豫讓槐下面!
足需五人合抱的豫讓槐纏滿了紅布,一樹從腰部分出三枝,被保護者用灰色的鋼條予以固定。這是否是“三家分晉”的隱喻呢?我覺得是。樹下有一個小交叉口,官道分出兩翼,斜插民宅。門墻邊依著一些廢棄的大磨盤,還有一些有棱有角的青石和榫頭。仔細一看,上面刻有花紋。閻慶梅說,那是不是豫讓橋的望柱呢?老婦回頭:“是的,那就是豫讓橋唯一保留下來的東西。”
老婦姓田,在赤橋村生活了六十年,她只是說,大躍進時期,豫讓橋被填埋在地下。原因是水利改造,智伯渠只能走暗渠,古渠道便被鋪平,殘存的豫讓橋便被埋入地下,因而沒留下遺跡。豫讓橋的一段橋頭望柱石欄桿以前是保存在這個大樹下的農家小院內,現在我看到的,卻是扔在了路邊。
豫讓橋就在豫讓槐的東南角幾米的地下。大槐樹后有一個小院,堆滿了煤炭,院墻上釘著一塊鐵牌:“豫讓橋遺址”,落款是晉源區政府。據記載,豫讓橋跨晉水北河的智伯渠,南北走向,砌勾欄圍護,寬9.2米,長5.2米,呈扁型,原橋為明代所建。關于“赤橋”一名由來,《山西通志》說:初名豫讓橋,宋太祖鑿臥虎山,血流成河,更名。另一種說法是,當年晉國六卿之一的趙毋恤戰勝智瑤,在渠上架橋,方便交通并以火克水,取名赤橋。
有學者指出,從地理位置上看,豫讓橋應當是由古晉陽城出西郊后的第一座橋,應當是豫讓離開其“市”(晉陽城)而趙襄子出城隨后不久既可到達的同一個地方。就是說,由官道與智伯渠構成的大十字結構,決定了赤橋的空間布局,交匯點就是豫讓橋。
為了報答知己智伯,豫讓首次潛入廁所刺殺趙襄子失敗后,吞炭變聲、生漆毀容的豫讓以一個“新人”的陌生化身份,再次上路了。他突然倒臥在復仇中途?!秴问洗呵铩氛f:“趙襄子游于囿中至于渠,梁下豫讓寐,佯為死人”,欲刺仇敵趙襄子?!把馂樗廊恕钡脑プ屢廊粺o法掩飾那凌厲的殺氣。
一個人如何掩飾那自骨髓蒸騰而起的殺氣?可以掩飾者,就定非俠士。
此樹村里人稱“豫讓槐”,樹高約6米,樹圍5.6米,是赤橋村樹齡最長、樹徑最粗的古樹,有人稱之為“唐槐”,但另有資料指出,其年齡逾兩千歲,我估計超過了晉祠中的古槐樹樹齡。站在古槐干枯的枝條下環顧,幾條寂靜的街道在冬陽下蟄伏,微風吹動坎坷不平的土路上的紙屑,參差錯落的新舊房屋,靜守著這片古老的土地。官道逶迤,向西邊的山麓爬升,路邊半堵矮墻后面掩藏著一片黯淡的琉璃,即使是浸滿歲月的舊氣,積雪提高了它抵御風寒的骨色,讓我眩目。
從豫讓古槐向兩端望去,有小路曲彎穿行于民居宅院,那是智伯渠流經之地。據人探察,智伯渠今天還在。它只是被覆蓋掩埋,逸出了常人的視野,因而保留了下來。村中還有一小段裸露的渠道,可以看出它的狀態,與鄰村一段曝于荒野田間的渠道相比,也可以感覺到蟄伏于地下的歷史,因為迷路反而得以保全。安靜躺在這條彎曲小路之下的智伯渠,鉤稽著我的想象空間。
聞名遐邇的《晉祠志》作者劉大鵬(1857—1942)世居赤橋村,他在書里描述說:“(赤)橋西有觀音廟;東向,內肖豫讓像。廟前壁有劉麗中先生午陽大書‘古豫讓橋石刻,旁題邑令殷嶧‘豫讓橋詩。橋之四周皆民居,民多資晉水造作草紙,以遂其生?!边@暗示所謂的豫讓祠不過是依附觀音的香火而生,那么,血氣噴張的豫讓需要成為觀音大士的“陪祀”嗎?
哪里還有豫讓塑像呢?我很失望。小院里有一個小土坎之上,是兩間紅磚平房,墻壁上釘有一塊白色木牌,有挺闊的宋體和隸書:“太原市文物保護單位——赤橋觀音廟”,落款是“太原市人民政府二00九年九月三十日”。剛才與我交談的農婦見我虔誠,就打開了觀音廟大門。天!里面堆滿了廢舊的農具、籮筐、糞勺子和一大堆腳手架,所有的光線來自靠墻左側的一扇小窗戶。
正對門的墻頭,立有神龕,上邊供香爐,香爐后放有黃紙糊的牌位,寫有“觀音老母之神位”。我看到粉墻上有漫漶的彩色壁畫,從顏色鮮度而言,估計繪制的時間不會太久。
一側身,我看見豫讓了!
豫讓塑像在左側靠墻位置,泥塑,彩繪,頭和右臂已經不翼而飛,脖子上僅有一根連接頭顱的木樁,端坐于一方神臺之上。左手向下虛按,挺胸凸肚,挽起的褲腿下是一雙鼓筋暴漲的赤腳。從他挺直的身形而言,似乎成竹在胸,不過已經不像一個來自民間的刺客,而是搖身一變,成了位列仙班的神祗。也許,在民間傳統的價值判斷里,像豫讓這樣一個忠誠勇敢的人,應該享受到不一般的禮遇。但一旦禮遇,就只能讓他充當觀音護法的角色。雖然塑像已殘,但小香爐的香灰似乎在說明,他的香火一直未斷??吹轿以诰瞎?,農婦回家拿來了三炷香,我點燃,插入香爐。根據香爐的情形分析,肯定很久都無人上香了。
農婦對我說,這原來就是觀音廟,豫讓祠在偏屋,后來偏屋塌了,才把幾尊神“請”到一起,一塊搬進來的還有關老爺。
走出小廟,看到積雪堆滿了屋頂,屋檐被壓得高高翹起,我估計這危房怕不容易熬過這個冬天。我拍了幾十張照片,農婦好奇滑入景框,我按動快門。她、皺紋、一地白雪和她的廟。她追著我問:“什么時候再來,請把照片給我!”我答應,一定請人送來。
站在豫讓槐下面,一個電光火石的意象飛馳而至:智伯卻被韓、趙、魏三家攻滅,瓜分了領地,豫讓逃到山里,思念智伯的好處,他尤其怨恨趙襄子把智伯的頭顱做成漆器,盛了酒漿狂飲。為此,他發誓要為智伯報仇,行刺趙襄子。
“人頭做酒杯,飲盡仇椎血”的古典復仇意象,在歷史上頻頻舉杯。不但用它來做盛酒器具,而且還可以用來詛咒,制服別人。匈奴攻破月氏王之后,就用月氏王的頭顱做酒器。宋理宗的光榮之頭也被當做酒器。但可以說,趙襄子拿仇人智伯的腦袋做酒器,不但是意識形態仇恨學的始作俑者,而且也是中土“身體政治”的急先鋒。
為了知己的頭顱,豫讓開始了復仇。
《公羊傳·定公四年》:“父不受誅,子復讎,可也。父受誅,子復讎,推刃之道也。”何休注:“一往一來曰推刃。”由此形成一往一來的循環報復?!巴迫小辈灰训脑プ專缫鸦鲄柟恚幌в糜冶鄹钕铝俗约旱哪X袋提著夤夜而走,他要去換回那個被酒灌得酩酊大醉的知己頭顱嗎?
我估計,他完成了夙愿。
所以,豫讓的右臂和頭顱,再也找不到回來的路了。
無刀也無頭的豫讓枯坐在此,他的左胸上長出了大片青苔。那扇距離他不到三尺的破窗戶,北風呼嘯,面對滿屋子的廢棄物,即便回來了,那頭顱,如何找得到安身立命的所在?皮囊之累不但是當官不遂的古式文人的概嘆,恐怕也是心懷恩義的人,難以消受恩義鈍刀割肉式的慢性,只能在“引刀成一快”的決絕中實現身心兩忘。
所以,在黑暗的曠野,豫讓的頭顱像鬼火那樣一去不回。
在豫讓塑像前方,有一塊清同治六年由里人劉午陽所書的“古豫讓橋”石碑,靜靜躺在黑暗的角落。我借助打火機的暗火,看見石碑的一角上,題刻著清乾隆年間時任太原令的大文人殷嶧所作的《豫讓橋詩》:“臥波虹影欲驚鷗,此地曾聞手戡仇。山雨往來時漲涸,岸花開落自春秋。智家鼎已三分裂,志士恩憑一劍酬。返照石欄如有字,二心臣子莫經由?!?/p>
站在槐樹下,想起《呂氏春秋·序意》里,插入了一個頗有深意的人物:青荓(Píng)。
青荓是趙襄子的陪乘,在橋邊,襄子感到就下命令說:“去橋下看看,好像有歹徒?!鼻嗲L到橋下一看,原來是豫讓躲在角落里躺著裝死。豫讓見青荓來了,就呵斥說:“滾開!我還有事?!鼻嗲L忙說:“打小我就和你相好,如今你要做大事,我要是說出來,就違背了交友之道;可是你要殺害我君主,我要是不說出來,就違反了為臣之道??礃幼樱抑挥幸凰懒酥??!闭f完就退開幾步,揮刀自殺。青荓并不是樂意死,而是更看重為臣的節操不能丟,更痛恨為友的情誼拋棄了。青荓和豫讓,可以說是為朋友情義而死。
這些情這些義,可以燒開男人們的血,卻很難讓我們的身形在厄運變故中挺直,哪怕就是再堅持幾分鐘。但隨著閱歷增加,血液被世故與酒色所沖淡,到了永遠無法蒸騰的心境,世故者說這就是古井不波境界,知識精英會嘲笑這樣的愚行,他們駢四驪六地談論著紙上的自由與幸福,珍愛生命最重要,在這個盛產紙張的村落,我絕不相信這樣的自欺之談。世故與學識很多時候就像堆積在豫讓祠的積雪,除了壓垮房屋,毫無用處。想到這里,我就很冷了。
出赤橋村,夕陽像盛滿血的塑料口袋懸在最高的槐樹上。偶爾見幾只烏鴉精怪的身影,幾上幾下,口袋就破了,夕光恍如智伯渠的水,慢慢注滿了炊煙四起的村莊。
北宋胡元任的《苕溪漁隱叢話》里,收有一個酒令:
“令”:鉏麑觸槐,死作木邊之鬼;
“答”:豫讓吞炭,終為山下之灰。
我去年在寫作俠義文化專著《復仇之書》時寫過鉏麑,熟悉他的生平,這是一個春秋時的晉國力士。喜好仙鶴的晉靈公惱怒于大臣趙盾多次進諫,派鉏麑行刺趙盾。他深夜遁入趙府躲在槐樹上,見趙盾盛服將朝,尚早,坐而假寐,不忍下手,退而嘆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於此,不如死也?!庇|槐而死。可以說,鉏麑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以自殺來中止行刺、為正義而殉身的刺客。把這樣的人與事用于劃拳的酒令,他們可能是木邊之鬼,但絕非山下之灰。這酒,男人們喝得就有豪氣了嗎?這些人即使往血管里添加火藥,卻從來不會為情義引爆自己,哪怕是走火一次,也是百年難遇。
所以說,酒,是水也。
鉏麑碰死在槐樹上,而赤橋村至今能讓我目睹舊跡的,依然是槐樹。套用魯夫子的箴言,“一株是槐樹,還有一株也是槐樹”。人總會死的,連石頭也在風化和剝蝕,但槐樹以縱貫三晉大地的深犁,低尺度地舉起了一蓬黑血。讀唐朝詩人胡曾《詠史詩·豫讓橋》,中讓我不禁回想起那從豫讓橋突然飛起的殺氣:
豫讓酬恩歲已深,
高名不朽到如今。
年年橋上行人過,
誰有當時國士心?
白雪之下,那個自刎的復仇者已經不能說話。再沒有比一心等待著失敗的復仇者,更讓時間絕望的了。那足可以使時間失去耐心的豫讓,枯坐,無頭,渾身撲滿天光的塵埃,他的右臂提著自己的頭顱在歷史的背光處覬覦,完成他的詛咒。他剩下的身體,毫無牽掛,等待廟宇垮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