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情緒很穩定

劉正權

謝文龍的死，與他人無關。

他當時爬在娛樂城三樓的窗臺上擦玻璃，感到鼻孔有點透不過氣來，就知道是半夜里又流鼻血了。謝文龍打從十歲起，隔三差五就會流一次鼻血，多半是在夜里，清早起來，鼻孔里還結著硬硬的血塊，弄得呼吸極為不暢，還不敢隨便用手去挖，一挖，準會滋滋冒血。為此，謝文龍很是難堪，女人一個月才來一次月經呢，而且女人還有理由在那幾天無端地煩惱，作為男人，謝文龍連煩惱的資格都沒有！

狗日的鼻血，哪天老子死了看你還流不！謝文龍瞅了一下早上初升的太陽，這么咒了自己一句。說完這一句，人就恍恍惚惚從窗臺上跌了下來，像給人用腳踹了一下，也像被人用手推了一把。

總之，謝文龍在這么個陽光明媚的早上很突兀地死了，這是不爭的事實。眼下，他安安靜靜躺在天外天娛樂城的大門口，任一撥一撥的驚叫聲嘆息聲在耳邊響起，也任一浪一浪的人流車流迅速裹上來。安安靜靜很符合他的性格，謝文龍一直就是個安靜的人，用官方的語言來講，就是謝文龍是個情緒很穩定的人。為什么會扯到官方語言上來呢，呵呵，事出有因！在謝文龍出事之前，天外天娛樂城已經有三個非正常死亡的案例了。

第一個是女孩，跟謝文龍一樣是墜樓身亡的；跟謝文龍不一樣的是，她是自殺身亡的。這一點如果謝文龍活著，他是可以寫個書面材料來證明的。女孩叫于小婉，跟謝文龍一起進的娛樂城，兩人還差點好上了。之所以說差點好上，是因為兩人剛好有了那么層意思，于小婉就跳了樓。

這樓跳得有些不值，僅僅是因為有位尊貴的客人酒后在她胸脯上抓了一把。抓一把，又不少一塊肉，而且經理還答應給升領班的！當了領班，好處顯而易見啊，第一人不辛苦了，第二錢也多拿了，第三還可以隨時接觸有頭有臉的人物，事后經理喝悶酒時很委屈地這樣說道。經理是覺得吧，摸你一把多大個事呢？你哭哭啼啼一跳樓吧，得罪尊貴的客人不要緊，影響我正常營業不是？

于小婉的事這么輕描淡寫過去了，經理拿出了點錢就打發了于小婉的父母。公安局的調查報告上說，據走訪于小婉的“同事”了解，于小婉是因為失戀，精神受到傷害，才有厭世之心的，她的遺書上也是這么寫的。

于小婉父母是大山里頭的農民，抹了把淚，對著公安局的辦案人員一個勁地鞠躬，說，這孩子，給大家添麻煩了！完了拿著一疊錢，抱著于小婉的骨灰，情緒很穩定地回鄉下去了。

第二個死的是個道上混的，但沒混出多大的名堂，他居然跑到天外天吃霸王餐，經理一個電話，來了一幫人，將那家伙胖揍了一頓。那家伙捱不過疼，慌不擇路爬上窗臺，本來打算以死要挾別人停手的，偏偏腳下一滑，撲哧一聲就像架失事的飛機一樣栽了下去。

道上混的人，命賤。經理拿出錢來砸在那人老婆孩子身上，事情就風平浪靜了。這回公安局連調查報告都省了，人家愿意私了。那人老婆正恨不得他早點一命嗚呼呢，免得孩子一天到晚被他發酒瘋后連打帶罵，在心里蒙上陰影。

領到錢后，娘兒倆面無表情地捧走了男人的骨灰。不用說，作為家屬，他們的情緒也是穩定的。

第三個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至少經理對謝文龍他們鄭重交待過，誰要敢提到那個女人，誰就一輩子不要再指望有張嘴的機會。

那個女人是吸白粉吸死的，在天外天的KTV包房里。猝死是容易引起新聞媒體關注的。經理當時慌了手腳，找了一幫死黨密謀半天，最后想出一個辦法來，讓她酒后失足摔死。

既然是酒后，就得讓人聞見死者身上的酒味不是？經理極為心疼地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兩瓶洋酒，讓謝文龍撬開死者的嘴巴往里灌，謝文龍最后把自己灌虛脫了。等他恢復體力時，死者已經墜樓身亡了。盡管是酒后，還是出現了點意外，死者一親屬到場后提議是否請法醫鑒定一下，幸好經理出錢請人迅速清理了現場，直接把尸體拖到了火葬場。

都一堆骨灰了還怎么驗？自然是有驚無險了，死者親屬想情緒不穩定都不行。

倒是謝文龍的死，出意外了。

謝文龍砸到地面的一瞬間，一個好事者剛巧路過，他第一個想到的不是打110，也不是打112，而是給一家媒體打了電話，他隱約記得媒體承諾過提供新聞線索有獎。總不能白出電話費吧！好事都是這么琢磨出來的。新聞記者是在110和112之前趕到的，巧的是這個記者恰好初出茅廬，一心想整出個轟動新聞，當經理要求把尸體拖到火葬場時，新聞記者嚴正提出，說家屬還沒來呢，怎么可以草率行事。

謝文龍的爹娘面對鏡頭老淚縱橫，一口咬定說謝文龍這娃一定是被人謀殺的，老人說這話無非是想通過輿論施加壓力，給自己多弄點養老錢。在新聞媒體的監督下，公安局的刑偵人員發現謝文龍鼻孔內真有血塊。直接把尸體拖到火葬場是不可能了。

真相到底是什么？一場沖突一觸即發。情緒失控的民眾被四起不明不白的跳樓案激怒了。

一時間，萬人空巷。

謝文龍靜靜躺在地上，任四周警笛呼嘯……

當天的互聯網上，地方新聞是這么說的：因某娛樂場所一青年男子非正常死亡，從而導致數萬群眾圍觀，引發大規模群體事件，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情緒不穩定是造成該事件的主要原因。

好在，死者情緒很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