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倌老何

非花非霧

村頭一棵老桑樹，一棵大皂角樹。兩棵樹隔官道站著，桑樹后是馬王廟，皂角樹下是崔大戶家的磨坊屋。

老何是個獨身無牽掛的外村人，給崔家當(dāng)磨倌多年了。五十多歲的人，牙掉了左邊的兩顆，說話跑風(fēng)，還輕聲細(xì)氣的，再加上是個小個子，趕集跑廟會時，外鄉(xiāng)人多把他當(dāng)做老婆子。

老何磨面時，一邊趕著牲口在磨道里轉(zhuǎn)，一邊敲著節(jié)拍唱大調(diào)曲子：“高文舉中狀元名揚(yáng)天下，游三宮和六院帽插金花，你看我為官人威風(fēng)多大，思姑爹和姑母不能還家啊……”

一聽老何唱戲，一幫年輕人就圍在村邊皂角樹下打趣他“娘娘腔”。老何也不惱，跟著呵呵樂。那年東家牽回一匹未掛籠頭的兒馬，拴在皂角樹上，刨踢噴鼻，沒人敢近身。人說這兒馬的爹娘都是日寇的軍馬，性子烈著呢。

老何偏不服，勒緊褲帶，抓住韁繩，一縱身就上了馬，馬尥了會兒蹶子，奔東一路煙塵跑沒影了，人們都惋惜老何一條老命搭給兒馬了。兩天兩夜，老何騎著那兒馬得得得地從東官道優(yōu)哉游哉回來了。人們驚喜得不得了。老何跳下馬，猛喝了碗水，才說：“娘的，小日本都被打跑了，還反了這日本的小兒馬了！”

對面馬王廟的廊下，擺著一個紙煙攤。下雨的時候，全村的雨水都往官道流，路就變成了河。一次雨后，一位年輕人嘆氣說：“想抽紙煙，就是不愿蹚水。”

“不愿蹚水，就跳過去。”剛卸完牲口的老何走過來，順口接腔。

“我跳過去，你掏錢，買兩包煙，咱一人一盒。”小伙子逗老何。

“好！”

小伙子退后幾步，一段助跑，“噌”的一聲，跳過去了！

“老何，掏錢。老何，掏錢。”大家起哄。

“這么容易？”老何心疼錢，后悔起來，“早知道，我跳過去，你給我買兩包煙。”

“容易？你跳！”小伙子擰著脖子跟老何較上勁了。

“跳就跳，叫你娃子看看。”老何甩了汗褂，往手里吐了兩口唾沫，站起身。還沒等人們明白過來，過去了，閃了幾下，站穩(wěn)了。

那小伙子看看打成了平手，到手的煙沒了，白了臉，要爭辯。老何拍拍他的肩膀，從褲腰里摸出小布包，抽出幾張紙鈔，遞給貨郎：“來兩盒‘蝴蝶。”

老何把煙扔到小伙子懷里，樂呵呵地說：“抽，叫大家都抽抽。”他自己不抽，走下石階，嘩嘩地蹚著水，悠然地牽牲口去了。遠(yuǎn)遠(yuǎn)甩過來一句：“高文舉中狀元名揚(yáng)天下……”

那年忙過了秋收，村里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俏媳婦，那身條兒，那模樣，看得村里人都直了眼。老何聞訊趕過來，領(lǐng)著小媳婦回了屋。“咦”——人們異口同聲，啥味道都有。

有人打聽到這俏媳婦是老何用兩石麥子錢換來的，兩石麥子，是老何多少年的工錢呀！

冬日漫長，東家夜夜磨面，供應(yīng)給城里的糧鋪。老何趕著牲口在磨道轉(zhuǎn)呀轉(zhuǎn)，就是回不了家。那唱腔就失去了往日的淡定，還改了詞兒：“……思奴家想奴家不能還家……”

人們都笑他：“想媳婦了！”

他也不惱，只是和善地笑，就等年根前回家團(tuán)聚。

但是，老何的愿望很快就破滅了。

老家有人捎信來說，俏媳婦跑了。

村里的男人趕來安慰：“那樣水色的女子，就是臥不住窩的鴿子，飛就飛吧，只是沒能讓她留個蛋。”

“早跑的好。越跟你時間長，越坑你坑得苦，那就不是個好東西。”

老何盯著帶回來的花布包，掉著淚說：“她不是那種人呀，家里東西一點不少，她過門做的幾件衣服，都在這里，連她養(yǎng)的雞下的蛋都攢在窯窩里……”

村里幾個見多識廣的老婆子來了，后面跟著一個娃子，扛著一個麥秸扎的草人。

一個老婆子把盛滿清水的碗放在小桌上，交給老何三根明晃晃的納鞋大針，說：“你有她穿過的衣服，給這麥草人穿上，這就是她了。每天日頭沒出來時，用清水洗針，叫著她的名字，往她心口扎，你這邊扎，她那邊疼，七七四十九天，就把她召回來了。”

另一位年齡更大的老人說：“這法子可靈了，我娘家出了這種女人，就是用這法子把她扎回來的。多少年后，她心口還留著一片針眼呢。”

老何的眼睛更紅了，他望著遠(yuǎn)山頂上飄來的白云問：“我一扎，她真的會疼嗎？”

“會的。”老婆子們異口同聲。

又過了一晚，人們發(fā)現(xiàn)，那麥草人被老何拆散扔在屋后，衣裳疊得齊整整放在床頭。老何癱在床上，再也起不來了。

一個月后，老何去世了，村人把他埋在皂角樹下，那一疊女人衣服放在他的腳邊上。

村里人常說老何活得不值，可村里的女子長大了，談婚論嫁時，總說：“只要他像老何那樣心好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