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月的天氣已經有些悶熱,因為要去采訪著名指揮家曹鵬先生,我的內心又激動又緊張,使得悶熱感愈加強烈?!岸_恕钡拈T鈴聲響過,一位和藹的、極佳氣質的老太太給我開的門,我想那一定就是曹老師的愛人夏老師。問候過后,夏奶奶把我讓進客廳,不一會兒,聽到一串非常輕快的腳步聲,我抬頭一看,曹老師拿著些資料正從樓梯上走下來,我有些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和耳朵,年近九旬的曹老師,身體如此矯健,充滿活力!是的,在我面前,正是國家一級指揮,有著60多年指揮生涯的指揮大師——曹鵬先生。曹老師非常隨和親切,在我的自我介紹后,一老一少,兩杯香茶,在初夏的午后接受了采訪。
家鄉學校的音樂教師為我開啟音樂之門,革命的領路人為我指引音樂之路
陳潔:我們都知道,您早年考入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在那里學習指揮,曾經指揮全蘇廣播交響樂團,在海外首演《梁?!?,您能跟我們介紹一下當年留學時的經歷嗎?是什么機緣讓您走上音樂指揮這條道路,并為之奮斗終身的?
曹鵬:我是江陰人,從小就得到學校里音樂老師的培養。讀小學三年級時,正值全國開展“抗日禁煙”的愛國運動,我參加了江陰縣舉辦的首次音樂比賽,結果榮獲全縣第一名。我念的輔延小學里有一位音樂老師,幾乎每天放學后,他都讓我留下來,教我樂理、認五線譜、彈奏風琴,還給我了一支長笛,在我幼小的心靈播下了音樂的種子。進入中學后,我又幸運地遇到了一位全才的音樂老師——胡森林先生,他對我倍加關懷,指導我鋼琴入門,提高我的樂理知識,為我打下了良好的音樂基礎。因此,我要感謝我家鄉的兩位音樂老師,是他們為我開啟了神圣的音樂之門。
我們那個時代,正是抗日的年代,受到革命歌曲的影響很大。我有幸遇到一位地下工作者,他團結我們一大批愛國青年,是我們參加革命的引路人,我們親切地稱呼他為林大哥。他帶領我們唱抗日歌曲,演出抗日小劇,學習進步刊物,積極開展地下斗爭運動。中學畢業后,我們一批進步青年秘密投身革命,冒著生命危險,通過敵人的封鎖線,進入蘇北游擊根據地,參加了新四軍,開展抗日宣傳工作。1945年8月日本投降,我隨軍北撤至淮陰,進入華中建設大學,后又進山東大學文藝系,這都是林大哥的推薦并給各級領導寫信:“曹鵬同志很有音樂天賦,希望各級領導注意培養……”就這一紙檔案,似乎引導著我的一生走上音樂之路。
我的指揮生涯是從1945年開始的,分別在部隊、在文工團、上海電影樂團和北京電影樂團擔任指揮工作。1955年8月,經過選拔考試,以及一年的語言準備,我正式赴蘇留學,攻讀交響樂指揮。當年和我一起踏上這班專列火車的還有作曲系的瞿維、朱踐耳、鄒魯和聲樂系的仲偉。
進入蘇聯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歌劇交響樂指揮系,是我藝術生命的新起點,也是我藝術道路上重要的轉折點。我的指揮課導師是學院指揮系主任列沃·莫列茲維奇·金茲布爾克(1901-1979年)教授,他對我的指導盡心盡力。近6年的學習生活,我獲益匪淺。學術上的開放、超然于門戶的兼容,使作為學生的我們能夠博采眾長,拓寬視野,也體會到音樂大師們的胸懷與風度。
學成歸國首次排演全套歌劇 讓全世界聽到上海交響藝術的聲音
陳潔:回國后,您擔任上海交響樂團的常任指揮,演出了許多經典作品,成就了許多“第一次”的事件,包括在國內首次指揮全本演出了普契尼的歌劇《蝴蝶夫人》,能跟我們介紹一下當時排練演出的情景以及還有哪些“第一次”嗎?
曹鵬:我是1961年回國的,黃貽鈞先生將我引進入上海交響樂團擔任指揮。1963年,我指揮上海歌劇院,在人民大舞臺演出了全本歌劇《蝴蝶夫人》,那在國內是第一次,反響非常強烈。我在出國留學以前,在國內也指揮過上百場的歌劇,比如《白毛女》、《劉胡蘭》等等,但到了莫斯科音樂學院學習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歌劇是要這樣指揮和演出的!音樂學院的學習條件非常完備和優越,它擁有一個附屬歌劇院,專門為聲樂系和交響樂指揮系的尖子學生作為藝術實踐服務。我有幸在五年級時被入選去歌劇院指揮演出,在一年的實踐中,學習到了如何系統地、正規地排演整套歌劇,所以,回國后我在排練《蝴蝶夫人》的時候,我要求按照全套正規的程序排演歌劇。
1975年,我率領上海交響樂團和上海合唱團第一次出訪,到澳大利亞、新西蘭、香港訪問演出,讓海外的聽眾了解我們上海交響樂團的演奏實力。
1982年,我被借到上海樂團擔任指揮。1990年,我率領上海樂團130人的大型隊伍出訪俄羅斯,赴列寧格勒參加紀念柴可夫斯基誕生150周年音樂會演出,開創了大型樂團赴歐洲演出的先河。1993年起,我指揮上海樂團與香港HNH國際唱片合作,指揮錄制了“系列中國交響樂作品大全”的成套唱片,共計50多盤CD,80多部交響樂作品,包括從中國的第一部交響曲,即黃自的管弦樂序曲《懷舊》開始,還有賀綠汀、冼星海、馬思聰、丁善德、黃貽鈞、李煥之等等作曲家的交響樂作品和合唱作品??梢哉f,這是一個空前的舉動和浩大的工程,對中國交響樂事業的發展和傳播有著深遠意義。
被譽為“普及交響樂的功臣”
陳潔:上世紀80年代起,您就在上海音樂學院擔任客座教授,教授指揮專業,90年代以后,您分別兼任了一支中學交響樂團(上海南洋模范中學)的藝術顧問和一支大學生交響樂團(上海交通大學)的藝術總監,請問您,與專業院校的學生相比,普通大學生,甚至中學生,在接受音樂專業知識方面有哪些不同?您又有哪些心得體會呢?
曹鵬:我在留學海外時,看到國外藝術普及工作做得非常好,政府投入非常多,非常重視年輕人藝術文化修養的培養。一些專業的音樂學院擁有附屬歌劇院,我在美國做訪問學者的時候,了解到當地的音樂學院每年有八場普及音樂會。我認為,我國專業的音樂家普及工作做得還不夠?;貒螅曳e極投身到音樂普及的工作中,希望可以大力發展交響樂的受眾群,走進校園為學生舉辦普及音樂會,提高學生們的欣賞水平,提高他們的道德情操。
我曾經說過,業余樂團的三座大山:音不準、節奏不好、不會合作。面對業余樂團,要求指揮的修養更加全面,人格的修養也要更加厚實,要付出更多的耐心。專業樂團的演奏員如果弓法不對我要批評他,而業余樂團的演奏員弓法不對我要告訴他。在排練前期,我都要做好充分的準備工作,對業余樂團的準備工作要比專業樂團更加仔細。比如,一部交響樂樂譜上所有的意大利語,我都列出表格,標出所有的音樂術語,人手一張,大家一齊念、一起學。我會把樂譜中的難點抽出來,親自改編成變化練習的小曲,比如,《紅色娘子軍》中的一段小號,非常難,我寫了各種變奏的方法,標明指法,讓演奏員專門練習,提高技藝。
目前,我身兼數個交響樂團的藝術總監。我指揮南模和交大樂團出訪過很多國家和地區,獲得了許多個國際金獎,評委們的評語是“無可挑剔”!我們不是為了賺錢,我們是真正為了下一代。我有時排練會很嚴厲,但是“嚴師出高徒”,那是涵蓋著巨大的愛,都是為了孩子們好。我很希望年輕人得到素質上的提高,因為他們是祖國的未來。我現在看起來還是很有活力,我要感謝年輕人,是他們給我青春,給我朝氣。他們都很喜歡我,我與他們的合作都很愉快。我付出的勞動得到了回報。雖然我很累,但是我非常愉快!
社會上把我譽為“普及交響樂的功臣”,我想說,交響樂的普及是開墾,是植樹,是鋪路,是指揮者的天職。
創建上海城市交響樂團
陳潔:2005年,您創立了中國大陸第一支非職業交響樂團——上海城市交響樂團,而且是在您80壽辰的那一年,您能談一下創建這支樂團的初衷嗎?
曹鵬:創辦城市交響樂團的初衷之一,是為了彌補學生樂團里的成員離開校園之后,因為遠離音樂而產生的失落感。我帶的兩個學生樂團的孩子,從南模到交大再讀研究生,一路走來,因為畢業離校不得不放下了樂器,但是他們舍不得樂團的生活,希望有機會再次上臺。與此同時,我大女兒有一些在上海的外籍朋友,他們都是擅長樂器的音樂愛好者,他們也有愿望組建樂團。于是,2005年,我們就集合了40多名中外音樂愛好者,成立了樂團。因為我們是上海市民的樂團,所以取名為“上海城市交響樂團”,我大女兒曹小夏主要承擔了城市交響樂團的工作。
我們這個樂團是一個由社會精英、白領階層組成的業余樂團,而且還是一個名符其實的國際大家庭,除了上海的白領,還有來自日本、美國、荷蘭、澳大利亞、新西蘭、馬來西亞等國的愛樂者。我們用音樂語匯連接彼此,更說明音樂是國際語言。
原來以為,一年有兩三次演出足矣,但實際上,我們五年演了60多場,不斷為社會舉辦各種內容的音樂會,體現了很強的凝聚力和生命力。在美國,幾乎每座城市的每個區都有一個交響樂團;在德國,城市里交響樂團的密度甚至達到了每平方公里就有一個;日本全國的各類注冊的交響樂團也有260個,僅東京一座城市就有100多個管樂團和交響樂團。如果我們中國能有100家這樣的業余樂團,我們中國的文化會進一步提高。
播灑愛心熱衷公益
陳潔:如今,上海城市交響樂團已經邁入第七個年頭,沒有固定經費來源,卻熱衷公益事業,成立“天使知音沙龍”,關愛自閉癥兒童,是什么力量讓您堅持至今?
曹鵬:樂團剛剛成立,的確經費困難,我大女兒曹小夏自己貼錢買樂器,我小女兒夏小曹經常來為我們樂團做小提琴獨奏。樂團人員的流動很大,排練人員不能到齊,幾次都想要解散,但是我們得到了韓正市長的大力支持和鼓勵,他說:“我為上海有你們這樣的業余樂團感到驕傲!樂團不能解散,而且還要發展!”我們要感謝企業的資助,還有社會各方面的幫助。
我們的樂團非??蓯?,大家都不是為了名利,而是為了愛心。我們已經組織參加了多次公益演出,為自閉癥兒童、汶川地震、愛耳日、靜安區火災、藍天下的至愛等等活動進行義演,很多時候,我們只需在微博上發一條消息,團員們都自發而來,這令我非常感動。
2008年,我們城市交響樂團發起組建了“天使知音沙龍”,這是一個關心自閉癥兒童的慈善公益項目。我大女兒,還有我們樂團的志愿者們,利用雙休日的時間為自閉癥孩子們演出,教他們如何演奏音樂。我們很驚喜地發現,很多患自閉癥的孩子都有著超人的音樂天賦。至今,自閉癥孩子已經有五次登臺演出,他們敲打木琴,彈鋼琴,拉小提琴,通過音樂表現出和觀眾溝通的能力,令無數人相信,他們的情感世界和我們并沒有不同。有一個患自閉癥孩子的媽媽說:“以前我們在家里跟孩子對著哭,現在我們是對著笑?!弊兓浅4蟀?!我們不能治愈他們的病,但是我們相信音樂一定能減輕他們的痛苦。
“我認為我們專業音樂工作者有這個責任來給普通聽眾講解音樂”
陳潔:看到您在演出過程中,經常是連說帶演,將古典音樂用通俗的語言、豐富的肢體動作,生動地講演給觀眾聽,讓觀眾真正領略到音樂的奧秘和美妙。請您談談您是怎樣想到用這種形式進行演出?在演出曲目的選定上,在給觀眾講解的內容上,有哪些考慮?
曹鵬:我們在學校里學習音樂的時候,老師也是講解給我們聽。社會上普通的聽眾更需要入門,需要引導,需要講解。美國、前蘇聯的普及音樂會上都有講解,都是請知名的教授講解,而且票價便宜。有些人認為,聽音樂會不需要講解,我不贊同。我認為,沒有人天生就懂交響樂,肯定是需要引導,通過講解、學習,才能理解,才能明白音樂是怎么回事。我認為,我們專業音樂工作者有這個責任來給普通聽眾講解音樂。
講解這件事情非常難,講多了嫌煩,講少了又聽不懂,所以要講得恰到好處,要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我在每次音樂會之前,都花很多時間認真準備,列出講解提綱,每個團員都有提綱,樂譜都事先準備好,不能冷場。同時,這種講解對團員也是一種提高,加深演奏員對音樂的理解,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情。
記得幾十年前我去上海電纜廠,給工人們開座談會時,工人不知道什么是交響樂,以為交響樂就是“交關響的音樂”(上海話)。我就將交響樂團中的樂器分門別類地一一介紹,分別用長笛、大提琴、小提琴演奏曲子,還用交響樂表現《洪湖水浪打浪》、《一條大河》等等。工人們理解了,并重新定義了交響樂:“交關好聽的音樂”。
有一次我們樂隊演奏安德森的《養雞場的故事》,有一段是用單簧管模擬雞叫,當時正值禽流感,我說:“我們今天演奏的雞沒有禽流感。”臺下哄堂大笑,同時,大家也就記住了單簧管聲音的特點,對作品也加深了理解。
我也是通過研究,不斷摸索用哪種講解的方式更能夠令普通聽眾接受。上個月的市民音樂會上,樂團演奏德沃夏克“新大陸”交響曲,我們打破傳統,每個樂章分開演分開講,觀眾反響很好。
前幾年,我受上海市人事局邀請,為市里許多國家公務員做普及交響樂講座演出。目前市里已有四分之三的公務員聽過我的講座,原定每年一次,后來因太受歡迎,而一再加演。
2007年,為響應國家教育部的“高雅藝術進校園”的號召,我帶領交大樂團走進上海各大院校進行演出,至今已在將近40多所大學舉辦過普及音樂會。其中有一所大學,我們去了兩次,因為有些學生反映說沒能聽到演出,等于大學白念了,于是我們再一次去演出。我很高興,說明年輕人喜歡交響樂。只要有聽眾,有知音,我們就要珍惜知音,為大家演奏。我希望讓年輕人通過普及教育形式理解音樂賦予的人生意義,讓他們觸摸音樂、感受音樂、懂得音樂,逐步成為真正熱愛音樂的群體。
星期廣播音樂會培養出一群與“星廣會”一同成長的聽眾
陳潔:作為滬上知名的指揮家,您是星期廣播音樂會上的元老和???,上海城市交響樂團也頻頻亮相“星廣會”。請您談談您與“星廣會”的緣分,以及從開辦“星廣會”至今,上海古典音樂觀眾這些年的成長與變化。
曹鵬:我一直在藉音樂呼吁社會道德的重建、提升,認為人們的音樂素質高了,可以促進整個社會的進步、發展。星期廣播音樂會從1982年開辦以來,今年已經是第30個年頭了。1986年,“星廣會”第126期,我指揮上海交響樂團的世界名曲專場音樂會,首次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向全國直播。只此一次,影響很大,交響樂普及熱潮由上海發展到全國,交響樂終于走向大眾。
我覺得交響樂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整體文化素質的體現,要振興交響樂,先要從培養聽眾做起,更需要培養年輕的聽眾隊伍,為音樂藝術注入持久的生命力。 “星廣會”,還有東方市民音樂會,都是功德無量,是向普通大眾推廣高雅音樂的絕佳渠道,并且,隨著“星廣會”的不斷開展,培養了一大批與“星廣會”共同成長的聽眾。聽眾的進步很大,現在聽眾的要求高了,有些聽眾在音樂會后會跟我說,今天有哪幾個音不準、主題表達不夠到位等等。上海的樂評人有些并不是專業音樂人士,他們素質很高,很鉆研,知識面很豐富,我很高興。
我們城市交響樂團已多次登上“星廣會”的舞臺,每場都是一票難求。去年我們“城交”的六周年音樂會也是在“星廣會”演出,獲得了愛樂者的熱烈歡迎。作為“星廣會”的常客,我是服務于“星廣會”,享受于“星廣會”,從中得到安慰,得到歡樂。
采訪結束了,我滿懷敬佩和感動。這樣一位赫赫有名的指揮家,言談中透出如此樸實真誠的人格魅力,他那樣認真地對待自己的指揮事業,又對交響樂的普及費盡心力、無私奉獻。正如他自己說的:“不管什么時候,音樂家都不需要打扮得高高在上。我最大的愿望是讓更多的人領略到交響樂的美與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