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愧

李南

總會有一個人

總會有一個人的氣患

在空氣里傳播，在晦暗的日子閃閃發亮

我驚訝這顆心還有力量——

能激動……還能呼吸……

和那越冬的麥子一起跨過嚴寒

飛奔到遠方

總會有一個人

手提馬燈，穿過遺忘的街道

把不被允許的愛重新找回

總會有一個人

在我失明前變成一束強光

照徹傷口、淚痕和我經過的山山水水

冷杉投下莊嚴的影子

灰椋鳥憂傷地在林中鳴叫

仿佛考驗我們的耐心，一遍又一遍

我愛大理石的悲涼

我愛大理石的悲涼

也愛一道孤單的影子從天邊劃過

我更愛昆蟲合唱的低音部

隱居者。勞動者。警車呼嘯而過。

露水滴答滴答

構成這個世界的靜。與動。

山中一夜

雨聲和人間的喧嚷遠了。

古樓蘭的駝馬店，更遠了。

晚霞紅光洶涌

星星，慢慢把天幕置換

我聽到昆蟲們富有節奏的振翼

蒲草和柳樹秘密的交談……

永恒的時間中走來阿育王

他在清泉下洗手，把屠刀埋在深山

多么奇妙的夜晚啊!

我跑過一生的路。最終在這里獲得安寧。

這一夜，我仿佛聽懂了神的訓喻：

把榮譽留在身后

把財寶投進江中

這一夜我大徹大悟，張開雙手

去迎接我那遭了詛咒的命運。

詢問

……你甚至了解一首詩的確立。

每一個命運背后，藏著的猙獰鬼怪。

而我。不過是這烈焰烘烤中

僥幸存活的那一個。

女神。你為何偏偏選中了我?

一粒沙的飛行。你相信?

難道我真能沿著干涸的河床，找到永恒

——那秘密的涌泉?

愛情詩

她畢生的事業都與愛情詩有關

從1904年到1966年。

她愛的是些什么人?走的哪條石徑?

說了些什么話?

沒有誰能找到她的芳蹤

歲月已過久遠。當年海水也褪去顏色……

皇村的械樹發芽了，她愛得惜懂、茫然

莫斯科的豎琴斷了，她愛得無望、深刻。

她品嘗過愛情的苦酒和瓊漿

也把愛情引向了人類更廣闊的愛。

有人叫她蕩婦和修女

我卻尊她為愛情導師，既不風塵也不貞潔

對我來說——早與愛情絕緣的人

只有終生羨慕的份兒。

學習

方法論不管用。而辯證法

無法修正一個詩人的悖論。

我認識的事物太少

芨芨草的枯榮。海底飛魚的秘密。

雪峰照耀著一張慟哭的臉

和她衣襟下隱藏的強大力量。

愛也有它的藝術。我學習——

找到一個詞的詞根

挖掘、一刻不停地挖掘

直到那口泉眼枯竭……

直到晨露洗凈我身體里的哀傷

時間，將分娩出另一個我。

那時候

那時候，鶯飛草長

像古中國的某一個澄明朝代：

舊歷安排著桑麻之事

人民安居樂業。

那時候父母健在，明鏡閃閃

東風無力啊，

大雪一直漫到天涯。

那時候我還沒有遇上你

也不懂得前世的因。現世的果……

這兒是外省。這兒是他鄉

陜西是我籍貫，青海是我故鄉

而這兒該把它叫什么?

公園里有假山

大街上掛滿了標語

緩行的云朵偶爾會遇到彩虹

有時，我獨自在洋槐下發呆……

這兒是外省，這兒是他鄉

這兒既沒有世親也找不到仇敵。

帝王的墓——陽光下的小土墩兒

空氣顫抖——誓死要把異鄉人的野性馴服

唉，假如非要我給它一個名稱

這兒，是最終埋葬我的地方。

新年寄語

相信我，這一年不會比上一年更壞

——糟糕的事情己基本過去。

騙我錢的朋友

詛咒我的壞人

遺棄我的愛侶

還有你——現在被我叫做亡靈的親人。

我把這些裝在小小的心中

上一年步履蹣跚。

最晶瑩的淚啊，它無形無味兒

我常常錯把一天當做一年。

請相信我，我會把巴黎香水灑在袖口

到陽光下健身——這一年

我要大聲宣讀朋友的手機短信

祝福曾經的愛人。有個閃亮前程。

我要繼續對壞人保持沉默

為那永不能再見的人捧獻一束青草。

一切將平靜下來——我懷著新生的渴望

從下一年抽出愛的絲線。

一群人

一群人向這邊走來。

他們睜大希望的眼睛，在議論著什么。

南風吹過，飛鳥的翅膀傾斜

在黑暗的國度中我認出了他們。

弱小的。掙扎的。貧窮與疾病如影相隨。

這群人和我在山腳下相遇——

他們全都是我的同類：

這些信主的、信佛的，和什么也不信的。

八行詩

在雨中發一會兒呆，

向那對甲蟲情侶微笑一下。

日子，盡可能從容起來

激情。請不要瞬間燃燒殆盡

留一點回憶給未來。

留一點氧氣給郊外的紫苜蓿。

讓時間成為流年

讓我們在罪中墮落得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