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隱痛(組詩)

艾川

一頭發瘋的牛

犄角抵住暮色

血紅的眼睛藐視蒼穹

不停地轉身奔跑

哞叫一群牛虻

被逼得團團轉

夕陽沉入冰冷的血液

燒紅的烙鐵捂住

悲愴的心暮色

蒼茫一頭牛

死死抵住自己的孤獨

多少年了木樁

忍痛割愛不再發芽

土地忍住貧窮不再

荒蕪直到深夜

一頭牛才稍稍安靜

把漫長的一生

盤放在老屋的一角

與一匹馬不期而遇

滿滿的一車磚

一根繩子從后面

緊緊拽住它生怕

它跑丟生怕

它體內的烏云飄到天上

以至四蹄狠狠刨向

路面以至鬃毛

潮濕一場大雨

在體內翻滾

昨天拉犁今天

拉磚昨天的路

柔軟今天的路

堅硬風箱樣的鼻腔

忽閃塵世悲涼

行人被電動車載著

被喧鬧的浮云載著

一閃而過只有你

在狹長的街道慢慢走著

一場邂逅讓我措手不及

你用眼里殘存的鞭影

瞟我你用骨頭里的堅忍

瞟我我突然覺得

脖子上系著一根繩子

繩的一端是沉重的生活

父親進城

一棟大樓高聳入云

高處打開的一扇窗戶

像一只眼睛向下

窺視這個駝背的老人

父親借助一根香煙

抽出胸腔里濃濃的疑問

很顯然他無法看清

一棟大樓的真實面目

這個來自鄉村的老人

駝背的老人我多想

扳直他彎曲的脊梁

讓他和一根電線桿

并排站在一起

我這樣想的時候

他正注視著路邊的樹

一棵佝僂的樹

塵埃滿面的樹

父親打量著它

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

炊煙飄過城市的上空

站在十七樓的陽臺

我仿佛看見遠方的母親

抖動袖口放出縷縷炊煙

炊煙在鄉村的上空盤旋

繞過一片玉米林后

有一縷徑直奔向城市

這縷炊煙飄過河流

飄過群山在擁擠的

火車上曾經打盹

在入市口它停頓下來

撣撣衣袖上的灰塵

清清嗓子里的淤積

身子舉重若輕

哦飄過來了

沿著樓房之間的空隙

他們搖搖晃晃，飄過來了

在十七層的大樓前

一縷炊煙一捧鄉土

一聲鄉音膽怯地

按響了我的門鈴

背叛

背叛了鄉村才潛入

城市背叛了田野的

遼闊才躲進鋼筋水泥的

狹窄每天被旋轉的樓梯

盤問不休心急如焚時

屢屢被紅燈攔下

背叛了泥土才用

西裝掩體背叛了

糧食胃才翻江倒海

還在繼續背叛屈指

算來那個叫故鄉的

地方已數年沒回去了

這期間交通日益發達

高速公路修到門口

而我卻倦于還鄉

偶爾通過手機

窺視那一方山水

這些年我背叛了

故鄉蝸居城市

活得像一個罪人

走在一位老人身后

聞到泥土的氣味

泥土又抖出草屑的

氣味麥子的氣味

麥子又抖出面包的

氣味炊煙的氣味

我等于是走在

一縷炊煙的后面

有時又感覺是走在

一棵樹的后面一棵

行走的樹歲月占用了

他全部的枝干掛玉米

棒子掛辣椒串

掛歡喜也掛憂愁

風一吹這棵

滄桑的樹就嘩啦作響

走在他身后也能聽到

打鐵的聲音當年

他把一個又一個

貧窮的日子黑炭一樣

狠狠扔進燃燒的胸腔

千錘百煉后我們

兄妹四個成為他手上

四塊得意的好鋼現在

這座打鐵的爐子快要

熄滅了走在他身后

感到一股股悲愴的涼

這位老人就是我的

父親跟著他

我把過去的日子

又重新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