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錢麗娜
書生意氣的巴別爾參加野蠻而殘酷的蘇波戰爭——那是一支敵視猶太人的哥薩克組成的騎兵軍。戰后,巴別爾寫了一部經典小說《騎兵軍》,其中我看出了詩人的視角。巴別爾在骨子里是個詩人。我常常讀一些詩,會揣摩詩人的視角——看世界的方式。錢利娜一直寫詩,現在,她拿出了小說。詩人穿小說的鞋子,且看她怎么走?此期特別關注欄目推出錢利娜的兩部小說。既讀詩也寫詩的小說家邱華棟說詩歌是語言中的黃金。錢利娜的小說有多少含金量呢?
主持人 謝志強
謝志強:我總覺得,題目是小說的眼,不能睜得太開,又不能閉得太緊,得有朦朦朧朧的亮光。那一點亮光,能照亮全篇。因此,我起了個《開了一半的花》不知妥帖否?花開花謝,人的命運,最終的謝,誰能避開?
這個小中篇,三處提到了花。一處是韓梅花去城里的兒子那里,媳婦送別時的笑,像開了一半的花;另一處就實了,拿鄉村與城市對比,城市的“花園”沒幾朵花,可村莊里,滿山遍野,“想找個沒花兒草兒的地方,都難哪。”還有一處是結尾。不過,整部小說的人的夢想、向往,像花兒一樣開著,只是往往開了一半。人像花兒一樣,一年一年地開著,能結什么果,更別說是夢想。李家村的那些村民的境況——現實與夢想,如同開了一半的花。這樣理解,是否到位?開了一半的花,是整個村莊整體的一種生存狀態。
錢利娜:開了一半的花,更像一句詩。您一下子把到了這篇小說的命門。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哀傷的故事,是愛無法獲得成全、呼應、無法完滿的故事,就像開了一半的花。我通過三個人物,寫了三種孤獨(廣義說,是四種孤獨,也包括那條狗,成為李家村眾多孤獨的一種映射)。韓梅花的尋子之路,寄托著我對當代社會環境下母愛孤獨感的一種理解;在我寫作阿三時,我腦海中時時浮現的是古老的手工藝者、詩人、與生活作賭博的賭徒、一個沉迷獨創性的失敗者的形象。他綜合了我對這些人物的理解。朝霞的愛之孤獨,她的隱忍與等待、絕望與希望,都包含著我對愛情和女性的復雜注視。我希望,我的讀者們能從他們身上的某一角找到自己的某種對應,找到各自具有價值的孤獨。他們無一例外,都不是“成功”的,不成功的母親,不成功的手藝人,不成功的愛情,但他們身上,都有各自令人心碎的光芒。是其中的心碎和溫暖,讓我俯身,將他們化為文字。我的原題是《李家村事件》,是因為我想保持一種冷靜客觀的敘述語調。您取的《開了一半的花》,更有詩化效果吧。
謝志強:李家村的故事,由直升飛機的風波被打開,村民對此作出反應。一個人牽出另一個人,人物就這么一個一個登場,又一個一個離場,進進出出,構成一種有生機的關系,像一股人際的定向潛流,小說的結構也像生活形態那樣漫不經心地形成。你著重寫了三個人,韓梅花、阿三、阿華嫂,還有那條老狗。三個人里,你在韓梅花的形象上很用筆墨。這位村里唯一讀過書的八十老太,有著鄉村的活法,寫她的孤寂,寫她的干凈,還有對金錢、對人生的態度,富有禪意。
而且,這是一部有氣味、有氣息的小說。例如木頭與人,阿三作為一個木匠,你賦予了他身上那木頭的香味,并且,對他來說,新木頭就像新娘子,可他摸了大半輩子木頭,把自己也活成了木頭。他和朝霞親近的那一段,更是彌漫著木頭的氣息。我想,這種氣味、氣息,還有村莊的聲音,在人和物之間,多大成分是你的鄉村記憶?那記憶漸行漸遠,你用小說把它固定下來了。其實,我們每個人不是都會有“一個人的村莊”么?
錢利娜:我的另一部小說《一九九一年的小美》,也是來自于鄉村生活。我必須從我的鄉村記憶啟程,扒開童年的烙印,縱身而入,希望這些痕跡,通過文字,再一躍而出,獲得新生。我的鄉村記憶,一直活在我的生命里。我覺得,不幸的童年造就了真誠的作家。在我的童年,有過很多不愉快的記憶,來自于別人,或者自己。但痛苦往往都有一張動人的臉龐。當三十歲的我重返記憶時,我希望展現的是痛苦中那動人閃耀的一部份。那熠熠生輝的一部分,一定來自于人性的豐富性與復雜性。
謝志強:這部小說里,作為鄉村的“世外桃源”和作為“花花世界”的城市,兩者之間的血緣,有一個鏈接,寫的是鄉村,卻有城市的隱在,那架直升飛機的出現,突然打破了鄉村的平靜,人物都動起來。城市的影響和滲透,還通過家長、鞋子等顯示。我感到,李家村的人物處于困窘之中,這是丟失和尋找之間發生的困窘。異常僅是個必然的引子,而展開過程又是常規——平常的日子。
似乎每個人都在丟失,都在尋找,陷入尷尬的困境之中。韓梅花喪夫,兒子在城里做生意,她聽不見異常的直升飛機的聲音,你寫了她的丟失和尋找,丟失了兒子的號碼,還有許多舊物件,于是進入了無奈的尋找。我發現,人物在尋找中,心會輕得像鳥兒一樣飛。小說里,有沉重的現實,你又創造了輕盈的部分:世外桃源(村莊)、安樂宮(房子)等等,輕使得重更重。對于小說中的重與輕,卡爾維諾有他的說法,但是,你的小說里,輕是另一種存在。你在構思中有什么想法?你過去寫詩,現在寫小說,詩意如何去融入你的小說?
錢利娜:其實,我一開始所做的努力是如何克服我的詩人習氣。首先是語言,為此,我做了一些努力,讓句子在情節行進中過程中展現一種洗盡鉛華的格調,我努力通過最簡單的語言,盡量是短句,啪啪啪,像打拍子那樣,讓句子流瀉時展示一種內在的節奏。在故事中,我并沒有刻意融入詩意,只是一種自然的生發,詩意除了語言,取決著對生活的理解,取決于無數細節的展現。我把朝霞用死去的阿三的手撫摸自己的臉,當成詩意,把韓梅花一天天坐上公交車,踏上尋子之路時,當成詩意,在寫這部分時,我總會想起那出《等待戈多》的戲和其中展現的荒誕的詩意,母親和朝霞究竟在尋找什么,她能找得到她要的東西么?我也把阿三對技藝執著細膩的熱情與賭博時野蠻的性情之對比,當成詩意。從構思時我就搭好了丟失與尋找的結構,用于統攝整部小說,所以,我也將自己在結構上的處理,三個人物命運的呼應,最終歸于孤獨,視為詩意。詩意是我的血液,是我再一次用文字挖掘時,與生活重遇時,它本身呈現出的肌理。那肌理是錯綜迷人的,而生命的輕與重,就在此肌理中。小說開頭梅花撫摸墓碑、在幻想中與死者對話,此時,她身體里的少女部分正在醒來,這個細節看似是輕盈的,實質卻是沉重的,她沉浸于回憶與幻想,恰恰折射出她現實生活中的不完滿。諸如這些細節,都是詩意的自然融入。
謝志強:開頭是村里發生了直升飛機的稀奇,這給出一個閱讀的期待。記得契訶夫說戲(他的小說也如此),第一搶掛著一桿槍,那么第二、或第三幕,必定要叫槍響。現在許多小說,常常是擱置了槍,不一定叫它響。直升飛機的異常,很快,李家村又恢復了生活的常態,你不再提,僅在結尾處側面地點了一下。這是對槍響期待的顛覆,而整個村的日常生活不也是一種“槍”響嗎?你能沉著得不叫槍響,卻從容地寫人物的常態,你這么處理小說,預先想過沒有?
錢利娜:一個科班出身的人,其實最怕的是自己在心里,與熟讀的那些偉大經典作品的較量。大約在四年時間里,我集中閱讀了大量西方和印度文學作品。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旅行,但也給我的寫作圍起了高墻。標準高聳在那里,我害怕自己寫不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這或許也是我寫了近十萬字小說,只拿出三萬字的原因。寫作時,我盡量把那些閱讀過的大師的作品的影子擠了又擠,希望自己厚了臉皮,輕裝上陣。小說中,直升飛機帶來的拆遷,只是鄉村生活諸多前所未有的震蕩中的一種。外力改變,必將引發人群精神生活的變化和個體命運的變故。所以直升飛機,它只是我的一個道具。通過這個道具,我要表現的是鄉村生活方式的裂變。人群期待的槍響沒出現,但所有的細胞都有聲或者無聲地進行了分裂。我迷戀于表現這些分裂。它們第一時間來自生活,卻像潛流一樣靜靜奔跑,具有更加永恒的力量。
謝志強:你那句話說得好,扒開童年的烙印,縱身而入。我看了《一九九一年的小美》,覺得是“撕”,記憶封得過嚴,總有一種你去“撕開”的感覺。而且,“縱身而入”,你在其中了。我讀一些小說,有故事,沒靈魂。但《一九九一年的小美》里,有你的靈魂。
一個小女孩視角里的那個村莊,那片土地、那條小河。我把這部小說視為成長小說。一九九一年,小女孩小美經歷了一系列村莊里的事,同時也有了成長的發現,她成熟了,除了心靈的成熟,還有身體的轉變。你賦予她一個細節——結尾處,小美不再鉆進父親的被窩,而且嫌父親臟死了。那個冬天,她告別了童年。這種成長,或者成熟,你更注重的是心靈的成熟吧?
錢利娜:其實父親的被窩只是一個契機,一條導火索。她告別童年,是因為小說中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母親關于歷史上成人爭斗的敘述,愛情對小美的第一次啟蒙——豬肉張與村長女兒之間可能存在的秘密、孩子們剛剛開始練習的懵懂的接吻,以及饑餓與口號之間的悖論,限于篇鋪,我忍痛去掉了課堂上兒童們互相檢舉的情節(兒童游戲與成人的狂歡詩學多么接近),這一切都是導致小美告別童年的原因。說是心靈的成熟,其實是一場心靈的涅槃,甚至破碎。但我致力于把這些悲劇性的東西寫得有趣,所以請出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所有故事的流動與情狀,都借小美的童年視角來呈現。她有我很深刻的成長記憶,但我的目的不是為了眷戀成長,而是表現歷史,這歷史是成人世界與兒童世界的總和。小美的成長,我的成長,與時代的發展是交融在一起的。詩歌的一種極致是嘔其心血,掬其血淚,和墨而成,也就是龐德所謂的第一詩歌美德——“心之音調”。在這一點上,小說與詩歌是相通的。我希望讀者在讀到我的靈魂的同時,也觸摸到自己的歷史與靈魂。
謝志強:前一篇是飛機事件,這一篇是口號行動。你用一個來自外界的重量級的“東西”,引爆村莊深層次的命運,“異常”啟動之后,進入的是生活的平常,而平常里又包涵著異常。《一九九一年的小美》,口號遭遇現實,你沒寫口號在村莊里的反應,似乎口號浮在表面了。小美率領的喊口號的隊伍,一旦遭遇現實,就一哄而散。你站在小美的視角,扒開或說撕開“記憶”,往深處掘進。隱隱約約也有歷史背景的記憶——“破四舊的遺物(墓碑鋪了路)”、阿毛隨身帶的搪瓷杯上的詩句、右派的指標……每個人的命運似乎被“背景”籠罩著。你寫作時如何把握歷史背景和人物命運呢?
錢利娜:寫作時,我對自己有兩個要求,一是文字里的信息量要夠,二是文字外還有意義。要做到這兩點,很難,但我在努力。在我的小說中,小美這個人物包含了我的諸多影子,但她不是我盯著自己肚臍眼看的一個道具,而是一條澆灌了我私人情感和個體記憶的線索。一個好醫生,不必把全身解剖,只需選擇最小的切口,就能找到她最想要到達的部分,以及她關注的肌體里的健康臟器與潰爛之處。個人史是時代的一種曲折反映,我意欲通過細節,完成展現時代吉光片羽的愿望。兩部小說中的所有人物,都有一點我自己的影子,包括那個沒落的陳木匠、那個默默愛著的朝霞、那個活在回憶中的梅花嬸。在《一九九一年的小美》里,我自己的成分更多一些。一九九一年,是個入口,往深處走,過往的歷史都凝固在每一個人物與事物中,小美則是個窗口,在她的眼睛里,人物命運以過去式和現在進行時的狀態自然展開,一個孩童是沒有成人的價值判斷的,但故事本身會說話。這是我理想中故事應該有的樣子。我相信,普遍事物永遠只能通過最個人的經驗而接近。
謝志強:師范畢業,我結束了“饑餓”的歷史,而那之前的記憶,幾乎充滿了“餓”的記憶。相當長的時間里,雖然食物充足,我總莫名其妙地擔憂會突然失卻糧食。這可能是饑餓遺留癥在作怪吧?
所以,看了你的《一九九一年的小美》,其中關于食物的記憶,我印象很深。我們是善于喊口號的國度吧?口號是精神層面的東西,但是,它遭遇食物這個物質的東西會怎樣?小美的記憶由食物喚醒——人物的命運(尊嚴、選擇、判斷)跟食物緊密相關。阿毛偷吃了一缸高粱,就不敢回家,過起了流浪的生活;陳菊吃了一碗陽春面,就刻骨銘心地眷戀父親(她的胃是最能記事的器官);而小美喜歡那條小河,是因為小河給她單調的胃額外的獎賞,她總用胃來判斷事物。在精神與物質(口號與食物),你的人物陷入一種悖論,像水和油一樣疏離了。這種疏離(或說悖論),你創作時警覺到了嗎?
錢利娜:這是我的預設,是我從落筆那刻就準備好的企圖。命運如果與食物密切相關,那個時代的個人命運往往是最脆弱的。口號如此高亢,命運如此無奈。悖論就這樣產生了。我去掉的關于食物的一個細節,還有陳木匠拿釘子蘸醬油當菜吃的細節,吃完再把它釘回墻上。限于篇幅,我把它們去掉了。我反復用各種人物、多處細節強化饑餓記憶,就是為了表達,它們與廣播、口號式生活之間構成的荒誕與悖離。現實生活有口號與廣播無法說出的部分,在我的理解里,民間記憶,才更接近于真實的歷史。中國是個愛喊口號的民族,辛亥革命時,曾利用孩童唱童謠來反清,但孩童并不知道其中真正的含義。現在,喊口號的意義雖發生了一些變化,但政治化的口號與懵懂無知的孩童這兩個元素結合在一起,這本身就是一個耐人尋味又相當有趣的故事。
謝志強:你這部小說的細部,有些意味,權且用一個詞來概括:并置。這是一種小說的表達手法。即把兩個截然相反、相對的事物放在一起,生成荒誕意味,甚至兩者不是一個重量級的物事,而且,懸殊明顯。例如,卡夫卡的日記中有一句:“第一次世界大戰今日爆發。我去海灘游泳。”(大致意思)世界大事和個人小事并置。難道是卡夫卡的冷漠?可是,生活照樣進行,太陽照常升起。再看卡夫卡的小說就有意思了。(卡夫卡的小說里有很多荒誕的并置)。
《一九九一年的小美》里這個叫小美的女孩,發現了現實中的“并置”:英雄標志和傻瓜行為,洋娃娃與死男嬰,月亮與裸體,革命草與死男嬰,口號與叫賣等等,一系列的并置物事,可能你不是有意為之,可能你是無意識的潛入,我更偏愛后者。對此,說說你的“并置”的表達方式吧。
錢利娜:詩歌中也有意象并置這一說法,我很難說這是不是我的寫詩習慣使然。但它們終究來自于生活的真相,很多并置我是有意為之,我希望在并置中形成對“莊嚴”的解構,獲得更深層次、更闊大的隱喻,構建具有反諷意味的戲劇性場景。叫賣是對口號的解構,小美的英雄感與她甩辮子的虛榮心,包括您說的英雄標志和傻瓜行為,都是我童年記憶中自然而然浮出的細節。就像我剛才說的,我一直在努力追求文字外的意義,并為此著迷。但這決不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做作,因為它們來自于生活,而我有幸遇見,并把它們邀請到我的小說中。一個作家,需要誠實地寫作,最大限度地尊重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