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龍虎
在海邊,有一長溜伸進大海的小山,最外面的那個山頭,駐守著人民解放軍的一個班。一群年輕的士兵,堅守著一片海域。屋頂上的碉樓里,有一架德國造的老式觀察鏡,銅制的鏡筒被士兵們摸得精光锃亮。海面上,有飄五星紅旗的工農兵十八號輪,有飄八一軍旗的人民海軍戰艦,還有飄著青天白日旗的臺灣漁輪、不明國籍的外國船只,它們頻繁地穿梭在士兵的眼前。
“之”字形的、唯一連接山下漁村的小路有點難走。特別是兩座山之間的連接處,兩邊是陡壁,懸崖上的路很狹窄,刮臺風的時候,打上來的海浪幾乎要把人卷入海底。士兵們每天都要走幾趟的。早上到山下挑水,每人挑一段路,到轉角處交給另一人,像是接力賽。去連隊參加學習,沿著五里多路的海邊小道,要穿過三四個漁村。輪到誰做飯,要去小鎮買菜的路更多。平時訓練,多以班為單位,到山下的海灘上練習投彈、刺殺。瞄準就不用下山了,提前派人去樹靶,一百米的直線距離,先下山,再爬上對面的山頭,足足需要二十分鐘。
山下有一個漁村,叫海帶大隊。當時提倡全民皆兵、軍民聯防,漁村的墻壁上到處都刷著“軍民團結如一家,試看天下誰能敵!”之類的標語。海帶大隊有一個女子民兵班,十來個人,七八條槍。女民兵中,那些已婚的平時都住家里,常住大隊民兵室的是四個姑娘,當時都十八九歲。
他,是山上解放軍的副班長,身材結實精干,黝黑的膚色帶著幾分清秀。她,是女子民兵班的班長,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拖著長長的辮子。
那時還沒有電視機,山上的戰士們除了看書就是下棋、打牌。撲克牌的玩法倒是很多。業余生活極其枯燥。搞軍民聯防、搞助民勞動,都是大家最樂意的。都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即使是周日,只要有機會,戰士們都喜歡往漁村跑,與女民兵們一起種紫菜、養海帶。每周有兩個晚上,哨所要派人去大隊民兵室組織政治學習,誰都想去,大家都心照不宣。他也常常下山,或與排長一起,或帶一個兵去。一進門,姑娘們總是副班長、排長地叫,她卻一聲不吭,低著頭,將桌上的煤油燈旋到最亮。每次,讀過一段新聞,就開始玩“爭紅心”、“打百分”。煤油燈下,笑聲不斷,真有一種家的溫馨。
女民兵們也經常上山來,和戰士們一起進行軍事訓練。更多的時候,姑娘們是來幫忙洗被子洗衣服的。到了節假日,她們還抬來海鮮,為大家改善伙食。她們用大黃魚背脊的肉做成的魚丸、魚面,讓士兵們胃口大開。
有一次,他出島辦事時順便給自己買了一斤三兩的毛線,橘黃色。那天下午,女民兵們剛好在山上訓練。她們發現了他的毛線。“副班長,這顏色真好看。”她望著他說。“改天寄回家里,讓我妹妹幫忙織一件,夜里站崗有點冷。”他說。她笑了:“別寄了,我來幫你織吧。”下山的時候,她真把桌上的毛線拿走了。不久之后,一件毛衣就交到了他的手上。
不知從哪一天起,她看他的眼神有點異樣,就連大大咧咧的排長也看出來了。吃完晚飯,要派人去大隊民兵室組織學習,排長通常將臉轉向他:“副班長,晚上沒有崗吧?走,去海帶大隊。”有一次排長在他耳邊偷偷地說:“那姑娘怕是看上你了吧?”“別亂說。”其實他心里也是明白的。
又一天,女民兵們晚飯在山上吃。飯后,他發現班里放養的羊沒有像往常一樣回到屋檐下,就出去散步,順便找找羊。第六感覺,她也會跟過來。果然,她也過來了,這是一次難得的他和她獨處的機會。落日的余輝將她的臉映得紅撲撲的。他突然發現她很美、很可愛,居然有想抱抱她的沖動。這念頭一出現,心就激動地幾乎要蹦出喉嚨口。她靦腆地將頭側向大海,似乎在期待他的擁抱。正在這時候,遠處傳來哨兵的喊聲:“副班長,排長讓你過來打牌。”這一聲喊,把他喊醒了,馬上回到了當兵的角色。
“哦,你,你也來了,我,我在找羊呢。”他結結巴巴地與她打招呼。她沒回話,只是瞪了他一眼,然后自顧自地失望地看著大海。
幾個月后,部隊換防了,到了一個離原駐地很遠也很偏僻的漁村。那天,通信員給他送來一封信,是她寫給他的。她說,“部隊離開一個多月了,我們真的很懷念那段難忘的歲月,也特別想念你們。……我們之間是有感情的,我們要保持這份來之不易的友誼。希望你們不要把我們忘了,要與我們保持通信。”信中的那么多“你們、我們”,他一讀就覺得“們”其實是多加上去的。信封里還有二十多枚郵票。
如何回信?難住了這位連隊的筆桿子。平心而論,他也喜歡她。然而,兩年前的事,還讓他心有余悸。當時,他作為全營的學習標兵,剛獲得營部嘉獎,黨支部準備解決他的入黨問題。可是這時一件事情成了阻礙:前不久他給家里的信說到遠離連隊在山上執勤,時間很難掌握,父親就將自己戴的手表寄給了他。支部會上有人說:“戴上海牌手表,還是全鋼防震的,這是嚴重的小資產階級思想。”入黨就這樣被否決了。收到她來信的那天上午,教導員剛找過他談話,告訴他黨支部已經討論了他的入黨申請,讓他接受組織考驗。他明白如果找對象,那就不僅僅是小資產階級思想了。他不想自己的入黨問題再次被擱淺。
于是,他回了一封現在看來十分荒唐的信:“……我們之間的交往是為了革命工作。所以,我們的感情是階級感情,友誼也是革命友誼,希望我們一起維護這份純潔。我們要好好學習,斗私批修,在今后的革命道路上取得更大的勝利。”隨信退回了她寄來的郵票。從此,他再沒有收到她的信。
大概是一個月后吧,她與另外兩位姑娘來部隊了,還帶來了一麻袋蝦皮送給連隊食堂。原先哨所的老兵們很客氣地接待了姑娘們。晚飯后,老兵們都去她們住宿的連隊招待所聊天,他推說要寫點東西沒有過去。快吹熄燈號的時候,她們捧了半只西瓜,到他的房間來了。“班長,我們明天乘早班車回去,這么晚了再來看看你。”幾乎是異口同聲。她走在最后,只是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默默打量著他住的房間。
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那一年,他二十三歲,她二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