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外一篇)

孫傳俠

女人初一、十五便來寺里燒香拜菩薩。一年了，無論刮風下雨，都來，從來沒間斷。

女人四十多歲，長得嫵媚，皮膚白，白得透亮。可女人眼里含著苦。每次來寺燒香，眼里都有東西晶瑩發光。

女人對菩薩很虔誠，虔誠地焚香，虔誠地跪拜，虔誠地禱告。每次禱告完，要離開寺廟的時候，女人便從她手中的小坤包里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一些錢，恭恭敬敬敬地塞到功德箱里。之后，痛苦的臉色露出一絲輕松，好像菩薩幫她了了一樁心事。她把心全給了菩薩。

寺里有個打掃衛生的婦人，五十多歲，長相穿戴極普通。每天打掃香客們扔棄的廢紙片、礦泉水瓶之類的東西，當然她還有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要看管好香火爐，避免香客粗心，發生火情。

女人痛苦的表情和捐那么多錢都被掃地的婦人看在眼里。她在心里感嘆：這女子對菩薩真是虔誠啊！一捐就是那么多，都是百元大鈔，好心疼啊。每次，婦人都恨不得一把抓住女人的手，把那些大鈔奪下來。

這天是初一，是香客們燒香拜菩薩的好日子。太陽熹微，寺廟的大門就打開了，香客們大多早來燒香拜菩薩，晨光乍漏時便魚貫而入，魚貫而出。當然，女人一定要來的。女人來得也很早，當她拜完菩薩，捐了錢，走出寺廟時，寺里的和尚也已經做完功課開始忙活了。女人走出寺門，朝停車場走。這時婦人疾步走來，跟著她，到一個僻靜處，婦人叫住了她，溫和地說：夫人，請您留步，可以嗎？聽到有人叫她，女人停下，半轉過身，好奇地盯著她，問：你是叫我嗎？

婦人點點頭：是的，夫人，我有句話，想對你說。

女人感到迷惑，打量著婦人：我不認識你啊。她真的從來沒有注意婦人。一個打掃衛生的，注意她干什么呀！

婦人說：你是好人，是善人。夫人，來上香的人我見得多了，看得出，您是大善人！

婦人的話叫她高興。女人臉上微微露出悅色，說：謝謝你，你說你有話對我說，請問，你要對我說什么？

婦人說：夫人，再來拜菩薩，別捐那么多錢，好嗎？

為什么？女人皺起了眉頭。

婦人猶豫了一會，終于說出了口：夫人，我覺得，你捐那么多錢，實在可惜。

可惜？

是的，夫人，真是可惜。您的錢又不是大水沖來的，不容易啊！錢真是好東西，要花在刀刃上，要用它辦大事。

她原來要給我說這些話。女人有些生氣了，眼里冷冰冰的。

婦人又說：你拜的菩薩那不就是石頭一件擺設嗎？修人在修心，求菩薩不如求自己啊！你在那里跪著，菩薩永遠在那里坐著，菩薩也不看你，誰也看不見……

婦人的話把女人的心蜇疼了，臉刷一下就變了。婦人立刻閉了嘴，有些不知所措。

女人冷漠地看了一眼婦人，拂袖而去。

婦人有些不知趣，又緊跑幾步，趕上女人。她指著遠處一座朦朦朧朧的小高樓對女人說：夫人，你看見那座小樓了嗎？

女人沒說話，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婦人一邊說，一邊用心觀察女人的臉色。她害怕她的話再惹煩女人。婦人說：夫人，那個地方比寺廟更需要錢。

那是什么地方？女人問。

婦人說：那是一所孤兒院。那里的孩子，大都是被狠心的父母拋棄的身體有殘疾的孩子。錢能幫助他們解決好多問題。

女人的心一動。她用一種陌生的目光，重新打量著婦人,然后不予理睬的樣子，徑直朝停車場走去。

看這女人離去的身影，婦人心里隱約有點后悔，覺得自己不該說。說錯了，你和人家素不相識啊。

讓婦人料想不到的是，從那以后，夫人一下子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連數月都沒再來拜佛。每逢初一、十五，婦人都在眾多的香客們中間，尋找她的身影，可每次，都令她失望。

這天下午，婦人抱著掃帚，清掃寺院門前的落葉。下午是寺院最清靜的時候，婦人忽聽到身后有人。轉過身，咯噔一下愣住了，面前站著女人。女人像夢一樣出現了。

女人微笑著說：我來謝謝你。

婦人莫名其妙，但她吃驚地發現，女人變了，女人眼里潮濕的淚影不見了，變得有神采，有生機了。

女人說：我聽了你的建議，去了孤兒院。果然如你所說，那里的孩子們，的確需要我，不僅僅是需要我的錢，給他們解決生活中的困難，更需要我陪他們散步，給他們講故事。謝謝你，你讓我走到孩子們身邊。

婦女臉上露出了笑容。

女人說：一年前，一次車禍，奪走了我兒子十歲的生命，這可怕的經歷幾乎使我發瘋。我想兒子，我拜托菩薩，祈禱菩薩，讓我的兒子在那個世界里快快樂樂。只要我兒子快樂，給菩薩再多的錢，我也不在乎，不心疼。兒子快樂，我才能快樂啊。可是，我雖然每月的初一、十五來拜菩薩，仍然快樂不起來。我知道，我是自欺欺人，自我安慰，我的兒子，再也不能復生了。當我聽了你的話，來到孩子們身邊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孩子們才是我的菩薩，是他們幫我趕走了憂郁的魔鬼，讓我臉上重新又長出了笑。

婦人說：我看得出來，您是大好人，是個菩薩。

女人臉紅了，說：我不是，我不配做菩薩。只有你，才是真正的大菩薩啊。

婦人說，我不是，你是！

女人說：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孤兒院，是你丈夫去世后，你用給他的補償金，資助建起來的啊！大姐，你才是真正的菩薩啊！

送你一朵玫瑰花

這個花店，面對著繁榮的大街，而我辦公室的窗口正對著花店。看著滿眼的絢麗，我的心里也裝滿了繽紛。當那五顏六色的花朵隨風擺動，一陣陣花香迎面襲來時，我紛亂的心緒立刻如水般清凈。

時間久了，和花店老板成了熟悉的朋友。工間休息時，我常到他這里喝杯茶，聊會天，放松放松緊張的情緒。我把花店當成我的港灣。

花店老板三十多歲，十分健談。每次見到我，都會把當天店里進了多少花，增加了哪幾個品種，減少了幾個品種，哪種花最近最搶手等等一一指給我看。此刻花店老板剛擺放好花架，整理完剛修剪好的長短不整的花枝，坐在茶桌旁喝茶。每次見我來，他都要給我倒一杯，端到我面前，他總是這樣彬彬有禮。今天，當他像以往一樣起身給我端茶時，當啷一聲，從他褲兜里掉出一枚硬幣。那枚硬幣是個菊花，掉在地上，沒停止腳步，骨碌碌在地上滾成一條線，仰面開放在了店門前的門腳旁。我欲上前把那朵菊花拾起來，花店老板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說：哎呀呀，別撿了，一枚硬幣，不夠彎腰的錢。

他的話叫我難為情。我止了腳步，站在那兒，不好意思地瞅著那朵菊花在悄悄地開。

這個時候正是放學時間，一個小女孩背著書包，慢騰騰地走過，她手里玩著一個折疊的小紙鶴。女孩看見了那枚硬幣，那枚硬幣像一顆閃亮的小星星，照亮了她的眼睛。她立刻蹲下身，用胖胖的小手捏起硬幣，驚喜地看著花店的老板說：叔叔，是你掉的一塊錢嗎？

老板并沒立刻回答女孩的問話。他坐在茶桌邊，呷了一口茶，瞅著女孩，說：是我丟的。

女孩把小手伸給他，說，給你。

老板說：我看你那么喜歡就不要了，送給你。

女孩皺起小眉頭說：是你丟掉的？你為什么不要？一元錢還能買不少東西啊，比如能買一本算術本，能買兩支鉛筆，能買一根棒棒糖……

老板笑了，笑得很不屑。老板對我說，你看看現在什么世道了，連孩子都把一元錢看眼里，哎，真是金錢社會。我對老板笑笑，不知道是贊同還是反對，就沒說啥，只是笑了笑。

老板轉臉對女孩說：不要了，送給你。女孩說，是你的，你為什么不要？

老板有點不耐煩說，那是我扔掉不要的。

女孩有點打破砂鍋問到底：你為什么要扔錢呢？你又不是傻子。

老板是真煩了，指著對面的一家小超市說：去去去，你爹才是傻子。快把那一元錢拿走吧，去那邊買棒棒糖吧，不要在這里胡說八道。

女孩說，你不文明，你罵人！你不是個好孩子！

老板現在是有點討厭這個女孩了，說：去去去，快走吧，你這孩子一點不叫人喜，快拿一元錢走吧，回家叫你爸爸媽媽拿這錢給你買嫁妝，不不，你年紀太小了，不能給你買嫁妝，買房子去吧，買個大樓別墅，叫你全家人住。老板一邊戲謔地對小姑娘，一邊轉過臉對我說，一看這孩子家里就是沒錢的主，有錢家的孩子誰拿一元錢當個稀罕物，看她像得個寶貝似的，看到一元錢兩眼都發光。老板嘆著氣搖搖頭說，真是叫人悲哀。看著老板的神情，我說不出的討厭。

小姑娘聽出老板的話不是好話，就鼓起小嘴，瞪大眼睛，狠狠地白了老板一眼，哼了一聲，攥著那枚硬幣，轉身走了。小小的背影在來來往往的人群里走得十分倔強。小姑娘走得很快，她直接去了花店偏對過的百貨超市。

老板看著小姑娘的背影，指著對我說：你看，她真去買棒棒糖了！

小姑娘沒有進超市，而是在超市門前的一個透明的有機玻璃箱子前停住了，那是一個慈善捐助箱。我看到小姑娘把那枚硬幣投進了箱里，之后站在箱子前，看看里面有多少錢，看到里面有好多，她就很開心，然后繼續走路，小書包在她背上快樂地一晃一晃。

我的心怦然一動。我特地向老板要了一朵玫瑰花，追上那個小姑娘。我恭敬地說，小姑娘，請你收下我的這玫瑰花，好嗎？

小姑娘看到是我，愣了。她撲閃著大眼睛問，你，為什么要送我玫瑰花？

我對她一笑，說，我非常喜歡你，因為你，非常可愛！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說，玫瑰花是送給情人的，我又不是你的情人。

我笑著說，你太小了，你只是小姑娘。如果你是大姑娘，我一定會把你當我的情人的，還會把你娶回家的！

小姑娘又問，那，你現在有情人嗎？

我說，還沒有，不過，我媽給我介紹了一個，那時我不知道該不該喜歡她，但是我現在知道了。是你讓我知道的，謝謝你，小姑娘。

小姑娘納悶了，說，是我？

我說是的，是你，你的舉動，你的可愛，你的美好，你的善良。

我的話把小姑娘說得不好意思起來。我故意轉換話題，問：你怎么想到，要把那枚硬幣放到箱子里去呢？

小姑娘說：媽媽說，這是善良的人奉獻愛心的箱子。

我故意逗她：什么人才是善良的人啊？

小姑娘說：你真笨，善良的人都不知道，就是好人唄。

我又問：誰能知道你是好人？

女孩說：好人不用別人知道，好人自己知道就行。女孩又接著說：媽媽說做好事上帝也會知道。

我說：我也會知道，你就是善良的孩子，是最好的孩子。

女孩快樂地笑了，說：那你是上帝？

我說我不是上帝，我要像你一樣，做個上帝的好孩子！

女孩覺得我很可笑，小手捂著嘴嘿嘿地笑起來。

我說你媽媽一定是個大學問家，是個大教授，不然，咋有你這么優秀的女兒呢？女孩撲哧一下笑了。她自豪地說，我媽媽不是大學教授，可我媽媽知道很多事。我媽就在前面那條馬路上掃街，我媽是掃地的，我們叫她：馬路美女。

我的心又一次被打動了。我想快點離開小姑娘，因為我的淚已經潮濕了我的眼睛。我怕她看見我眼中的淚花。

我彎下腰，把玫瑰花送到她面前。小姑娘接過花，放在鼻子上聞著：好香啊！她說，謝謝大哥哥，再見！我說，應該謝謝你啊！然后我轉身走了。我轉身的當口，淚卻從眼窩流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