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鋒
他老了,活在敬老院。前陣子上廁所摔壞了一只腳,沒有打石膏,只用一塊破布僵直地拴在床頭。床腳上拴著他的狗,長了癬,發著臭氣,傷殘的腿腳不停地彈跳來甩掉身上的虱子。
他注定沒有畫像,沒有追悼會,沒有八仙桌上供奉的水果,沒有大理石墓碑死去。他的血液壅塞,牙齒松動朽壞,還有白癜風。我所作的只能是削一塊必須細碎的蘋果塞在他嘴里,晃一晃繪著鮮花的陶瓷調羹。他心滿意足地閉上眼,嘴巴一磨一磨,像老羊反芻,食物的碎渣混合著涎水變成了流質食物。
“我愛過一個女人,現在她埋在桃園里。”他說。他就這樣老態龍鐘,等愛睡醒。通常愛會突然一躍而起,咆哮著,從他內心沖出來。他提到的女人是屁股上的腐肉生蛆死掉的,在病床上拖了三個月。
他從來都不能忍受厄運,但這一生的祈禱都毫無用處。他剛出獄時,天寒地凍,牙齒咯略作響,坐在麥秸垛旁邊生了一堆火。他接著邁著小碎步,無休無止地走下去,像一只麥田飛鴉。麥地平坦而漠然,夏天的煙草地已經被砍伐。年輕人去讀書去建功立業去忍受鞭撻。他老了,他想講故事,然后期待旋風刮走他的呼吸。他生無戀,死有期。
沒有人纏著一個糟老頭去講過去的經歷,除了我這個妖孽般憂郁的年輕人。幾年前,我的母親死于一場車禍,我心里的風沙上插著半截十字架。
“我的青春從七十二歲接著開始,你知道那個桃園吧,挨著桑樹。她就像個懷春的少女在那里等我,用手帕包好自然掉落的熟透的桃子,吃起來甜絲絲的,吃得腮幫子鼓鼓的。她的頭發白了,用銀簪子盤起來,可是她風一吹就掉頭發,就像蒲公英的種子脫離母體一樣義無反顧地飛行。我感到喜悅的感傷,這個女人一直都是金光燦燦的天體,終于墜落在我身邊了,我朝思暮想得還不夠。這個女人太遙遠,跟她的丈夫生孩子,過她應該忙碌的日子,我只能在半夜冥想般地出乎意料又理所當然去想起她,好像很長時間沒有想過她了,我有愛的宗教,我感到驕傲我堅忍不拔。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很早就盼著她死在我前頭了,倒不是為了給她收尸,這個有什么用,我只想做最后的一個戰士。我贏了。”
這個女人,我見過。她是我的祖母,總是一臉遲鈍地發笑,牙齒像是被融化的溶洞,坑坑洼洼。我給她穿陰冷花紋的壽衣時,還發現藏在里面的已經板結的一罐蜂糖,她到死都擰不開蜂糖蓋子,她不敢求助任何人,誰都有可能吃掉她心底唯一的柔和與夢幻。
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死無對證的愛情,在這個渾渾噩噩又茫然不知的世界是多么悖謬。一個老頭自以為是的愛情,一個老太太貪吃貪喝,半夜光著腳偷吃冰箱里冷凍的紅燒肉,害怕家人發現,摔在地板上。就是這兩個卑微的人生活在他們的雞毛和神諭里,忍受著毫不相干的人的責備和贊美,期待相逢的人再相逢。
”小姑娘,告訴你,我沒和你祖母生活在一塊,但真的心里頭有這個人頭就夠了。你知道我父親跟我母親是怎么分開的嗎?好幾年河南大旱,又有蝗災,人眼看就要餓死了,我媽就在門口拾了根樹枝,帶著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去討飯,我最小的一個妹妹才兩個月,把我爹扔家了。為啥7我娘說了,天不佑人我跟你夫妻一場,把你的孩子養大就行了,你自己找東西去吃,死了你就死了,你活了算你命大。我娘帶著我們改嫁了,我爹餓死了。我妹妹七歲的時候,我母親在我爹周年那天上吊死了。這就是飽受饑饉時的愛情。很不幸,我繼承了我母親頑固的狂熱,這種忠貞只能向死而生。”
他這樣等過一個女人,掀開積滿雨水轍跡的一人高的墻上的薄膜,煙頭放上去,燎開的黑圈像爬蟲一樣繞走,最終無聲無息地滅了。有個十多米的磚塔,廣播喇叭放在頂部,放著紅歌,不讓外人進,只有村支書拿著塔門鑰匙,聽說有人上塔頂跳樓,他是不相信的。食堂一前一后挨著廢棄不用的磚窯,人們經常在吃飯的時候躲在那里躲雨。磚窯的正中央是挖空的,燒紅的土壁上稀稀落落長著草,只有邊上可以站人。他走了進去,熱乎乎的空氣,渾濁不堪的滿是涂鴉的地面。他低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嶄新的布鞋。貪婪和膽怯的眼神,低聲下氣的諂媚,仇恨,馴服,像是污垢一樣的人群。他向來心不在焉地活著,只是此刻感覺背如針氈。
他憎恨流言,他想娶我祖母這個帶油瓶的寡婦。午餐是一個饅頭,一碗湯,饅頭用手一捏就成了讓人惡心的面團,面湯能照見人臉,胡子拉碴的臉,就在這樣臭烘烘的環境下,有人的衣角刮了他一下太陽穴,從容不迫地打擊著他,他不由分說地站起來,一碗湯扣上去。他像是個失控的禿鷹,像是忘情地啄著腐肉一樣輪著拳頭打人。村支書派了人把他塞上送豬肉到鎮上的拖拉機,他要關在監獄幾天村里人排成隊目送著他,捂住嘴,像是雷陣雨一般的嗤笑。他帶著某種快感和絕望,被推搡著腳蹬著拖拉機后面的柵欄,上了車。車斗一角胡亂堆放著大紅的長長的布寫著標語。這群豬骯臟下賤的雜種,對著天空咧著嘴嚎叫一般的笑,他蹋了一腳挨自己最近的豬,那豬狂叫起來,撕心裂肺般口號般狂熱,不一會就安靜下來。他知道這種一巴掌拍死在黑暗里的感覺。
他們為什么不在一起活到彼此厭倦,看著對方把若無其事把假牙放在消毒水里,慫恿便溺的祖母咬牙狠心去醫院做一個灌腸或者數落著耗盡一生收集到的對方的缺點,然后一一死去,像游子重返家鄉,像夏末的蟬在白露的冷光中消失,做一個沒有怨恨的亡靈呢?
他此時坐在敬老院里的竹靠椅上,猛烈的咳嗽,像是破了洞的泄氣的鼓。他的腰上捆著一根麻繩,拴著他的正在發情期的柴狗。他笑出來了眼淚。
“我不懊悔年輕時拼死拼活地要跟你祖母在一起,但沒什么用
除了把我自己送到監獄來。你祖母年輕時原先在戲班里唱戲戲班解散已經很多年了,到了六十年代末又算起舊賬來,非說你祖母跟日本人唱過戲。你祖母怎么算是給日本人唱戲呢,那時鬼子進村,用刺刀挑你家的枕頭,那種槍有一米多長,一槍打不死人,要反復射穿頭顱好幾次才死,你祖父就是這么死了,然后,她的確開口唱戲了,她懷里還有你父親。她沒法。她現在要個保護她的成分好的男人,我看不慣那個男人我把他殺了,對,我是用斧頭砍死這個男人的,然后把這個男人沉在河底。那時候每天河底都會浮上尸體來,這件事對你祖母影響并不大,她可以再挑再嫁,我呢,也就有個強制等待的理由了。我并不覺得我多么愛這個女人,但也好像有那么一點真心。我并沒有想到我這英雄主義真的成了真,而且我在監獄日日夜夜構思我和你祖母相擁哭泣的場景我還為這個幻想感動落淚。我想著吃你祖母做的饅頭,一小口一小口的吃,連碎屑都撿起來我想著這個女人像我的狗一樣拴在我的腰上,聽我吆喝。我一旦想到這些就想能至少笑一回,我著迷這樣的念想。”
我想我的確還能想起來他們暮年在桃園的相會:那里有祖墳番茄,花椒樹,桑樹和刺猬還有大團大團金黃色的桃膠。他盡量保持著體面的年老,穿著侄子那件帶有公安局徽章的蒼綠色衣服,在蟬鳴和風拂葉子的歡快中像要竭力彌補什么的去說話,至于話題都是另一個年代的事情了,他們不再乞求懂得。祖母拄著拐杖去撿被蟲子吃壞的桃子,用簪子剃掉蟲屎,用擦鼻子的方格手帕擦干凈,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她的銀白色頭發呼呼生風,他毫不客氣地挑挑揀揀,只吃了胭脂色鳥嘴般的桃尖,剩下的就扔掉。那時他們都還有那么一兩個門牙。我尚不知我自身的命運,也不知眼前這兩個老人的故事,只是站在桃樹上,看著烈風掀動麥秸稈,從漆黑門洞里冒出來的煙停留在紅色房頂上空然后擴散稀釋變成幽靈一般的朦朧。偶爾低頭看看桃樹下這對廝守在一起的老人,沒有把我放在眼里,沒有拘謹和死板也沒有其他要提到的人和事。我經常為這個木偶般干癟的背影感到好奇但現在回想卻蒙上了一種沾衣欲濕的春天的朝氣讓我想起分叉的河流緩緩聚合在一起形成的有白色水鳥的蘆洲。從此,在我心里似乎也有這么一個桃林,從木條做成的籬笆可以推門進來,籬笆上還有野生的牽牛花。我或者什么都不做或者等那一個拾桃子跟我吃的人,反正無所事事地摸腳趾,聊天看流云,盯著天光從桃樹上滑落到籬笆上,閃閃爍爍地映照著祖墳,那些沒有被人和牛羊踐踏過的青草也因為露水被著涼而歡呼雀躍。我想我還有愛的時候,還能有足夠的耐心去專心致志熱愛大自然,或者是某個好人。
我祖母的房間現在變成了柴房,這個房間不再有年輕女人茶爐的咕嚕聲,沒有打盹的貍貓,也沒有收集起來也毫無用處的彩色線頭,包括下雨天就滴水的山墻的那些黑白壁畫也是沉默寡言的。可是只要坐下來會有一種黑甜的血液的氣味在那里,師承著難以忘卻的痛苦和美就像沖刷掉波浪紋的空空如也的貝殼,肉身的氣味和海鳥唾液的氣味在那里。至于那個無兒無女的伶仃人,他臉頰上的渾濁的熱氣必將散去+他的手掌開始僵硬變冷干涸他在敬老院的空床很快有新的垂死的肉身,而他會在貓頭鷹鳴叫的晚上重新踱步在桃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