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虹飛
侗族,作家,幸福大街主唱,出版《小龍房間里的魚》、《阿飛姑娘的雙重生活》、《征婚啟事》、《戀愛日記》、《木頭公仔》《這個世界好些了嗎》、《娛樂至死》、《名流》、《童話》等文集,
夜色朦朧,叩問至西安某機關居民樓的六層,燈光昏黃,賈平凹打開門,卻是一個小個子。“很多人都以為,我至少是一米八以上……”他好脾氣地笑。
“我們不可能做采訪。”濃重的陜西方言。什么?!我遠道而來,忍不住大聲疾呼。
“你看看,你根本聽不懂我的話……”他又要打退堂鼓。聽得懂,聽得懂,我慌忙不迭。他又笑,實在是脾氣好。
“有一次去講課,講了一個小時,問底下學生有何問題,學生舉手,說沒有什么問題,只是聽不懂老師的話。”他十分懊惱,對我說,“你早說啦,早說聽不懂,何必講那么多話——我最怕和講話有關的事情了。”
屋子里十分凌亂,或許因為天冷。兩口大甕擺在屋子里。地板、桌子、玻璃櫥的柜子,滿是他多年來拾掇來的石頭和陶器,不計其數。“這個漢代的陶器可能是中國目前最大的陶器……那是一個直壁甕,造型比較罕見……”他一一解說,如數家珍,神情極活潑,語氣極親切。
家在一處,書房在另一處,賈平凹生活簡單,散漫,沒有常規的作息。一年零九個月的寫作,白天帶著妻子搟成的面條和包好的素餃,趕到書房。門窗緊閉,燈光大亮。到了夜落,招引兩三個好友,到常去的茶室喝茶,打牌,消磨一個晚上。
寂寞是難熬的,他寫字:“精神寂寞方撫琴”。他畫畫,畫玄奘的像,畫朝天悲嚎的貓,畫出浴的貴妃美人。更有兩個大字一直在書桌前:“守侯”。古有“封侯”一說,他的解釋是:讓守住靈魂的侯來監視自己。
他從小在病中度過,一直是病色。卻從來不進醫院。個子不高,以為自己丑,“形象不好”,父親是反革命,家庭成分不好,容易膽怯緊張,所以長大后,也不喜遠游。自卑。年輕時見到女孩子,十分害羞。一個長病的、木訥的、容易害羞的人,文字里卻是活潑大膽的,挑釁著禁忌,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
雖功成名就,他也自嘲:棣花街文墨頗深,到了那兒千萬不敢說文寫字。再是我離開了故鄉生活在西安,以寫作出了名,故鄉人并不以為然,甚至有人在棣花街上說起了我,回應的是:像他那樣的,這里能拉一車!
墻上掛滿他的字與畫,與文章相似,樸拙知趣。他畫畫,心思與旁人到底是不同。別人畫鳳,多數畫得華麗。他只有簡練幾筆,就已經畫完。看起來,倒像是長了長毛的雞。若是有人起了疑惑,他便說,有誰見過真的鳳呢?
幾個作家的小肖像,中外駁雜的,用相框框了,掛在正屋墻上:列夫·托爾斯泰、蘇東坡、喬伊斯、張愛玲、海明威、沈從文。他喜歡的作家多了,比如魯迅、林語堂、博爾赫斯、福克納。原來想掛上幾十張,好比小學生的教室似的。
“我不愛和人講外國文學,因為我總也記不住名字。兩下就露餡了,我唯一記住的比較長的名字就是列寧的,呵呵……”
他不愛旅游,“怕累”,“不自在”,去外面演講,也覺得壓力大得很。他自嘲說:“沒有傾國傾城的貌,卻有多愁多病的身。”和幾個熟人到鄉下玩,和家里人呆著,看看石頭,看看陶器,不覺得枯燥。
采訪當晚,還有兩個好朋友來找他打牌,一個研究《紅樓夢》的醫生,一個長著小胡子的畫家。他介紹他的朋友:兩個神經病。眾笑,以為然。在咖啡廳里,他點上煙,煙霧繚繞。他打牌甚是專心,贏了,笑逐顏開,輸了,鎖了眉頭。
牌局終了,眾人作鳥獸散。回頭一看,賈平凹不知何時消失。仿佛滴水溶人大海,他匆匆回家,迅捷地,無聲地,溶入西安無邊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