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凱模
將所有人請下神壇,都將其放在各自“民族文化”背景中去理解其相應理論,就有了平等對話的比較平臺。因此本文不是對伍國棟《民族音樂學概論》增訂版的評述,而是對分別在中國和北美“民族音樂學”學科發展上做出杰出貢獻的伍國棟和梅利亞姆的學科闡釋之比較研究設想。
一、比較設想之理由
(一)中國立場:融通中外而不尾隨任何“他者”
中國學界自“西學東漸”以來,形成了以“他學”話語霸權為主的學術慣性,在多年反對“歐洲中心論”歷程中,學界并沒從根本上消除這種慣性,人們始終喜歡神話“他者”而忽略對本土話語的深刻認知。民族音樂學家伍國棟先生則以大半生的中國傳統音樂研究及“民族音樂學”教學實踐,為學界樹立的融通“中外”學術思想之本土化典范亦尤顯珍貴。筆者認為,對伍國棟的研究非個人研究,而是確立中國學科話語權的追求與呼喚。
伍國棟作為中國民族音樂學的學科帶頭人,在思想、理論、經驗及方法層面,對學科及理論隊伍建設一直起著學界公認的領軍作用。其著作《民族音樂學概論》,是中國民族音樂學理論建設的奠基性經典之一,對整個“中國民族音樂學”的學術、教學體系建設的影響,不亞于梅利亞姆著作當年對“北美民族音樂學”學科建設的影響。
在此將伍國棟的“中國經驗”與梅利亞姆“北美經驗”作一比較的粗淺設想與大家交流,在拋磚引玉求教各方尊長之同時,期待中國學子一定要重視對中國學術經驗的深刻認識,以中外知識融會貫通之精神去學習外國經典而不尾隨于任何他者。
(二)學科立場:“地方性經驗”對學科歷史的構建
梅利亞姆的影響因借英語傳播之力遍及全球民族音樂學界,而伍國棟以大半生研究及教學經驗,為世界奉獻了該學科的中國化闡釋及理論方法,也日益受到海內外關注。②相信在中文日益普及的未來,這些經驗也將對世界認識中國研究產生重要影響。
因為民族音樂學理論歷來是在學習世界各“地方經驗”基礎上建構而成。從早期強調對“他者”的學習到后來以“他-我”二者雙視角描述直至當下基于主觀視角的文化闡釋傾向,都沒脫離過所有闡釋必源于“地方性經驗”這個學科精髓。忽視地方性經驗這基本認知精神,易脫離實際而將經典理論變成空談。這是重視本土經驗最重要的學理基礎,也是筆者以此設想“比較”的學科動因:作為中國民族音樂學的經典之作,伍國棟著述既是其自身學術精華的艱辛積累,更是本土經驗的高度總結。其價值在于——這是該學科不可多得的中國成就!
中國成就在國際民族音樂學界尚未取得應有地位,部分原因是中國學者熱衷外來理論而較忽視身邊成就而疏于研究傳播所致。作為中國經驗的伍氏《民族音樂學概論》是中國民族音樂學發展史的客觀記錄,是一個具有精深傳統背景的“地方性經驗”之深度闡釋。
將一種“地方性經驗”放在國際學科平臺上與之比較,更能見其“地方性”對國際學術的獨特貢獻,以此促使學界能站在全球化立場平等對待各國為該學科做出貢獻的學者。比較不為競爭,更不為強調自我,而以實事求是的態度對學科歷史缺失進行必要補充:因各國的地方貢獻所集成才能完成人類的學科歷史!
(三)學術立場:學科轉型理論及方法的歷史價值
選擇二者進行比較的根本理由,是二者著述都正好是在本國“民族音樂學”處于重要轉型期的方法論成果,其學科歷史意義具有同等價值:
梅利亞姆的著述,是民族音樂學從單一“音響分析”走向“音響—文化”融合研究的重要時刻而誕生的“學科轉型”理論;而伍國棟的著述,則是中國引進民族音樂學之后,如何融通中國傳統音樂研究經驗與外來理論的“方法轉型”嘗試。梅利亞姆的“學科轉型”模式和伍國棟的“方法轉型”建構,都為本國民族音樂學學科發展帶來學界公認的重要推進。
當然細而辨之,二者轉型背景相似然路向則不同:梅利亞姆面對的是內生性學科轉型,即以本國經驗對學科研究模式作擴充;③而伍國棟先生面臨的則是外源性方法借鑒,即以外國經驗對本國傳統方法進行拓展。這正是可資比較的關鍵意義。
二、比較范疇之設想
擬從學術身份、闡釋框架、闡釋目標、闡釋理論和闡釋方法等范疇進行比較。
(一)學術身份之比較
學術身份比較,是對著者的種族、專業背景等身份比較。種族比較,可了解不同種族代表的文化傳統及母語體系在學科理解及表述方面的特色;專業比較,亦可知不同專業身份及訓練對學科理論建設的學術立場因由。
如“中國·音樂學”出身的伍國棟和“北美·人類學”出身的梅利亞姆,在民族音樂學-音樂人類學的學科思想及理論方法上有何異同。
(二)闡釋框架之比較
闡釋框架比較,是對二者構架學科理論系統和表達學科要素的直接觀察。理論構架:反映著者對學科建構的宏觀認知;學科要素,表達其建構學科的具體元素提煉。
如伍國棟先生的學科框架,是以蘊含中國經驗的學科歷史、學科關系、學科方法論、實地考察理論、民族志及文體寫作系統方法為主體;梅利亞姆則在西方學科歷史背景下,重點對該領域的觀念、行為、課題及成果區別于其他研究的學科特征,進行系列專題性探討。
(三)闡釋目標之比較
闡釋目標比較,是分析不同學科背景的讀者與著者思考學科問題的雙向互動影響。伍國棟當時面對尚在啟蒙中的“中國民族音樂學”界,其目標主要集中在對學科理論的借鑒與本土化探索方面;梅利亞姆面對的則是西方民族音樂學在多民族傳統的北美所遭遇的文化困境,因此其目標聚焦在如何突破學科的研究模式之上。
(四)闡釋理論之比較
闡釋理論比較,是對二者在選擇及建構學科理論體系方面的文化范式比較。該比較,既能見出中外學者的學科闡述被其學統所操控的學術風格,亦能梳理出不同文化轉型現實面臨的不同理論選擇,以致對各民族語境中學科特征的歷史把握。
伍國棟的學科理論體系,是中國傳統音樂研究經驗與外國音樂學及文化人類學傳統的多元組合,以“跨文化”方法融合為主;梅利亞姆的學科理論體系,以歐洲音樂學與北美文化人類學的沖突為主線,以“跨學科”理論突破為主。
(五)闡釋方法之比較
闡釋方法比較,是對二者表述“學科方法”的具體概念及闡釋形式的分析,該比較既能提供具有實用價值的學科體系認知,更能見出二者以各自經驗在學科建構上的思辨特色。
學科方法,對同一學科的學者來說必有其基本學理規定,但以何種表述方式來對其表述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特別對來自不同民族及學科背景的中外學者來說,對站在各自傳統對同一學科的認識和解釋的比較,因能提供不同經驗意義的多家之言而可引導學子突破思維定勢,自覺清理一家之理論的束縛。
三、闡釋比較釋例
本文以“闡釋方法之比較”進行嘗試。首先提煉二者具有共通的學科“闡釋概念”作為比較平臺,因學科概念的“共通性”是構成比較的平等對話前提。而闡釋形式,既能體現作者個體闡釋風格,亦能反映中外學術體系的深厚學統及闡釋文化。筆者提煉的幾對共通學科闡釋概念如下:1.音樂學與人類學的融合;2.歷時性與共時性的融合;3.實證性與分析性的融合;4.“跨學科”思辨及實踐。篇幅所限,本文僅取其中“音樂學與人類學融合”概念的闡釋為例。
(一)梅利亞姆的闡釋方法
梅利亞姆關于“音樂學與人類學融合”的闡釋,以“學科轉型”目標在著述中反復強調:
1.在“前言”中梅氏直接提出學科轉型方向。“民族音樂學可以從兩個方向進行研究:人類學和音樂學。雖然不同專業的專家會在研究中強調各自不同的視角,但是雙方都同意,最終目標是二者的融合并在研究實踐中對其修正。”這是梅氏以學科宗旨針對“比較音樂學”時期專注“音響”研究之偏頗所提出的學科轉型方略。
2.在第一章開篇亦指出:“民族音樂學一直由兩個不同部分構成:音樂學和民族學。或許它的主要任務就在于將這二者以獨特方式結合起來,不偏向任何一方,二者都要重視。”(梅著第3頁)這是梅氏從學科知識體系本源強調學科轉型的歷史依據。
3.在第二章梅氏明確提出了“轉型思想和目的”:“民族音樂學的雙重性顯然是本學科的事實。然而,主要問題不在于究竟是人類學還是音樂學應該占據主導地位,而是有沒有一種融合二者的方法,因為這種融合顯然是民族音樂學的目的,也是它取得有效成果的基礎。”(梅著第17頁)這是梅氏對即將提出區別于學科早期“音響”研究的轉型模式預告。
4.經討論了學科闡釋的社會科學式或人文學科式、文化社會式或結構式、民間評價式或分析評價式等學科綜合屬性之后,梅氏終于拋出融合“音樂學與人類學”概念的“觀念—行為—聲音”三維研究模式。該模式綜合了柏林學派“比較音樂學”的“音響”探索傳統和孔斯特提出的“民族音樂學”研究范式,以跨學科思維,開創了以“行為”作為媒介連接“音響—文化”兩級的學科新歷史。
(二)伍國棟的闡釋方法
伍國棟的闡釋,是以“方法轉型”作為目標在重構中國傳統音樂研究理論體系。作為中國傳統音樂研究主體代表,伍國棟以浸透于自身的中國傳統音樂研究經驗,在整個學科闡述系統中貫穿著“音樂學與人類學”精神的融通。每次闡釋在借鑒他者說法基礎上,更多的是在深切結合中國經驗進行說明:
1.在學科歷史及定義一節著者說:民族音樂學“由‘民族學和‘音樂學兩個概念復合而成。……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音樂民族學乃至國外學者提到的‘音樂人類學、‘音樂文化學、‘音樂民俗學等應是相通學科或相類學科,只是它們因內容側重或內容取量不同而產生的名稱變異,并未構成學科性質的根本改變。(伍著第2頁)”這是伍國棟從實踐經驗出發對“名稱之辯”展開學科共性定義的獨家之言。
2.關于各國定義伍國棟亦有自己見解:“當今若干民族音樂學定義在學科性質和方法論上并沒有表現出根本分歧,其差異也只是表現在對象和范圍這些屬于量的選擇方面,這種量的選擇差異,是民族音樂學學科適應各國具體音樂文化環境的一種必然反映。”(伍著第25頁)伍國棟并以中國寓言故事“五十步笑百步”之哲理,說明學科“量的變化”不能掩蓋“質的事實”。這是中國智慧的闡釋。
在此基礎上,伍國棟根據中國研究事實提出了自己的界定:“民族音樂學,是音樂學下屬的一門研究世界諸民族傳統音樂及其發展類型的理論學科,田野考察是其獲得研究材料來源的基本方式。它的主要特征是,將所考察和研究的音樂對象,視為是一種音樂事象,倡導將某一民族現存的傳統音樂及其發展類型,置入該民族特定的自然環境和社會文化環境之中,通過對該民族成員(個體或群體)如何根據自身文化傳統,去構建、使用、傳播和發展這些音樂類型的考察和研究,闡述其有關音樂類型的基本形態特征、生存變異規律和民族文化特質。”(伍著第26頁)
3.在方法論闡釋上,伍國棟獨創“方法論體系”,將通行的民族音樂學各類方法論溶解其中:①“價值觀”闡釋,融進“文化相對價值觀”而批判了“民族主義價值觀”;②“主體觀”則充分體現了民族學理論對民族個體或群體之屬性及意識的揭示;③時空觀,是對人類學“歷時與共時”概念的深入解讀;④網絡觀,將系統論多線思維,以“音樂元素之間、元素與總體之間以及總體與外部環境之間”的永恒動態來闡釋音樂事象的動態結構模式;⑤質量觀,以結構、風格和文化屬性特質來梳理民族音樂學的比較方法。
整個體系闡釋中,伍國棟既立足于學科方法,同時仍以中國音樂研究成果為依據,如闡釋民族“支系”以藏、彝等族為例;闡述“音樂對象主體”屬性以侗族歌班為例;闡述“群體音樂意識”則以白、彝、傈僳族音樂行為為例等等,使“方法論體系”闡釋不僅充盈著“音樂學與人類學融合”的跨學科思維,亦體現著著者融通中外學統的“跨文化”學術追求(伍著第57—98頁)。
4.伍國棟不在空泛術語上糾結,而將“音樂學與人類學”的學科貫通思維具體反映在中國傳統音樂研究理論的體系建構之上:①關于“中國音樂理論科學”的體系建構,他以“非音樂理論科學”為中介,打通“技術性音樂理論學科”和“非技術性音樂理論學科”界限(伍著第31頁),深刻闡釋民族音樂學在“音樂學”體系中超越“技術理論”與“非技術理論”的獨立學科品格;②進一步,在與“非技術音樂理論”學科交叉關系上,他又以大量中國西北、西南本土研究經驗來證明民族音樂學在音樂學體系中突出的綜合學科性質(伍著第32—55頁);③在與非音樂理論學科體系的比較中,他不僅以中國民間戲曲、音樂、舞樂現存事實,更以中國古籍《詩經》、《史記》、《呂氏春秋》、《魏書·樂志》、《隋書·音樂志》、《舊唐書·音樂志》及《說文解字》等文獻,來論證古今中國經驗對民族音樂學“跨學科”性質的內涵揭示。
(三)二者“闡釋方法”之比較
二者之同:
都是學科面臨“轉型”背景下的理論思考。
二者不同:
1.轉型目的不同。梅利亞姆的轉型目的,是對學科性質的發展思考,其意義體現在對學科內生性理論模式的拓展,目的是“學科轉型”;伍國棟的轉型思考,則是對中國傳統音樂理論建設的外源性移入,其意義是擴充中國傳統音樂研究的方法體系,目的是“方法轉型”。
2.論據選材不同。梅利亞姆的理論模式,以歐美學者對“異文化”研究的事實作為論據;而伍國棟的體系框架,大部分事實以中國“本文化”研究事實為據。
3.論證思維不同。梅利亞姆的論證,以西方學科“歸納思維”為主,在社會科學或人文學科、文化社會性或音響結構性、民間評價或分析評價等關系歸納]繹中闡釋學科屬性,從而提煉出跨學科的“三元模式”;而伍國棟先生,以中國傳統音樂研究經驗、歐美學科理論及中國經典文獻綜合知識體系為據,以“體系建構”思維,創造性地將具有實踐價值的各學科及其理論方法,用“音樂理論科學”、“民族音樂學與音樂學”、“民族音樂學與社會科學”和“學科方法論”等框架性論述,為中國學子系統理解外國理論、認識中國傳統音樂研究經驗,提供了精致的體系化、跨文化方法指引。
結 語
比較說明,中外學者對同一學科之同一概念的闡釋,在思維風格、論據選擇和論證方式上都具有各自傳統及學統的獨特性和創造性。
因此,掌握一門學科知識體系,既要認真學習外國經驗,亦要關注本土經驗,同時還應看到,中國智慧對民族音樂學的闡釋或許更適合中國思維,更切合中國傳統音樂的研究實際。
通過比較,中國學者的學統、學識、膽識、經驗及獨創有目共睹,誠望更多學子參與比較研究,深切關注中國經驗的總結推廣,讓世界更深認識中國,這是歷代學科先驅的夙愿,也是當代學人的責任。
世界需要中國經驗!
參考文獻
[1]伍國棟《民族音樂學概論》,人民音樂出版社1997/2011年版。
[2][美]艾倫·帕·梅利亞姆《音樂人類學》,穆謙譯、陳銘道校。人民音樂出版社2010年版。
[3]Merriam, Alan P.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Evanston, Illinois: Northwest University Press, 1964.
[4]孫星群《一部富有理論見地的著述——讀〈民族音樂學概論〉》,《人民音樂》1999年第4期。
[5]田耀農《一部知行并見的教科書》,《音樂研究》2000年第2期。
①此文系2011年12月13日筆者在南京藝術學院召開的“《民族音樂學概論》修訂版出版暨伍國棟教授南藝從教十周年座談會”上的發言整理。
②臺灣大學音樂學研究所網站的書評文章《試評伍國棟先生所著之〈民族音樂學概論〉》(林倩夷)、《〈民族音樂學概論〉書評》(劉彥玲)、《〈民族音樂學概論〉簡評》(翁柏偉)、《〈民族音樂學概論〉書評》(張慧文)、《書評:伍國棟,〈民族音樂學概論〉》(李怡慧)等(http://ccs.ncl.edu.tw/news79/page67.htm);另見中國大陸書評《一部富有理論見地的著述——讀〈民族音樂學概論〉》(孫星群)、《一部知行并見的教科書》(田耀農)等。
③用北美文化人類學學科理論擴充學科繼承早期柏林學派偏重“音響研究”之音樂學傳統。
周楷模香港中文大學哲學博士,星海音樂學院教授
(特約編輯于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