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愛華



一、人物的意義
秦腔《西京故事》塑造了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物,這些人物除了演繹故事、組織矛盾、推動情節、形成糾葛、完成結構以外,還有一個功能就是傳達主題,詮釋立意,給人以思想上的啟迪。
《西京故事》中的羅甲成,是農村孩子上大學的一個典型,他的家庭也是中國農村普通家庭的一個代表。父母辛辛苦苦省吃儉用,把節省下來的錢供子女上大學,但是上大學以后,卻發現現實與理想大相徑庭,就如戲中羅甲成所唱:“原以為走出大山天就遼闊,掙斷腸跳過龍門命越龜縮。告別了溝壑,告別不了我的窮窩。走進了城郭,走不平等我的人格。……我第一次深刻認識我,再努力還是一個登不上臺面、進不了場面、遭人邊緣的山里哥。”
有人說,知識改變命運。但在這個金錢至上的時代,這句話似乎已打了折扣。
一句“農村孩子不應該上大學”曾經在網上引起過惡評,但是從某種角度來講,這句話似乎也不無道理。而農村的孩子,對這些更是感悟深刻。
農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的孩子身上,孩子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到考大學上,但是考上大學以后呢,上大學就真的能改變命運嗎?《西京故事》以真實的筆觸給我們一個很深刻的啟示: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大學,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要想在社會中勝出,靠的不是學歷,而是能力。
如果把能力看作是知識的重要內容,那么,“知識改變命運”這句話還是對的,但是現在被太多的人曲解了。
《西京故事》中另一個重要的人物、也是全劇的主人公羅天福,他的所思所行與命運遭遇給人的啟示就更厚重、更豐富了。
羅天福是中國普通農民的一個縮影。他吃苦耐勞,老實本分,堅持靠自己的雙手通過辛苦的勞動賺錢養家,在他身上,有著中國農民特有的堅強、善良和質樸。他用傳統的價值觀教育羅甲成,不奢求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只求做人要有原則要有尊嚴。但當他面對生活的嚴峻考驗,他也動搖了,彷徨了,退縮了。一個農民辛辛苦苦把所有的積蓄和希望都放到兒子身上,而當兒子卻要放棄這一切的時候,對于辛苦了大半輩子的人而言,是無法接受的悲哀。當父親面對自己兒子雙膝下跪,怎不讓人潸然淚下。所幸的是,羅天福最終沒有放棄,最后戰勝了自己。羅天福的心理掙扎過程,既是一個有擔當的父親、丈夫、男人的心靈訴求,又是一個時代價值觀更替的投影,具有龐大的社會信息量,給人以豐富的聯想,發人深思,令人震撼。
由于羅天福的堅守,《西京故事》在結尾處依舊樂觀向上,給觀眾呈現了一幅合家歡樂欣欣向榮的景象,該劇用秦腔特有的蒼涼和質樸告訴我們:無論任何時候,無論遇到什么問題,只要懷著積極樂觀的態度,正確面對,生活永遠都會很美好。
這就是羅天福這個人物的思想意義。
二、人物轉變的力量
《西京故事》在藝術處理上可圈可點之處很多,我以為最見功力的是,編劇在處理劇中人物的思想與感情轉變方面所體現出來的高超駕馭能力與精湛技術水平。
在《西京故事》中,涉及思想與感情轉變的有以下幾個人物:羅天福:從放棄到堅守;羅甲成:從迷茫到清醒;陽喬:從勢利到悔恨;金鎖:從頑劣到歸正;童薇薇:從拒絕羅甲成到接受羅甲成。
這么多的人物要在一部以唱腔為主的劇作中完成人物轉變,難度之大,可想而知。但劇作家卻從容寫來,不慌不忙。
先看羅天福的轉變。這個人物在劇中有兩處猶豫。一處是在第四場中,當羅天福告訴甲成“你姐給你們學校大灶聯系了一下,人家立馬讓先送一百個千層餅過來試試。這個路子要能開通,村里新來的這一撥,吃飯問題就解決了”時,羅甲成憤然將自己剛剛扶起的垃圾桶和座椅又掀翻在地,他嫌爹丟人,勸爹放棄,他認為,什么奮斗都是徒勞的:“你以為我們上了大學,就能成龍成鳳,改變命運,可實際上,我們掏空家底,搭上老命,仍然是城里人眼中的下三濫。姐今天畢業,還不知啥時才能就業,再別給自己編織虛幻的夢想了,你和娘趕快回去吧,在鄉下還能像人一樣地活著,在這兒,你就是污水,是“牛皮癬”,是賊……”面對兒子的責難,羅天福一下傻了眼,“我真想一臥不起退下場,我真想一病不治皆了亡”。在這里,羅天福猶豫了,彷徨了,退卻了。那么,是什么動因使他戰勝了自己,重新挺起腰桿呢?劇作家設置了四重理由,一是對老伴的牽掛;二是對女兒的期待;三是對鄉親們的責任;四是對兒子的擔心。劇作家從人物的思想性格出發,描寫了羅天福的情感轉變,雖然筆墨不多,但入情入理,令人信服。
另一處是在第五場中,羅甲成出走后回家,與父母再次沖撞,最后以死相逼,吼出了“我不想這樣活了,太累了,壓力太大了,你們放我走吧”,再次要出走時,羅天福忍無可忍,撲通跪倒在兒子面前。在這里,羅天福的精神防線幾乎崩潰,劇情發展至此,簡直難以收拾。那么,又是什么動因使他戰勝了自己,重新咬緊牙關站起來的呢?劇作家是這樣處理的:
[黑頭唱聲出現在畫外:
我大,我爺,我老爺,我老老爺就是這一唱,
慷慨激昂,還有點蒼涼。
不管日子過得順當還是恓惶,
這一股氣力從來就沒塌過腔。
劇作家安排了那支高亢激昂、耐人尋味的主題曲從心靈深處響起,給了羅天福重生的力量:
羅天福(唱)恍惚間我已脊梁斷裂形枯槁,
抬眼望突感一家之長不可先折腰。
再銹的鐵鎖也得往開撬,
這盤棋誰都能走我這個家長不能逃。
雖然筆墨不多,但卻充滿張力。如果說,羅天福第一次戰勝自己,是因為這個人物作為一個丈夫、一個兒子、一個村長的責任擔當的驅使,那么這一次戰勝自己則是因為,羅天福作為一個普通而又優秀的中國農民,他的血液里浸潤著堅忍不拔、百折不撓的中華民族的堅強氣質。所以,我們為人物的又一次掙脫樊籬而歡欣鼓舞,我們也為人物的再一次的精神涅槃而淚流滿面。
再看羅甲成的轉變。羅甲成從迷茫到清醒,有母親的叮嚀,姐姐的勸說,但最重要的力量是兩點,第一是父親的點撥,第二,也是最關鍵的,是東方老人給他算了一筆父母的心血賬。雖然羅甲成也知道父母的艱辛,但當這點點滴滴、日積月累的恩澤集結成一種感性的凝練與理性的思辯時,羅甲成似徹似悟,終于艱難地完成了從迷茫到清醒的轉變過程。
再看陽喬。這個人物庸俗而又勢利,劇作家用了兩個大動作才使她“改邪歸正”,即一是老房子失火,民工們舍身幫她搶救出值錢的東西;二是羅天福臨走時給了她一雙本來就沒有丟失的三千多元錢的一雙鞋,令她羞愧難當。這兩劑“猛藥”才使這個人物的轉變水到渠成。
再看金鎖。這個人物從頑劣到歸正,依靠的是法律的力量。而童薇薇也有一個潛在的轉變,即從拒絕羅甲成到接受羅甲成。但寫她的轉變,劇作家不需要筆墨,僅借助于羅甲成的轉變,觀眾也就順理順章地認同了她的選擇。
概括起來說,羅天福有傳統道德支撐,有男子漢大丈夫的責任擔當,他的轉變用的是“內省法”,羅甲成的轉變用的是“點穴法”,陽喬的轉變用的是“事實法”,金鎖的轉變用的是“強制法”,而童薇薇的轉變用的是“隱喻法”。如此分層處理,各個擊破,錯落有致,構成了戲劇殿堂特有的奇異魅力,值得我們賞析玩味,揣摩借鑒。
三、人物命運的另一種可能
《西京故事》被譽為是中國戲曲現代戲史上不可多得的一部里程碑式的劇作,應該是一個實至名歸的褒獎。但是,任何作品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囿于這樣那樣的原因,這部名作也還有提升的空間,或者說,人物命運的走向還有另一種可能,由此還會開發出一些潛在的魅力。我想到了這樣一些建議:
建議一:羅天福的思想情感轉變是否還可以有些“招術”?雖然這個優秀的中國普通農民代表有強大的自我療傷能力,但如果在人物轉變的關鍵部分筆觸再細膩些,如能增加一二個如“皮拖鞋”那樣的精彩細節,則更令人拍案叫絕。
建議二: 羅甲成從迷茫到醒悟,有父親的理性點撥,但更多的是依靠親情的力量。換句話說。他的問題可能還沒有徹底解決,比如對城鄉差別的看法,對貧富懸殊的心理承受能力等等。假設結尾處羅甲成并沒有象現在那樣已經擁有光鮮的生活,而僅僅是他編織的一個善意的謊言,是否更耐人尋味,更符合生活的真實呢?具體來說,羅甲成其實仍未有理想的工作,如愿的愛情,但為了安慰傷痕累累的父母,就請童薇薇假扮戀人,讓父母滿心歡喜地回到老家,而他自己,則與姐姐以及更多的大學生一樣,依然漂泊,依然前程未卜……
建議三: 陽喬雖然感動于為她救火的農民工,也為羅天福的人品所佩服,但她有她的邏輯,也許她會在事后當眾作出這樣的決定:免去所有房客一個月的房租。如此一來,在她心理上就可以“兩清”了,當新的房客到來時,她又我行我素地去按照自己的邏輯去生活了。這樣一來,是否更符合陽喬的思想與性格呢?
當然,這些建議純屬隨感,未必有用,僅供劇作家參考與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