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古時期,黃河流域的肉食結構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即由食豬變為食羊,這也意味著畜牧業結構發生了改變。這種變化的原因,學界多認為與南北朝時期氣溫下降有關。本文認為,賦稅制度的改變是畜牧業結構變化的重要原因。此外,湖泊萎縮,饑荒發生頻繁,也不利于養豬業的發展。
[關鍵詞]中古時期;黃河流域;畜牧業
[中圖分類號]K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2)02-0019-05
[作者簡介]李文濤(1974—),男,湖北天門人,史學博士,運城學院政法系講師,主要從事環境史研究。(山西運城044000)
[基金項目]2011年河南省人文社會科學項目“中古黃河流域經濟、環境與社會變動”(2011—QN—178)的階段性成果。
Title: From Feeding Pigs to Herding Sheep: the Change of Livestock in the Yellow River Basin during the Middle Age
Author: Li Wentao
Abstract: During the Middle Age, great changes took place in the structure of meat diet in the Yellow River Basin, from eating pork into eating lamb, which means the structure of livestock has changed. Many scholars believe the temperature dropping led to this change. This paper argues that changes in the tax system is an important cause for changes in the structure of livestock. In addition, shrinking lakes and frequent famines are not conducive to feeding pigs.
Key words: the Middle Age; the Yellow River Basin; livestock
一、牧豬為主:兩漢時期黃河流域畜牧業概況
黃河流域,隨著土地的開墾,畜牧業逐漸退居次要地位。《孟子·梁惠王上》中指出:“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這段話包含兩重意思:一是在孟子看來,普通民眾吃肉不容易,到五十歲以后才能時常吃肉;二是當時肉食主要是雞、狗、豬這三種。
在漢代,雞和豬是民眾主要的肉食來源之一。《漢書·循吏傳》記載黃霸任潁川太守時:“太為選擇良吏,分部宣布詔令,令民咸知上意,使郵亭鄉官皆畜雞豚,以贍鰥寡貧窮者。”龔遂任渤海太守時:“遂見齊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乃躬率以儉約,勸民務農桑,令口種一樹榆,百本薤、五十本蔥、一畦韭,家二母彘、五雞。”在西漢時期,黃河流域養羊也比較發達,《漢書·地理志》記載:“河內冀州……畜宜牛、羊,谷宜黍、稷。”《漢書·卜式》記載卜式:“河南人也。以田畜為事。有少弟,弟壯,式脫身出,獨取畜羊百余,田宅財物盡與弟。式入山牧,十余年,羊致千余頭,買田宅。”在西漢時期,黃河流域養羊比較發達,《漢書·食貨志》記載漢武帝時期,“乃募民能人奴婢得以終身復,為郎增秩,及入羊為郎,始于此。”不過,在漢代飲食結構之中,羊的地位并不突出,豬的地位占優勢。在漢代史書中,記載牧羊的人比記載牧豬的要少得多。東漢時期的承宮,“少孤,年八歲為人牧豕。”吳祐,“常牧豕于長坦澤中,行吟經書。”孫期,“事母至孝,牧豕于大澤中,以奉養焉……郡舉方正,遣吏赍羊、酒請期,期驅豕入草不顧。”梁鴻,“牧豕于上林宛中”。①《東漢后紀·尹勤傳》也記尹勤曾經牧豬,“南陽人……事薛漢,身牧豬豕。”由于牧豬在兩漢是很常見的事情,所以在東漢末年,據《后漢書·李杜傳》記載:“時國相徐曾,中常侍璜之兄也,(楊)匡恥與接事,托疾牧豕云。”《三國志·魏書·紀第》記載曹操祖父曹節,“素以仁厚稱。鄰人有亡豕者,與節豕相類,詣門認之,節不與爭;后所亡豕自還其家,豕主人大慚,送所認豕,并辭謝節,節笑而受之。”曹節和鄰居的豬之所以混淆,主要是放養所致,如果是圈養,混淆的可能性就比較小了。
二、養羊為主:魏晉北朝時期黃河流域畜牧業的變化
魏晉北朝時期,黃河流域豬的飼養業較為普遍。但與兩漢時期相比,這一時期養豬數量明顯下降,不成規模,不僅與當時家庭養羊的百十成群不能相比,與黃土高原畜牧地帶的大規模養羊更無法同日而語。當時文獻記載養羊,其數量常以百、千、萬乃至十萬、百萬計。當時的農學家對養羊的重視程度也遠遠超過養豬。文獻中豬、豚、豕、彘的出現頻率也低于羊。至于食羊,魏晉文獻記載尚較少,自十六國之后則迅速增多。北朝社會胡人占上風,牛羊當然是主要肉食。②反映在禮俗上,《隋書·禮儀志四》記載北朝聘禮所用的肉料,主要是羊,其次是牛犢,還有雁,但是沒有豬。此外,據《北史·邢邵傳》反映北齊規定:“生兩男者,賞羊五口,不然則絹十匹。”
從兩漢到北朝,黃河流域畜牧業中,養羊業在農耕區的地位逐漸超過養豬。其中的原因,黎虎先生東漢魏晉南北朝時氣候變冷,降水量減少,使養豬業由放牧為主轉向舍養為主。舍養需要大量糧食,這就使養豬業以小規模為主。在民間再也看不到“澤中千足彘”或大群養豬的情況。但豬能為農民制造肥料,養豬可以利用農副產品,因此小規模的家庭養豬業作為農民一項重要的副業,仍保持興旺的勢頭。劉磐修先生也持有類似的觀點。③
然而,據史書記載,東漢之后,在黃河流域,牧豬還在一段時間內存在,西晉時期,《晉書·束皙傳》指出:“州司十郡,土狹人繁,三魏尤甚,而豬羊馬牧,布其境內”。很顯然,即使在人口比較稠密的三魏地區,豬還是牧養。《晉書·陶侃傳》記載西晉時期陶侃的部下“或以談戲廢事者,乃命取其酒器、蒱博之具,悉投之于江,吏將則加鞭撲,曰:‘樗蒱者,牧豬奴戲耳!《老》《莊》浮華,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可見在西晉時期,牧豬還是比較普遍的行為。
北朝時期,賈思勰的《齊民要術》卷六《養豬》記載這一時期養豬處于放牧和圈養混合階段,“春夏草生,隨時放牧、糟糠之屬,當日別與。八九十月,放而不飼。所有糟糠,則蓄待窮冬春初。”其主要原因是“豬性甚便水生之草,耙耬水草等令近岸,豬食之皆肥”。《北齊書·趙郡王琛傳》記載,“后主晉州敗,太后從土門道還京師,敕勱統領兵馬,侍衛太后。時佞幸閽寺,猶行暴虐,民間雞豬,悉放鷹犬搏噬取之。”民間的豬應該還是牧養的,如果是圈養,老鷹和獵犬傷害的幾率就很小,對老百姓造成的傷害不大。氣溫的下降,并不是養豬業萎縮的主要原因,在明清時期,生活在今東北地區的少數民族還存在牧豬的情況,這一地方的緯度比黃河流域還要高,氣溫也更低,可知在魏晉北朝時期黃河流域氣候還是能適應牧豬業的。在魏晉北朝時期時期,黃河流域養豬以放養居多,這樣豬肥很少①。在《齊民要術》中,用來提高肥力的主要是綠肥以及少量的蠶糞和熟糞②。因此,中古時期黃河流域農耕區養羊取代養豬業占據優勢地位,用氣候下降以及肥料的需求來解釋,并不符合實際情況。
三、中古黃河流域畜牧業結構變化的原因探析
在歷史上,在農業區牧羊業取代養豬業,也曾發生過。在河湟地區,馬廠文化時期,農業發達,這一時期普遍蓄養的是豬。到了齊家文化時期,河湟地區人逐漸減少農業活動,養羊業發達,逐漸取代養豬業居首要地位。對于這種變化,王明珂先生認為,“養豬與養羊,在人類生態上有截然不同的意義。原始農民所養的豬都是放牧的。在自然環境中,豬所尋找的食物是野果、草莓、根莖類植物、菇菌類、野生谷粒;這些,人類也都是可以直接消費的。因此在食物缺乏的時候,豬與人在覓食上處于競爭的地位。這樣,養豬不能增加人類的糧食。相反的,羊所吃的都是人類所不能利用的食物……造成這種變化的原因,一方面是西元前2000—1000年全球氣候的干冷化,使得原始農業受到打擊;另一方面,由于馬家窯時期以來長期的農業定居生活,造成河湟地區人口擴張與資源分配不均……在資源不足的情況下,另一個解決之道在醞釀中。那就是多養草食類動物,尤其是羊。羊可以吃草,人再來喝羊的乳,吃羊的肉。這樣原來無法利用的高地草資源就間接被人利用了……當時的情形可能是,在河湟地區,一些窮苦的農人發現他們能遷到較高的地區,依賴馬、牛與羊過活,以此脫離谷地那些剝削他們的人。很快的,大家都發現這是個好主意,于是以農業為主的齊家文化生活方式漸瓦解。這種選擇,最后將河湟變成與中原完全不同的世界。”③
王明珂的觀點給人以很大啟發,長期以來,人豬之間地區存在食物鏈上的沖突,人豬之間一度是敵人,《禮記·郊特牲》記載先秦時期的“八蠟”之祭中,要祭祀老虎,“迎虎,為其食田豕也”。祭祀虎的目的,是要虎吃掉野豬,使得莊稼豐收。但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兩漢時期,黃河流域為什么養羊業沒有養豬業發達呢,為什么直到北朝時期才出現了?這個原因,除了少數民族內遷,導致黃河流域畜牧業發達之外。還有以下幾個原因:
一是賦稅制度上的變化。現代養羊學的研究表明,養一只羊需要八畝草地。④秦漢時期,人均土地是9.7市畝;戶均土地是48.4畝。①秦漢時期主要糧食是粟,而據《齊民要術·種谷》記載:“谷田必須歲易”,否則,“子則莠多而收薄矣。”也就是說,秦漢時期,農民一年中大概有24畝土地是處于休耕狀態,土地雜草叢生。如果用來養羊的話,每戶農民至少可以養3只羊,如果利用其他草地,可能更多。秦漢時期,黃河流域農民養羊并不多,一個主要原因就是這一時期政府的賦稅制度。如睡虎地秦簡《田律》規定,“入頃芻槀,以其受田之數,無墾不墾,頃入芻三石、槀二石。”到了西漢時期,基本上繼承了秦朝的芻稾制度,《二年律令·田律》規定:“入頃芻稾,頃入芻三石;上郡地惡,頃入二石;稾皆二石。令各入其歲所有,毋入陳,不從令者罰金四兩。”東漢時期,也實行這一制度,從漢武帝到漢順帝時期,都有明確規定,在發生災害時期,免除部分地區的“芻稾”之賦。②秦漢時期,一頃土地折合今69畝左右;一石折合120斤,如果的確按照一頃地征收三石芻稾,數量也不多。不過至少在漢代,農民擁有的土地即使沒有一頃,也按照一頃的標準征收賦稅,《鹽鐵論·未通》指出,當時“田雖三十,而以頃畝出稅。”這樣,一頃征收三石芻稾對老百姓來說是一個比較大的負擔。芻稾主要是用以喂養官府牲畜,為了保證芻稾的新鮮度,《二年律令·田律》規定不準繳納陳料,否則將處以重罰。這條律令從另一個側面也反映出芻稾制度對老百姓來說是一個較大的負擔。
既然芻稾制度對老百姓來說是一個負擔,故秦漢時期,雖然實行休耕,普通百姓也沒有多余草料從事養羊業,這一時期養羊并不發達。
秦漢時期,氣候溫暖,降水較多,黃河流域湖泊較多,適合放養豬群,故司馬遷說“澤中千足彘”,即是放養250頭豬,是發家致富的手段之一。
到了魏晉北朝時期,朝廷不再收取芻稾之賦,加之氣候變得更加寒冷,降水減少,湖泊面積萎縮。故這一時期,養羊業逐步取代養豬業成為黃河流域農耕區的主要畜牧業。
二是氣候變冷,導致降水減少,湖泊萎縮;同時饑荒發生頻繁,不利于養豬業的發展。中古時期,黃河流域多放牧為主的形式是采用放牧的辦法養豬,一個方面是這一時期黃河流域存在為數不少的湖泊,可以供放牧豬群之用,另一個方面是這一時期,黃河流域經濟并沒有發展到完全依靠將豬圈養的階段。長期以來,豬的主要飼料是水生植物,塊莖、糠麩等。《齊民要術·養豬》記載:“豬性甚便水生之草,杷耬水藻等令近岸,豬則食之,皆肥。”這種主要以青飼料養豬的方式,被稱之為“窮養豬”。在“窮養豬”模式之下,制約農民養豬的不是飼料,而是勞動力。由于農民會將其最主要的勞動力或者勞動力最主要之部分配置在能獲得更高現金收入流的產業上,或者是配置在對家庭延續而言更為重要的主業,比如糧食生產上,而將除此之外的家庭剩余的勞動力配置在能獲得收入流更低的或者重要性較低的產業,比如家庭副業上,確切地說,承擔諸如養豬這類副業生產的勞動力,僅僅是家庭剩余或說富余勞動力的一種組合而非完整勞動。③在秦漢,即使在農業比較發達的黃河流域,農業依然處于粗放耕作的狀態,農民可以將更重要的精力放在農業生產上;而這一時期家庭勞動力也沒有剩余或者富裕,投入養豬上并沒有必要。不過,由于規模化的“窮養豬”收益較高,故司馬遷說“澤中千足彘”是發家致富的手段之一。在魏晉北朝時期,黃河流域逐漸實行精耕細作,但這一時期,人均耕地還是比較多,勞動力剩余問題并不突出。此外,“窮養豬”模式下,養豬的周期比較長,在在冬春氣候寒冷時候,由于不適應放牧,“所有糟糠,則蓄待窮冬春初。”糟糠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投入。與此同時,由于休耕和沒有芻稾之賦,農民休耕土地中有大量的牧草,這些牧草比較適合養羊。養羊投入不多,即使在冬春時節,可以以干草來喂養,《齊民要術·養羊》“若不種豆、谷者,初草實成時,收刈雜草,薄鋪使干,勿令郁浥。”而干草對農民來說基本上沒有投入。此外,在休耕地上放羊,還有利于耕除雜草,《齊民要術·耕田》記載:“菅茅之地,宜縱牛羊踐之,踐則根浮。七月耕之則死。”在這種情況下,養羊比養豬投入少,收益也高。
到了魏晉北朝時期,這一時期黃河流域災害頻繁,饑荒時常發生,《齊民要術·雜說》反映當時氣候條件惡化,災害時常發生,“且風、蟲、水、旱,饑饉薦臻,十年之內,儉居四五,安可不預備兇災也?”饑荒時常發生,人們也把備荒的手段做足,除了確保糧食生產外,也把備荒視野投向湖泊中生長的作物。莼菜,《齊民要術》卷六《養魚附種莼、藕、蓮、芡》記載為“莼性易生,一種永得……種一斗余許,足以供用也。”蓮、菱、芡,“多種,儉歲資此,足度荒年。”在這種情況下,放牧豬會與人爭奪食物,人豬之間會發生食物鏈的糾紛,人們減少養豬,選擇多養羊。
總之,由于氣候等環境條件的變化,魏晉時期北朝,黃河流域養豬業在家庭畜牧業中位居養羊之后。這種變化也導致了中古時期黃河中下游地區中,食羊之風盛行。
責任編輯:龍迪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