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人的詩

遠 人

確 認

很多年我居住在一些樹葉后面

我辨別那些葉脈，確認

它們飽含生命的液汁，我確認

樹葉上那些露水無須品嘗，一定有

獨一無二的甜味；很多年我聽到的

只是樹叢間的鳥鳴，我確認那是

舉世無雙的音樂，隨著樹葉的

每次起伏，光線抖動得異常強烈

好像我身體里浮現的渴望

在穿透血液。那些數不清的葉子

親密交談，一枚枚在風中

激發出我從未對人說起過的愛戀

直到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確認機器的生活無法與之匹配

上帝寵愛過我

上帝寵愛過我。當我第一次

對世界睜開眼睛，我看見的

是微笑和微笑里的驚喜

在那時，好像我就是上帝的孩子

后來一些親人逝去，我不相信

他們是去了上帝身邊，我感到

一些拋棄把我圍繞，于是憂傷

充滿著我，我的眼睛感覺到刺痛

當又一些歲月過去，我發現

我走的路不是在一個平面

難道因為地球是圓的？所有的路

往下伸展，好像大地要拋棄它身上的路

我試圖仰望天空，但天空總有雨水

非常奇異地打在我臉上，打在田野里

成千上萬塊石頭之上，雨水很快

匯成溪流，從我身旁，一直流到遠處

現在，我唯一能肯定的

是我面對的每個早晨和黃昏

都奔涌一股深沉的、永不改變的明亮

這明亮沒有聲音，但卻要求我的凝視

于是我凝視著——在這光亮里

整個世界起伏，我的眼睛

感到另外一種刺痛，我身體里的海

溢出皮膚，它輕盈的氣息，像來自上帝

當我們埋頭寫作

當我們埋頭寫作

我們真正寫了些什么？

這世界不再需要增添一首詩歌

這世界常常指著我們的額頭

告訴我們一切都沒有意義

它告訴我們終極——那等待著的黑暗

有時我也忍不住懷疑

我們是否真的需要一首詩歌？

我們用它干什么——它不會擁抱你

不會對你微笑，它更不會

伸手抹去我們的眼淚

但我們還是寫下它，用全部的力量

我們還是寫下它，用一種

把皮膚從肉體上撕下的痛苦

用秋天終于從大地離開的勇氣

于是我們幸福，哪怕它是荒涼

于是我們憐憫，哪怕它是脆弱

于是我們秘密分享——用無法變硬的心腸

就像每一塊草地上，都有柔軟的風

它吹拂著流水和旭日。我們的眼睛

知道這些美麗，也知道這些美麗永存

陌生人

在有很多人的時刻里

我會忘記自己，這似乎

是一種不幸，但它

始終連接我的生命

當夜深人靜，只有一個人

和我面對著面，這似乎

是另一種不幸，但我愿意

傾聽著他，一個陌生的人

他教我希望、教我痛苦

他教我去走人世的歧途

教我信仰歧途里的甜蜜與苦澀——

正是它們，把大地交叉捆綁

我驚訝他說得如此冷靜

直到疲倦讓他起身。當他步入

我的身體躺下，我終于發現

這第二個自我，永不離去

（選自《揚子江》２０１１年第６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