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
一切浮塵,諸幻化相。
細雨之暮。城鄉公交式中巴。車窗外的稻田。青色、移動、沉重。南方水稻。南方百姓食物。金色干燥的收獲,還需等待時日。坐你前面的那個青年婦女,因座椅前方的空間狹小,她把一條腿伸出在車內走道上。黑色絲襪被豐滿粗壯的大腿繃得緊緊。你記得她。曾在灰暗縣城郊外的橋上招手攔車。精致鞋跟沾滿點點泥漿。包內手機響起。她似乎不情愿地拿出接聽:“知道,你們先吃,我就回來了。”神情是冷的,充滿一股對生活的無奈、惆悵,甚至,莫名怨恨。雨暮。雨暮路旁的樹。持續不斷的泛青稻田。經過的村鎮。路邊飯店骯臟的玻璃櫥窗上,你看到的字樣是:“天目湖魚頭。白芹。烏米飯。周城羊肉。溧陽茶葉。草雞蛋。風鵝。”
天已經擦黑。仍然細雨。你在終點,蘇皖兩省交界處的一座鄉鎮下車。一同下車的,只剩一對說當地方言的男女。車站在鎮外。撐傘,向燈光閃爍處的鎮內走去。夜。雨。鎮。煙酒店。店堂昏暗的小超市。“帥鍋辣妹”店。夜雨中的鎮政府大樓嶄新,不過像寂靜凄冷的鋼筋水泥墳。一個女孩從某個店中沖出,冒雨往路邊垃圾桶內倒垃圾。“前面左拐向前,就有個鑫源賓館,是我們鎮上有名的。”她回答你。丁字路口的“鑫源”。發光字體的店名旁,還有某些筆劃已完全暗了的“桑拿、足浴”字樣。一個老板樣的男人。坐在低低服務臺后面。“我們這個賓館是鎮上最干凈的,生意最好。”他發煙給你。一個穿內衣的中年婦女冒出來,領你去開房間的門。一樓角落房間,空闊濕冷。咝咝響亮的日光燈,更是加重空闊濕冷的主觀感覺。放下背包,拿傘,關房門,用鑰匙鎖上。你出去找飯吃。
幽暗老街。黑暗中濕漉漉的連綿香樟街樹。賣瓜子花生的炒貨店在收攤。店門前有巨大遮雨棚的一家排檔還在營業。夫妻店。雨棚下的臨時灶上,女人忙碌。火焰不時舔上平底鐵鍋,映紅她的一側面孔。案板邊的男人,正在將堆成小山的、在滾水里走過的青菜切碎,這是為明天早晨的包子餡做準備。三個頭發染色的小伙子,在簡陋桌旁,埋頭吃油旺旺的炒飯。女人讓你看盛放在不銹鋼盆中的菜。很肥的醬燒塊肉。牛肉。蔫了的煎蛋。咸菜。熱騰騰的豆干。你要的面條好了。熱燙而香。而啤酒是涼的。饑餓的胃,再次充實。黑暗街道。積雨偶爾閃光。新華書店的鄉鎮分部就在大排檔旁邊。空蕩蕩。一個因酒液而臉紅的男子,正在跟門口收銀機旁的女子搭話。你進去。學生用書。農業種植書。包裝精美的大部頭郭敬明。雜七雜八文具。空蕩蕩的書店。濃墨團團般的濕香樟。美特斯·邦威專賣店。一個男孩在試衣,他的母親站在一旁。轉角處老式的“社渚旅社”。集裝車廂般的燒烤攤。音響巨大、衣褲如林的服裝超市。你又轉進一條與主街垂直的背巷。巷中水洼漆黑或閃亮。巷口鹵菜店正在關門。你看見盤子里還剩下最后半只咸鵝。雨逐漸大起來。落在水洼、鐵棚、屋瓦、樹葉、玻璃上,發出不同聲響。巷中漆黑。而在另一頭,一家燈火雪亮的服裝工場還在沸騰一片縫紉機的喀喀聲響。
回到“鑫源”。空闊濕冷。打開熱空調。房間漸漸溫暖干燥。洗澡熱水很大。無愧是可以桑拿的旅店。燒水。泡自帶的宜興紅茶。是互動數字電視。電視機上方,貼有一塊牌子,強迫你去注意:“鑫源汗蒸中醫足療館項目表”。內容如下。足療類。檸檬水晶泥,50分鐘,48元。老姜熱療,50分鐘,58元。圣宮火足療,60分鐘,78元。足疾一掃光,60分鐘,68元。藏藥,50分鐘,48元。保健類。酒火理療,50分鐘,68元。中醫松骨,50分鐘,58元。火罐理療,38元。刮痧,30分鐘,38元。泰式保健,60分鐘,78元。精油開背,60分鐘,78元。采耳,15元。修腳,15元。刮腳,10元。捏腳,10元。你打開電視。香港彭浩翔的《志明與春嬌》。樓廈叢林間的吸煙男女。男主人公的性感女友,她端起紅酒杯的纖纖手上戴有一枚戒指。所有的人瞬間都已發現,玻璃紅酒杯旁的這枚戒指上,夾有一根如此明顯的外籍男人的陰毛。
清晨你很早醒來。雨停天晴。退房出門,直接走到公路邊等車。在偏靜處打一遍拳活動身體。這里是江蘇境內,你準備前往安徽境內的梅渚鎮。車窗內放著去皖省“郎溪”小牌的私人小面包車很多,你隨便上了一輛。在中途的梅渚下車。此鎮仍存一條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風格的狹窄老街。親切世俗煙火氣息。老式的店鋪比鄰而排。在老街末梢一家空間局促的早餐鋪坐下。小餛飩滾燙。漂青色蒜葉。局促空間內,一對夫妻在吃粉絲砂鍋,一位年輕母親在喂她的嬰孩吃炒面。聊天。說到梅渚旁的定埠鎮。年輕母親說,她就是定埠人,嫁到梅渚來了。定埠已經撤并給梅渚了,那里還是幾十年前的樣子。告別。在鎮尾叫一輛三個輪子的紅色“三卡”,去定埠。一個從鎮上回家的提籃老漢和你同車。
稻浪中,樹木夾擁的的鄉村公路,起伏、清新而美。6.5公里。奇異的地方。古老的胥溪河(傳說為春秋時伍子胥開鑿,據稱是世界上第一條人工運河)分開蘇皖兩省。河兩岸都叫定埠,一座殘破的水泥高橋連接兩地。皖省定埠,地形曲折,人氣聚集,攤販摩肩接踵,雜亂的肉墩頭魚攤菜攤服裝攤水果攤蔬菜種子攤烤香腸攤包子攤蛋糕攤幾乎將所有的空地占滿。蘇省定埠,街闊房新,卻人氣散逸。和橋上閑站的呂姓老者聊。呂老七十有五,蘇省定埠人,卻一直在河對岸的皖省定埠供銷社工作。他言皖省定埠撤并給梅渚鎮后,破敗沒有發展,“你看那邊地上到處是坑洼污水,也沒有人管。”兩省以水泥橋中間為界,安徽橋段擺滿小菜攤,江蘇橋段空著,“因為這邊有人管,不許擺攤。”腳下的胥溪河屬蕪申運河之一段。蕪申運河正搞拓寬工程,因此兩岸定埠都有民房需要拆遷,見有“珍惜發展機遇,積極配合拆遷”橫幅。在兩個定埠各轉一圈,遂辭別此地,在皖省定埠這邊,跳上一輛開往郎溪的中巴。
夫妻中巴。丈夫開車,妻子收錢,夫婦倆只有四五歲的小女兒熟睡在車蓋上。鄉野公路,植物圍繞,乘客零落。經過某處,一女子陪一老婦在等車。應該是母女。老婦上車前,女兒將手中塑料袋裝著的一只烤鴨遞給她。老婦剛踏上車,女兒將一張百元紙幣扔了上來,老婦連忙撿起,趁車門未關上時,又扔還給了車下的女兒。
到郎溪。皖東南的一個縣城。郎溪招商熱氣騰騰,似乎到處都是工業開發園區。因為土地價廉,據稱僅是蘇省無錫,就已有七百家企業搬來此縣(郎溪土地每畝2萬,無錫是25萬還不易批到)。你無意在縣城停留,在車站,下了定埠到郎溪的中巴,去了趟廁所,就直接轉上停在一旁待客的前往十字鋪的車。十字鋪鎮。在郎溪縣南。素以產茶著名,有“江南茶海”、“中國綠茶之鄉”之譽。進鎮之前的公路兩旁可見連片綠色茶園。但因此鎮地處交通要沖,國道、省道、宣廣高速、宣杭鐵路都經此地,所以在鎮中已感受不到絲毫茶鎮的清涼。
決定去另一個古鎮水東。水東在宣城市宣州區境內。從你攜帶的地圖上看,十字鋪到水東,有一條縣鄉道相連。但當地人告訴你,此路只到姚家塔,再前面就是山,不通;到水東應該先從十字鋪乘車到宣城,再由宣城轉車到達。十字鋪、宣城、水東,在地圖上構成一個三角形,按照當地人指點的走法,無疑多走路。在十字鋪街頭找到一輛前往姚家塔的中巴,再咨詢司機。司機告訴你,他的中巴終點是姚家塔,要到水東,可以翻山過去。那就先到姚家塔。中巴出鎮,很快拐入山中小道。持續往山鄉僻深處。山道窄美。問司機怎會通車至如此山中僻遠地。答曰,姚家塔有礦區,螢石礦。
山鄉小村。尋一吃飯小店填飽肚子。詳細問清翻山路線。姚家塔女店主又用手機幫你叫來一輛小車,說到山腳下還有一段路,可以乘車過去。乘車。枝葉擦窗。司機一路訴說農村醫療改革現狀的種種不是。停車處叫劉家沖,一個更小的山中自然村落。小車返回。你開始翻山。大樹參天,綠意潑眼。路邊有一新立石碑,名“劉家沖村名碑”。起首幾句為:“縣南袍笏嶺下有劉家沖,村以姓名。是村也,四望崇巒郁郁蔥蔥,劉沖河納百泉之水串村而過。山中珍禽異獸有之,名木古樹有之,白鷴麋鹿逐行其間,松柏檜檀婀娜千姿。更有古樹參天挺拔有勁,萬畝竹海青翠欲滴。其中楓榧銀杏七株古樹矗立村中,均在數百年以上,人稱七姐妹。”
山中一人,萬籟俱響。到得山頂,有殘舊古寺“天泉庵”。寺住一僧,與你迎面相撞,彼此吃驚,繼之相視而笑。僧人繼明,黃色僧服,皖巢湖人,58歲,來此僅為一月。你們共坐一條長木凳說話。寺名“天泉”,是因山頂寺中奇異有井,相傳為雷擊而成,故有此名。話題涉及禪宗、柏林寺、凈慧法師、弘一、律宗、生死、欲念、永恒。他滿足于山中的獨自清靜。他領你看寺旁的茂盛菜地。“我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種菜,你看現在我一個人都吃不了。”辭別繼明。你下山。道中枯枝敗葉,腐木斷竹。下得山來,路旁茅草及膝。上何村。下何村。村莊整潔。村外稻田寂靜。路旁深澗中,有三五少年在電溪魚。村人告訴你,沿著村道一直朝外走就到水東。午后。村道空寂,無人無車。鄉村大自然的清新氣息撲面襲你。大步走路。身后有摩托聲響。攔。坐人摩托。風馳電掣。前頭村上,已經載我的摩托又載上一人,共赴水東。水東。少見的南方深厚朗潤古鎮。水陽江孕育。水陽江,源出皖浙交界的天目山區,流入長江。“始建于隋唐,繁盛于明清,皖東南最重要的水運碼頭和最活躍的商埠集鎮”。棗木梳子。老鷹茶。此鎮特產。街上買芝麻餡的麻糕吃。依然活著的古老方形大井,井畔人在洗汰,鎮中隨處可見。
出水東。路邊等車。前往寧國。青翠美麗皖東南山城。晚餐。經年的山城眾友。重聚。親切如歸。座中有初識的寧國中學李為民校長,溫厚誠摯,長者之風藹然。婉謝友人挽留。次晨一早出發。步行半個寧國城至汽車站。去廣德。
廣德。古城門。北宋天壽寺塔。塔旁數人合抱的巨大銀杏。樹身纏滿紅布。已為神樹。猶記盛暑至此,夜晚街邊大排檔的沖天熱烈紅焰。廣德老車站。破舊的去往“牛頭山”的中巴。你坐司機一側。拐下主干公路后,道路隨即泥濘坑洼。車搖如舟。司機罵自己地方:“全中國就安徽的路最差了!”傳說中的“牛頭山”。奇特的“長廣”。中巴在山麓街上的丁字路口停止。你下車。轉角處店堂空蕩的快餐鋪。孤零零的玻璃鹵菜車。不時有載重卡車卷塵接連而過。牛頭山地屬安徽省廣德縣新杭鎮,卻是1958年成立的浙江省長廣煤礦集團公司(簡稱“長廣”)總部所在地。街旁自留地里給菜澆水的男人——前煤礦工人告訴你,長廣長廣,一半在浙江長興,一半在安徽廣德。牛頭山這個地方,一條街上有兩所學校,一個安徽的,一個浙江的;一條街上有兩個公安局,一個安徽的,一個浙江的;一條街上有兩所醫院,一個安徽的,一個浙江的;一條街上有兩個電話區號:0563和0572。“煤挖得差不多了,人都快搬光啦。”日漸敗落卻骨架依存的煤礦街鎮。據稱長廣最盛時有10萬人,安徽牛頭山的浙江長廣公司,司法、教育、郵政、電力、鐵路(特地修筑)、醫療、餐飲曾經一應俱全。你在新街上一家簇新的小餐館吃過飯后,轉它的老街。墻體上砌有水泥字“長廣旅館”的褐色水泥樓,呈現過去年代的破敗冷落,猶如時光塑造并矗立的長廣墓碑。街上總見酒后臉色酡紅的三兩男女。“招待所大酒店”院中滿地鞭炮紅屑。大小飯店雜置。桔皮蔗屑隨處。重卡呼嘯揚塵。洗頭美容店并排。總有描畫精細的俗艷女子,出沒街頭或散坐店門。某種行業的興隆發達。街邊超市買一瓶“農夫山泉”,牛頭山街樹灰塵路旁,你搭上屬于浙江的公交中巴。槐坎。煤山。車廂內擁擠的人群體味和襲來的困頓睡意中,你前往下一個地方:長興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