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理想背道而馳的日子

寫意

但是這些男人們吶，這些日子們吶，總讓人背道而馳，找不著回頭的路。

今天就去租房

膠囊公寓的老板看著楊劍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行李箱擺來擺去，不以為然地說：“別擺了。這兒的人都和你一樣，都是所謂的知識分子。咱這缺的是錢，不缺文化！”

“缺的是錢，不缺文化！”楊劍在類似停尸間的白色空間里躺下來時，咬牙切齒地重復(fù)著這一句。

一覺醒來已到傍晚。楊劍沖了個澡，出去找小香玉吃飯。

小香玉是楊劍的女朋友，原名謝小玉，因為笑起來沒心沒肺的樣子像小香玉，便落了這么個又土又俗的名字。

說起來，楊劍都記不清上次看到小香玉沒心沒肺地笑是什么時候了。楊劍現(xiàn)在有點(diǎn)怕看小香玉的臉，一看就覺得自己這個男人當(dāng)?shù)猛]勁的。

晚上在大排檔，小香玉的表情鎖定在憂愁的頻道。她對楊劍說：青兒那兒沒法住了。她和張濤每晚都那啥，鬧騰得特厲害。

操！楊劍半是羨慕半是嫉妒地罵了一句。

要不，住到猴子那兒去？楊劍試探地說。

小香玉的表情很憂傷。楊劍明知道猴子長年覬覦小香玉，他這是要送羊入虎口。可有什么辦法呢，人窮志短。張濤擅長寫詩，在雜志社混，猴子擅長賺錢，和他的老鄉(xiāng)一起炒房，只有楊劍，說不出來擅長啥，所以工作還沒著落。

小香玉憂愁地回張濤和青兒的出租房了。楊劍在膠囊公寓的“停尸間”里睡了一晚，第二天痛下決心，直奔本市著名的快遞公司。

快遞公司的負(fù)責(zé)人看著楊劍的本科畢業(yè)證，眉毛都沒動一下。這年頭別說本科生，研究生也有來送快遞的。

“底薪一千，提成五角，不包食宿。”負(fù)責(zé)人說得有氣無力。

楊劍在心里默算了一下，簡直有些喜出望外。

“什么時候能上班？”

“現(xiàn)在。馬上。”

一大麻袋沉甸甸的快遞背在肩上，楊劍一下子就覺得自己成了有錢人。有錢人立刻掏出手機(jī)打電話給自己的馬子，特別豪氣地說：今天就去租房！想租什么樣的就租什么樣的！

楊劍吃準(zhǔn)了小香玉是個懂事的姑娘，明白自己應(yīng)該“想租什么樣的”。果然，電話那頭的小香玉開心得咯咯直笑，特別乖巧地說：我現(xiàn)在就去城中村找個單間！

可能要發(fā)生一點(diǎn)香艷的事情

楊劍深深知道，小香玉名副其實，溫香軟玉。問題是截止到目前為止，這團(tuán)軟玉溫香只讓看，不讓嘗。

今晚，是他第一次和小香玉過夜，他想表現(xiàn)得隨意一點(diǎn)，很隨意地就把事情給辦了。

楊劍目前的心情是，很期待，很想去傷害。

還沒等他把傷害小香玉的武器亮出來，小香玉就在他期待的眼神中，用書在床鋪中間搭了一條三八線，說，你睡那邊！

楊劍在黑暗中挺了一會兒，伸出去的手被小香玉無情地打回來四次，終于憤而起身，丟下一句：你這樣做是不人道的！出門了。

第二天送快遞的時候，楊劍的情緒很惡劣。有一戶人家按了半天門鈴卻沒人來開門，貓眼那兒一明一暗的，分明有人在里面偷窺。楊劍不耐煩地對著貓眼說：有病！準(zhǔn)備扔下快遞走人。

這時，門鎖卻“咔嗒”一聲開了，楊劍遲疑了一下，推開門。

門里沒人。裝修得很豪華，雪洞似的。楊劍不想多打量，揚(yáng)起聲音喊：簽收！

進(jìn)來。把門關(guān)上。聲音好像是從房間里面?zhèn)鞒鰜淼摹?/p>

楊劍想了想，關(guān)上門，脫掉鞋，循著聲音找進(jìn)去。

真他媽大啊！楊劍穿過客廳的時候這樣想。客廳的盡頭連著三扇門，他正琢磨著該往哪邊轉(zhuǎn)，就看到了下面這副景象。

一個穿著浴袍的女人，背對著楊劍，站在鏡子前打量自己。聽到動靜，她從鏡子里看著楊劍，問：我老嗎？

楊劍沒回答，咽了一泡口水，“咕咚”一聲，嚇了他自己一跳。

女人是熟得很透了，熟到了極致。

女人轉(zhuǎn)過來，嘴角挑起了一絲笑，對楊劍微微頷首說，你過來。

楊劍的腦子有點(diǎn)蒙。直覺告訴他，可能要發(fā)生一點(diǎn)香艷的事情了。可理智又告訴他，天下沒有免費(fèi)的午餐，三十六計走為上。還沒等他想明白，女人一把抽掉了浴袍的束帶，浴袍抖開了，里面竟是一絲不掛。

楊劍好像分成了兩個自己，一個自己升到了半空里，眼睜睜看著另一個自己一下子撲到女人身上。

楊劍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惡意。像是對著固執(zhí)到底的小香玉，又像是對著這間自己連一個廁所也買不起的房子。

他將這股子惡意都集中到身下的女人身上。

其實我很愛我老公的

小香玉干上保險推銷員了。楊劍問，你行嗎？熱臉貼人家冷屁股的。小香玉信心十足地回答，沒事，我這人本來就沒心沒肺。

小香玉每天七點(diǎn)鐘起床，用自來水洗把臉，抹上劣質(zhì)的化妝品，套上廉價的套裙就去擠地鐵。先進(jìn)公司嘰哩哇啦喊一通口號，叫做“晨會”；喊到忘乎所以了就去辦公樓挨個房間推銷，叫做“掃樓”。

小香玉又一次狼吞虎咽地嚼著冷餡餅的時候，楊劍問她，你是在給牛魔王打工呢？

小香玉愣了一下，問他是什么意思。

楊劍說，不然你成天像哪吒踩著風(fēng)火輪似的？

小香玉白他一眼，說，我不努力點(diǎn)行么？再過兩個月我就轉(zhuǎn)正了，到時候咱倆就能只花我的工資了。你的工資一分錢不動，全存起來，買房！

楊劍明明知道他的工資在房價面前就是個屁，還是被小香玉的盲目樂觀鼓舞了。

小香玉什么都好，就是不讓碰，一到晚上就堅守著她的三八線。在這種看得見吃不著的饑渴狀態(tài)下，楊劍又去找了幾次女人。和女人這種關(guān)系的好處就是雙方都足夠直接，直接到直至完事，雙方的上半身都還保持著衣冠楚楚的狀態(tài)。

女人并不介意這種直接。她甚至連楊劍叫什么名字都沒問過。楊劍給她打電話，只說幾個字：現(xiàn)在過來？女人就回答：可以。其它時間里，女人一概保持沉默。

有一天，女人突然開口說話了。你有愛人了，是嗎？

楊劍腦子里掠過了小香玉的笑臉，一下子無力地趴在了女人身上。

女人沒發(fā)覺有異，接著說：其實，我很愛我老公的。

你他媽的不是說要留到結(jié)婚嗎

女人一開始說她老公，就一發(fā)不可收拾。楊劍就在她的回憶中，默默地完成一次次的沖刺。

他沖刺完了，女人還在回憶。回憶她老公怎么找遍大學(xué)里的教學(xué)樓給她送雨傘。楊劍有點(diǎn)感慨，這事他也為小香玉做過。可這會兒，他躺在另一個女人的床上。

不是我們不想純情，是生活不給機(jī)會啊！

女人說，那時，我很漂亮的。他常說我是最漂亮的。你信嗎？

我信。楊劍衷心地說，你現(xiàn)在也挺漂亮的。

女人笑了，笑得既羞澀又得意。笑容還在臉上沒褪下，突然又哭了。她說，你陪我去找找他，行嗎？

這應(yīng)該是女人家的另一處房產(chǎn)，比女人現(xiàn)在住著的那一套還要寬敞豪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楊劍這樣想著，對女人的同情就打了很大的折扣。

他本來不想摻和的，但經(jīng)不住女人的一再央求，也實在是對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有點(diǎn)好奇，就跟著來了。女人說她已經(jīng)觀察她老公很久了，這次絕對一捉一個準(zhǔn)。捉到了，她也不鬧事，只讓楊劍把那個小三帶走，留下她和她老公好好談?wù)劇?/p>

我現(xiàn)在不恨他們。我和你睡過了，這口氣就平了。女人說。

說真的，這話楊劍聽在耳朵里委實不是滋味。

和女人躡手躡腳的，從臥室一路找到書房。書房門開著，一個中年胖子俯在書桌上，想必就是女人的老公了。不過他正在讀的不是書，也不是電腦，而是一個裸女。

一開始楊劍還在心里贊嘆：大老板就是大老板，干這事還找這么個日理萬機(jī)的姿勢。可是等書桌上的裸女爬起來一亮相，他傻了。

蒼白的蘋果臉，略大的嘴，乳尖像小鳥嘴一樣噘著——可不就是小香玉？

有那么幾分鐘，楊劍覺得自己肯定認(rèn)錯人了。可小香玉哆哆嗦嗦地穿上了衣服，眼睛不敢直視地對他說，你怎么來了？

楊劍幾步過去，一下子就把中年胖子撅成了開飛機(jī)的摸樣，問小香玉，是不是他強(qiáng)迫你的？我殺了這孫子！

兩個女人同時蹦到他身上。女人沖著他一通亂捶，喊：放開我老公！神經(jīng)病！神經(jīng)病！

小香玉抱住他的胳膊，哭著說，不是他強(qiáng)迫我的，是我自愿的。他買了我好多保險，不然我就過不了試用期了。

楊劍快要瘋了，他掐著小香玉的脖子喊，你他媽的不是說要留到結(jié)婚嗎？

小香玉只是哭。她的脖子就在楊劍的指縫間，稍一使勁，就能感覺那頸骨在咯吱作響。楊劍突然松開手，環(huán)顧屋子里這些把彼此睡得亂七八糟的男女，怪笑著出門去了。

留給世界前仇舊恨一筆勾銷的微笑

楊劍是托張濤去小香玉那兒拿的行李。張濤問他：至于嗎？現(xiàn)在找個肯跟著你吃苦的姑娘不容易。

至于。楊劍回答。

張濤想說什么，欲言又止。

行李拿回來了，楊劍留張濤喝酒。張濤笑了笑，說晚上還有事，改日吧。

這頓酒一改日就再也沒喝上。最后一次看到張濤，是在電視新聞里，他被警察押著赴刑場前，回頭留給世界一個前仇舊恨一筆勾銷的微笑。

青兒傍上大款了，要和他分手，他不同意，把青兒殺了。

楊劍就著張濤的微笑喝下一斤二鍋頭，倒在床上，朦朧中他看見小香玉了。他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臉很疼。小香玉卻還在。他的酒一下子醒了，翻身坐起來，不自然地笑著說，你怎么來了？

來看看你。小香玉笑得比他自然一點(diǎn)。

他倆都刻意不提張濤和青兒。像是從來沒有認(rèn)識過這兩個人。

還住那兒嗎？楊劍問小香玉。

沒。小香玉回答，我搬到猴子那兒了。

哦。楊劍心里揣摩這意味著什么。還沒等他揣摩完，小香玉直接給了答案：我跟猴子了。

挺好的。楊劍回答地飛快，生怕回答慢了一點(diǎn)就等于承認(rèn)了自己的心痛。

小香玉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問，你還在怪我？

楊劍苦笑了一下，說，我不怪你。要怪，就怪咱倆太有緣，要不是咱倆那么巧睡了一對夫妻，這會兒還在高高興興地商量結(jié)婚呢。

小香玉笑了，笑得有點(diǎn)凄涼。她說，既然這么有緣，我還是想給你一回。以前老拒絕你，怪對不住你的。

楊劍問，你既然都那樣了，干嗎就不愿意和我？

小香玉想了想，說，其實，我也沒故意想騙你。我就是想把咱倆的第一次留到新婚之夜。對我來說，那才是真正的第一次。你懂不？

楊劍說，我懂。他流淚了，輕輕地把小香玉放到床上，剝光，用目光狠狠地舔。然后他瞇著眼嘆了口氣，說，你走吧。

總讓人背道而馳，找不著回頭的路

楊劍又一次見到小香玉，是在一個秋日的早晨。他那時已經(jīng)不送快遞了，找了份IT公司的工作，背上了電腦包，穿上了休閑西裝，稱得上人模狗樣。

在這么一個人模狗樣的早晨遇到舊情人，還算運(yùn)氣不錯吧。況且當(dāng)時他還正從自己新租的小區(qū)里出來，這小區(qū)和城中村可不能同日而語了。即使算不上高檔，也絕對稱得上體面，總之都屬于能讓小白領(lǐng)望山跑死馬的那種。

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喊自己的名字，楊劍的手停滯在藍(lán)牙耳機(jī)上。一轉(zhuǎn)頭，一陣風(fēng)從十八歲的少年歲月里吹來，眼前是那個曾經(jīng)讓自己在雪地里苦等，現(xiàn)在挺著大肚子的女孩。

小香玉笑盈盈的，一點(diǎn)都不意外的樣子，問他，上班啊？

楊劍說，是啊。你怎么上這兒來啦？

都說這兒早市的蔬菜新鮮，我過來看看。小香玉沖他晃了晃手里的籃子。

這……話題終于落到了小香玉的肚子上。

六個月了。小香玉拍了拍肚子，又補(bǔ)充道，猴子的。

哎。楊劍提醒自己別多事，卻還是忍不住問，猴子對你好嗎？

好。小香玉沖他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又?jǐn)D擠眼，意思是讓他放心。

你不是趕著上班嗎？快走呀，別遲到了。小香玉說。

對，對。楊劍好像恍然大悟的樣子，說，那，再見了。他默默看著小香玉，將那張記錄著自己這輩子第一次深愛的臉銘記，再忘掉。

楊劍轉(zhuǎn)過身。他沒有看見，身后的小香玉，眼淚已經(jīng)打濕了整張面孔。

來這兒轉(zhuǎn)悠好多個早晨了，終于遇見了他。小香玉早就知道他住在這里，怎么會不知道呢？那房子根本就是自己找人轉(zhuǎn)租給他的。

這事猴子還不知道呢。說起來也挺對不住猴子的。怎么自己總是在做著對不住別人的事情呢？天知道自己一直是一心想當(dāng)個好女孩、好女人的。但是這些男人們吶，這些日子們吶，總讓人背道而馳，找不著回頭的路。

也無需回頭。你看，楊劍就沒有回頭，他一直在邁開大步往前走。小香玉想，這大概是一個男人面對生活的唯一姿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