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潮
抽了幾口煙,他才慢慢說,學上了就不好戒,戒不掉就少抽點,抽點好的,另外,一支煙別抽盡,大半截就掐了。
不許學抽煙
讀高中后,他給我最多的警告,不是“不能逃課”、“別惹女孩”等,而是“不許學抽煙”。
每一次他這樣對我說的時候,指間都夾著一支煙。本地產(chǎn)的哈德門,他抽最便宜的那一種。但據(jù)說很好抽。
他每天抽一盒左右,每個月控制在四條以內(nèi)。成條買還能便宜一點。或者也不全是因為價格原因,媽每天都在嘮叨他少抽點少抽點,他怕嘮叨。
我有記憶開始他就抽煙,他年紀并不是很老,卻是老煙民,十六七歲就抽煙了。經(jīng)常夾煙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已經(jīng)泛黃,即使剛剛洗過手,也有淡淡的煙草味道。他的牙齒需要定期清洗。
小時候并不喜歡他身上的煙味,尤其吃飯的時候他抽煙,坐得近了,經(jīng)常會嗆到。他在家的時候,媽總是開著窗,即使冬天。
除了抽煙,他也不太愛說話,是性格比較嚴厲的那種男人,我像所有小孩子一樣,對這樣一個男人有點畏懼。
但媽對他很好,嘮叨歸嘮叨,從來都不真正責怨他。他抽煙多的時候,媽就經(jīng)常給他燉冰糖雪梨,捎帶著我也能喝一點。
高中以后我住校,六個十七八歲的男生擠在一個小房間里,空氣中充斥荷爾蒙的旺盛氣息,簡直什么都想做,逃課、追女孩,包括抽煙。
其中兩個男生初中就開始偷偷抽煙了,鼓動著,每個人都躍躍欲試。我也是。
想起他的警告,還是有所顧及,可最終還是拗不過那種強烈的好奇,有天晚上,接過了同學遞過來的煙。
第一口被嗆到了,他抽的那種哈德門有點沖,但不甘心他們的嘲笑,緩了緩,又慢慢抽。
男人對煙都是有天賦的,根本不用學,抽到第三支,姿勢就像模像樣了。慢慢吸進吐出,品出煙絲里獨特的苦香。
倒是有點明白了他為什么抽煙。
于是也買了一包,自己抽了幾支,其余的分散給同學。
周六補課半天,放學回家沒有坐公交車,而是在暮秋的風中快速步行了一個多小時——覺得這樣可以驅散凈身上的煙味。到底還是心虛、有些怕他。
但沒想到,一進門,他立刻就察覺了不對勁,圍著我繞了兩圈,問,是不是抽煙了?
沒有。我口氣很堅決,卻不太敢看他。
沒有?他轉身進廚房摸起搟面杖朝著我走過來。我反應也夠快,拉開門跑了出去。他舉著搟面杖在后面窮追不舍。邊追邊喊,讓你抽煙,讓你撒謊。
我和他一前一后圍著院子那幾棟舊樓房轉著圈地跑,直到我媽下班回來看到這一幕將他攔下。
我氣喘吁吁地站在他幾米開外的空地上,他也跑不動了,大口喘著氣直不起腰來。
有點兩敗俱傷的感覺,看熱鬧的鄰居都笑。
還是好煙好抽
那天晚上我給他寫了一份保證書,保證不再抽煙,否則甘愿被他打斷腿。
之后不管同學怎么拉攏、取笑我,我都沒有再抽過煙,我是真的害怕他打斷我的腿。他脾氣不太好,我媽說,做焊工的,脾氣沒幾個好的,而現(xiàn)在他的工廠效益每況愈下,工作壓力很大,他偷偷接了一些外活,雖然賺錢,但是辛苦,我還是不惹他的好。何況他對煙的味道實在太敏感了,我根本騙不了他。
不抽就不抽吧,原本也是因為新鮮好奇。
但他的煙卻一直抽得很兇,每天早上,抽掉兩支煙思維才開始正常運轉,他對抽煙已經(jīng)有依賴。后來我讀大學,走的時候,他更是一再鄭重告戒我,不許抽煙。別的倒都沒怎么提。
我已經(jīng)過了對一切好奇的年紀,并且大一下學期談了女朋友,也是每天都警告我不能抽煙,所以也就斷了那念想,平常打電話回家,碰巧他接的時候,甚至會半開玩笑像媽那樣嘮叨他幾句,讓他少抽煙。
他就呵呵笑,說,我這輩子是戒不了了,你一定不要學,抽煙不好。
他知道抽煙不好,但是戒不掉,以前是不會這樣承認的,現(xiàn)在卻說得很坦白。
很奇怪,我讀大學以后,和他之間那種多年的緊張關系忽然緩和了,他的脾氣也好了起來,有時說說話,感覺并不像父子,只像兩個身份對等的男人。有次跟媽說起來,媽笑,當然是這樣啊,現(xiàn)在你長大了,你們可不就是兩個男人嗎?
大學畢業(yè),我留在念書的城市,上班后發(fā)了第一個月工資,給他買了一條軟中華寄了回去,他在電話里說:還是好煙好抽。
那以后就抽點好的,少抽點。我說,反正現(xiàn)在你有錢了——我畢業(yè)后,他那個工廠徹底倒閉了,他被一個私人的企業(yè)聘去當師傅,收入比以前還高了一些,我也不再需要他負擔,經(jīng)濟上寬裕許多。
他很爽快:行,聽你的。
后來媽說,他當真開始買貴一些的煙,還是哈德門,但升了一個檔次。
戒不掉就少抽點
但我最終還是染上了煙。
工作的第二個年頭,因為參與了公司部門的職務競爭,我面臨巨大壓力,和戀愛四年的女友之間又發(fā)生變故,她愛上別人,我們四年的感情分崩離析。
那個晚上喝了許多酒,然后,接過了同事遞過來的香煙。
這東西染上很容易,幾支后,我感覺到心情平緩了許多——忽然明白了為什么當時生活并不富裕的他會染上抽煙的習慣:媽說,那時候他當學徒工,才16歲,遠離家鄉(xiāng),沒有任何家庭背景的窮小子,想在這個城市生存下來并不容易,要付出過多的體力和精力。受了委屈,遇到困難,沒有人可以幫襯、沒有別的出口,于是學會抽煙,排解人生的重重壓力。
久了,就成了習慣,難以改變。我不知道當年他用了多久開始嗜煙成癮,不過半個月后,我已經(jīng)開始為手邊沒有煙而著急。我成了寫字樓吸煙處的新成員。
等情緒慢慢緩和,忽然想起來他的話,卻已經(jīng)晚了。原來煙真的不好戒,而我也不想太辛苦逼迫自己——人生真的是需要宣泄的,哪怕只是用一支煙的時間。
那年春節(jié),我回家,給他帶了好煙,給他點上后,自己也習慣地摸過一支。
他愣了一下,想說什么,但看我熟練的姿勢,忍住了。抽了幾口煙,他才慢慢說,學上了就不好戒,戒不掉就少抽點,抽點好的,另外,一支煙別抽盡,大半截就掐了。
我聽著,起初也發(fā)愣,聽完,眼一熱。這段抽煙太多,竟然忽視了他一直對我的告戒。他知道我是染上了,不容易戒,就像他自己,戒了半大半輩子也沒戒掉,而現(xiàn)在,他也不能再拿著一根棍子追得我滿院子跑。能說的,也只有這些。
心里難受了一下,爸,前段工作有點緊張,沒事,以后我會戒。
他點點頭,工作固然重要,身體也很重要,別讓自己太累,也別太拼命賺錢。、
我也點點頭,然后我們都沉默下來,只有兩只香煙在各自的指間明明滅滅、慢慢燃燒。
但是第二天開始,我發(fā)現(xiàn)我和他同時都想抽煙的時候,他會克制一下,有幾次把手中已經(jīng)拿起來的煙又放下了,然后有意無意地看我片刻,想說什么最終又都沒有說。
我知道,他還是介意我抽煙的,于是那幾天,就盡量克制一下。
我明顯發(fā)現(xiàn)他老了,好像半年的時間,頭發(fā)開始大片地泛白了。
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回去后,每次打電話,他都不忘叮囑我一句,盡量少抽點,煙不是什么好東西。
我這邊答應著,那邊指間的煙明明滅滅,一如他當年。
工作和生活進入到一種平和地穩(wěn)步向前的狀態(tài),又趕上了公司蓋福利房,他知道后堅持讓媽給我打過來幾萬塊錢,加上我的一點積蓄,交了首付。
十一有七天假期,我正猶豫著是否回去時,媽打電話說,他最近身體不太好,晚上咳得厲害,后背偶爾會疼,又不肯去檢查,只是把煙戒了……
我很吃驚,他竟然把煙戒了,努力這么多年都沒做到,卻說戒就戒了。看著自己已經(jīng)被漸漸熏成微黃的手指,心里忽然很難受,有些透不過氣來,立刻買了回去的車票。
當天晚上見到他,都說戒了煙人會胖一點兒,可他還是瘦,而且更瘦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guī)メt(yī)院做檢查,路上,他看著車窗外,說,不出意外,肯定是了。
我說什么?
他又重復一遍,我的身體我知道,肯定是。
我忽然明白過來,他說的肯定是,是肺癌——好多年前他就總是說這樣抽煙抽下去,以后一定會得肺癌。但后來,我抽煙以后,他再也沒有說過。
我問他,真是的話你怕不怕?口氣是輕松的,但我一顆心已經(jīng)重得快要支撐不起。
怕也來不及了,所以不想檢查。他呵呵笑。我揉碎了兜里的半盒煙,一瞬間心如刀割。
果然不出意外,是肺癌。好在不算晚,醫(yī)生指著他的CT片給我看,光影下,我看到他左肺的邊緣,有明顯黑色的一小團。
我沒有瞞他,辦了住院手續(xù),聯(lián)系好主治醫(yī)生,準備做手術。
醫(yī)生說,再晚一段時間,左肺就要全切了,煙抽得太多,生活習慣也不太好。
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害怕或頹廢,只有種任命的無奈,第一次說,早知道,真該早早就戒了,然后看我一眼。我裝作不在意轉開頭去,如他所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然后,卻聽到他在我身后讀護士站對面墻上帖的醫(yī)學常識,是關于抽煙的,其中有一句,說如果在40歲之前戒煙,肺部可以慢慢恢復到?jīng)]有抽煙時的健康狀態(tài)。
這句話,他反復念了兩遍,慢,清晰。我轉回身,很確定地說,爸,我戒!我知道他是念給我聽。
后來他做了手術,左肺切除大部分,又進行了長達一年的三個療程的放化療,被折騰得極其虛弱,卻總算暫時保住了命。
那一年,他56,我27歲。
那以后,我沒有再抽過煙,我知道這輩子都不會再碰它。絕不再碰。
后記:
三年后,他的病情復發(fā)并且已經(jīng)轉移,沒有辦法再手術了。
兩個月后,他離開。
清明,我給他掃墓,帶了一盒煙,點燃一支放在他的墓碑前,有風吹,吹起淡淡苦香,好像自天堂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