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舅

捕風

[親情之間]

周日，去醫院看舅舅。看見他樂呵呵地盤坐在病床上，非常樂觀。肚腩還是鼓鼓的，睡衣的花紋讓人想到舊時的財主。醫生在給他做喉部息肉手術時，發現一側菜花狀新生物，這是癌癥的信號。

我們說著一些安慰的話，大家都避免提“癌”這個字，仿佛《哈利波特》里大家都害怕提到伏地魔的名字。舅舅面對自己可能的病情毫不露怯，他的笑容依舊帶著一絲狡黠，和過去家人批評他抽煙喝酒時他露出的笑容一樣。他只能用氣聲說話，卻一直試圖說話。離開醫院之前，看到他偷偷放了包煙在睡衣口袋里，他說，戒煙得慢慢來。

這幾日，腦子時不時想起我的舅舅，他喝酒不愿放酒杯的樣子，大汗淋漓端上做好的大菜的樣子，抱著家里小狗一直親的樣子，以及說為了朋友和人打架的故事時的樣子。他是一個非常講義氣的人，不知這是否得益于所謂的碼頭文化。他從小就出了名的調皮，趁別人上廁所時搶了別人的帽子撒腿就跑。長大后遇到不平之事，他總是兩肋插刀，有時甚至豁命相助。雖然平時膽大，又嗜酒如命，誰讓他放杯子他都會發火，但自從開車后他從不酒后駕車，甚至開車時都不接電話。

舅舅家原來是最寬裕的，記得我表姐十周歲時，他們在一家大酒店請了好多桌客人，他們也是最早搬新房的，當時在他們兩套房打通后的新家里，我羨慕了好久。可是改革開放后，大量工廠在市場經濟的考驗中敗下陣來，隨之而來的是潮水般的下崗職工。我的舅舅也不幸成了時代浪潮的犧牲品之一。

下崗后，他做過司機，打過工，日子有一陣子過得很艱難。那段時間也逢我表姐的叛逆期，兩人因為各自脾氣火爆，關系僵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年表姐生病了，舅舅抱起她去手術室，表姐說，那一瞬間所有矛盾都自然化解。

后來，舅舅靠最初學習的中醫知識再次振興了自己的家庭，他的診所救治了很多病人，之后他又加入了大姨開的國醫館，天天坐診，難有休息。沒想到在一切都好起來之時，卻被疾病眷顧了。

從醫院回來后，又過了幾天，病理報告出來，確診為癌癥。對此，家人保持了極大的冷靜。當與疾病與災禍打過太多次照面后，人總能學著更體面地與之戰斗。聯系醫生，了解病情，準備手術，處理醫保，每一步都走得很有章法，仿佛家人瞬間組成了一支抗癌小分隊，各自發揮專長行動著。

人的一生總會遇到一些波折，好在有家人和朋友愿意和自己一起承擔那些困難。五年前，當我的媽媽忽然病倒在北京時，是我的舅舅搭上最近一班火車，站了一整夜趕到急救中心。

我想起舅舅給我起的外號，很難聽，但每次去到姥姥家，聽到他大聲地叫我，都覺得那么親切。我在等著他下次那樣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