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zhí)浩,詩人,小說家。現(xiàn)居武漢。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及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等。
小時候我總共只理過一種發(fā)型:平頭,而且總是去一個地方理發(fā)。幾十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那位理發(fā)師的面貌。別人都喊他“楊師傅”,我也跟著喊。在記憶中,楊師傅每理一個頭收費兩毛錢,似乎一直是這樣,平頭如此,分頭也是這般,好像光頭也是一樣的價。我猜想,楊師傅大概只擅長理這三種發(fā)型,而這三種發(fā)型已足以應(yīng)付當時當?shù)厝说男枨螅谝环N發(fā)型適合兒童,第二種適合青年,第三種主要用于中老年男子。楊師傅是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人(因為我一生下來,他就已經(jīng)是一個老頭了),之所以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他,并不是因為我去過很多次(實際上我去那里的次數(shù)并不多,大概是每年一兩回吧,總共也沒有多少次。我家里后來買了一把理發(fā)剪,等我哥哥稍大后,我的腦袋便大多交給他處理了),而是因為這老頭兒的模樣有些神秘,譬如,他那間光線暗淡的理發(fā)室,那面灰蒙蒙的鏡子,那塊掛在鏡子旁邊黑黝黝的擦刀皮片,以及楊師傅那張難看的有著豁唇的臉。
從我家步行到理發(fā)店有一段路程,先要走一截泥濘的土路,然后在柏油馬路上走兩公里,再沿一道土路向山坡上爬幾分鐘,這才看見一座低矮的青瓦房坐落在公路邊。房前似乎有一棵什么樹,樹下放著幾張條凳,一些人坐在那里抽煙聊天,另外某個人伸長脖子與深陷在不遠處的莊稼地里的某個人影交談,楊師傅呢,則在里面忙碌,偶爾端一盆臟水出來潑在門前的塵土上,也抽空瞟一眼都有些什么新顧客。每次,楊師傅總是先給大人們理完了,才招呼我坐上那張破舊油膩的黑皮沙發(fā),在我脖子周圍圍上一塊白布,然后,手持剃刀在一塊同樣油膩光滑的布片上來來回回地打磨著。房間里面真是暗啊,鏡子里只能看見晃動的人影。楊師傅的理發(fā)工具只有四樣:一把推子,一把剪刀,一把剃刀和一把梳子。楊師傅理發(fā)更多是靠自己的手感來進行的,在開剪前他要用食指和中指反復(fù)丈量顧客的發(fā)絲,丈量完畢,我便聽見頭頂上傳來一陣咔哧喀哧的響聲,伴隨著這均勻的脆響,發(fā)絲紛亂地飄落在圍脖布上,我的腦袋隨即感覺到了異樣的清涼。
許多年過去后,我曾與一位兒時的伙伴共同追憶過那段生活,我提到了“楊師傅”,他想了想,笑道,你當時怎么會去找他理發(fā)呀,他的手抖得那么厲害,難道你就不擔(dān)心他一刀子割斷了你的喉嚨嗎?
割斷喉嚨的事終究沒有發(fā)生,但我的確吃盡了他那雙顫抖的手的苦頭。為了按緊我的腦袋,以便于修剪,楊師傅總是用力地摁著我的頭皮。而他一用力,渾身便像通電似的抖個不停。我也因為緊張而變得像一個瘧疾病人,里里外外忽熱忽冷,身子像篩糠一般……可以想象,在這種狀態(tài)下理出來的頭發(fā)是什么樣子,用我兒時伙伴的話說:像梯田一樣!然而,我當時似乎并沒有感覺到有什么難為情的,因為楊師傅畢竟是那一帶的名師,能去他那里理發(fā)的孩子屈指可數(shù)啊。所以,一理完發(fā),我便會如釋重負般奔下山坡,鉆進馬路邊的雜貨鋪里,用剩下的三毛錢買一把糖果,蹦蹦跳跳地回家。
有一次,我趴在門旁觀看楊師傅給一位老年男子理發(fā),只聽見一陣清脆的剪刀鉸聲過后,男子的發(fā)絲盡數(shù)斷落,眼看他的頭皮慢慢顯露出來,越來越光亮了。楊師傅這時又換上了推剪,由腦勺后面一直推到腦門前,幾個來回之后,男人只剩下了一個光禿禿的腦殼。楊師傅將光頭摁進臉盆稍稍熱洗了一下,便用鋒利的剃刀刮了起來。當他刮到男人的臉頰時,我聽見男人“哎呀”一聲,模樣極其狼狽。楊師傅應(yīng)聲停住手。我湊過去,看見一道血痕滲出男人的臉皮,隨后傷口越來越明顯。楊師傅也不吭聲,只是用毛巾在傷口處敷了敷,又繼續(xù)刮了下去。但我明顯看見他蒼老的手青筋畢暴,動作也滯緩了許多……直到這位倒霉的老男人手捂面頰一言不發(fā)地從沙發(fā)椅子上下來,我始終沒有看見楊師傅臉上流露出任何歉意。那一次,我沒有理發(fā),而是一溜煙地跑回了家。不久,聽說他死了,由于他一直沒有帶徒弟,所以,楊師傅死后這家理發(fā)店便從我們家鄉(xiāng)消逝了。偶爾我也會聽人談起他,談到楊師傅的種種好處,談到他個人的生活,而這些道聽途說也從來沒有在我的腦海深處激起任何反響,直到我后來聽說了一件事——
有人告訴我,楊師傅年輕時曾追求過我奶奶。當然,我奶奶那時心氣很高,當年身邊有一群追求者,現(xiàn)在還活著的有名有姓的人就有一大排呢,她自然不會把這個“豁子”放在心上。說著,他信口報出了幾個男人的姓名,其中有兩個我曾在理發(fā)店那里見到過,已經(jīng)老得不成體統(tǒng)了。聽了這人的話,我不禁啞然失笑,一想到楊師傅的“情敵”們把腦袋伸向他鋒利的剃刀之下,我就禁不住頭皮發(fā)麻,好像正在剃刀下顫抖的皮肉不是別人的而是我的一般。也許楊師傅為了能夠克制住這一血腥的念頭,他必須強迫自己用顫抖來消耗精力,在不停的顫抖中,他接受了生命的乏力和虛弱,也最終體面地保全了自己理發(fā)師而非殺人犯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