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 草
在夕陽下,彎曲
靜止,偶爾搖晃
我在其間
一瞬的光斑閃過
比我的一生漫長
我在其間
活得太久了
沒有活夠那種久
沒有欲望,又不愿舍棄
漸漸歸于心靈的自在
沒有等,卻等來了
我的放下,能看見
這模糊的光線
在細微處
在衰草的關節
那折斷的位置
是我的脆弱
也成為我的堅韌
夢醒之后
深夜,一個噩夢驚醒了我
知道不是真的,還是后怕了一陣
又睡著了,慶幸這個夢沒有繼續
新的一天開始了,我不再受制于夢
卻老是想起這個夢
我常常記不起做過的夢
哪怕當時多么真切,清醒時
我難尋夢的線索
可這個夢我依然沒有忘
還跟隨著我,使我心神不寧
使我恐慌,因為這個夢
關乎我最親的人
我沒有別的化解之法
我來到了廟里,對著菩薩
俯下了我的身子
春雨的縫紉
雨是春天的針線活
閃亮的針尖
翻飛不已
我走過沉寂的花園,衣領濕了
眉毛上掛上了雨滴
從容而緊迫,早上開始的縫紉
還沒有覆蓋隆起的土堆
就像我無法加快的腳步
走進了泥濘
三月了,大地需要花邊
需要盛大的裝飾
我需要什么,是一棵樹的繽紛
還是一個池塘浮現的水窩
如松開又扣緊的紐扣
一定有秘密的針腳
在我心的僻背處
輕輕走過,按住了什么
又喚醒了什么
冬日游漢城湖
兩千年前的古人,也曾在此運送泥沙
在此筑城,在此開鑿運河
是否料到了,此后的毀滅和掩埋?
冷風還不能凍結湖面,水鳥俯沖
迅速雕琢出一個放大了的漩渦
水邊,巨大的水車停止著
我走上隆起的土堆,對視這個純粹為了擺設
而搭建起的擺設,又有什么不可呢
一對情人正在水車前合影,表情多么夸張
以前這里是團結湖水庫,再以前還有別的名稱
更早的以前,這里是漢城
是漢高祖的城,是漢武帝的城
挖掘開始于當下,也開始于當初
不要吃驚,水井里露出的
只是燒制的人頭,樹皮的夾層里
披掛著盔甲,也阻隔了萬箭的呼嘯
那個號令天下的人,會不會預見
此后的復制,和粗劣的復原
宮殿涂上了曾經的鐵銹色,銅鑄的雕像
能看見秦嶺的煙嵐,似曾相識嗎
對旁邊的北二環,卻一定陌生
也不要意外,穿仿古裝的表演隊
他們剛吃完盒飯,散兵游勇的心里
操心的是失業保險和勞保,不是節目單
歷史是用來消費的,也是用來浪費的
好在我們的歷史足夠長,足夠多
古城墻殘余的基礎上,長雜木,長雜草
還沒有完全衰敗,還掙扎著一絲綠意
一條游狗,就來自墻背后的村莊
輪回不分早晚,退出去的是大多數
我就是其中一個,如果再有一個千年
來這里的是別人,看到的和我又有不同
上 泥
早些年的事了——一個大人物去世了
小城的喇叭,從早到晚廣播
滿世界都是哀樂,我在上學的學校
扎白花,跟著同學一起哭
我的眼淚太少了
中午回家,經過一個單位
這里的門樓子正在修建,幾個民工
在和泥,在上泥
鐵锨鏟起,用力甩到門樓子上
上頭有個人,也是用鐵锨接住
他們似乎置身局外
和泥,上泥,對他們是要緊的
這時,有一個民工停下了
支著鐵锨,在聽廣播
聽說些什么,這時
一個工頭模樣的人大喊了一聲:
“聽啥呢,上泥!”
這個民工一驚,趕忙鏟起了一鐵锨泥
高高地甩了上去
我也一驚,快步走開了
我的耳朵里
又灌滿了廣播的聲音……
我突然感到了憂傷
第廣龍:1963年生于甘肅平涼。1998年6月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91年參加詩刊社第九屆“青春詩會”;已結集出版六部詩集,八部散文集。曾獲中華鐵人文學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冰心散文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