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20世紀80年代,貴州青年作家李寬定,以其描繪黔北風俗人情的“女兒家”系列小說的成就引起了文壇的注目。在1975年,李寬定就開始了他的小說創作。此后的七年時間,他發表過二十余個短篇小說。由于這些作品沒有自己的特色和風格,讓他對自己越來越不滿意。他覺得自己很像磨房里的牛,“蒙著眼睛,拉著石磨,一個勁兒地朝前走”,“直到走得不能再走了,停下來,揭開蒙在眼睛上的布條,才發現自己還在磨房里,好生苦惱”。[1]李寬定認識到,“創作,要從生活出發,從自己的實際出發”[2],貴州山鄉才是他的藝術生命的沃土。可是,如何經營這塊沃土,才能讓它開出藝術之花,仍然是相當艱難的。
讓他頗感幸運的是,他工作的《山花》雜志社選送他去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深造。1982年3月,他走進了這個培養作家的搖籃,成為該所第七期學員。為了幫助這些文壇新人,講習所為每個學員都配有一個導師。李寬定謝絕了講習所領導的安排,投奔被冷落在文壇之外,甚至連作家協會的會員都不是的落魄文人沈從文老先生門下。其實,在來講習所之前,李寬定既不認識沈老,也不知道中國文壇上有沈從文這么個作家。“我是偶然買到兩本《沈從文小說選》,一口氣讀完,讀得激動萬分;這才是小說!這才是文學!這才是我想師從的作家!”[3]在《邊城》、《三三》、《長河》等一系列湘西系列小說中,沈從文描繪的一幅幅湘西的風俗畫和鄉下人的人性美,讓李寬定尋找到了自己的藝術趣味。于是,他決定重新起步,要用自己的筆描繪出一幅黔北鄉村的風俗畫,在風俗人情中尋求人性的美。“我何不揚長避短,從我比較熟悉的民情風俗中,寫出人的美?寫出鄉情的美?”[1]
學習之余,李寬定創作出了《良家婦女》、《小家碧玉》、《山月兒》等多部“女兒家”系列小說。在這些作品中,我們再次感受到了沈從文的美學思想的藝術魅力。“強調的始終是一種未經現代文明或商業文化‘污染過的鄉村的自在狀態,而集中體現他作品文化形態特質的,應該說主要是一種人性的內容,尤其是一種自然的、古樸的、原始的人性的內容”。[4]李寬定的小說寫的多是黔北山鄉的女子,他筆下的女主人公大多集美麗淳樸和聰明善良于一身,讀來如品香茗。為何李寬定對這些山鄉女子一往情深?原來,當他尚在襁褓之中,父親就扔下他們母子猝然辭世。他的母親為避流言,接觸的多是女子。“所以,我的童年時代,是在女子群里‘廝混過來的”。“我熟悉她們、了解她們;我愛她們、敬她們”。“我所熟悉的那些女子,都是些最樸質的人。她們做著最平常的事,說著最平常的話。”[5]
他的辛勤筆耕也獲得了豐厚的回報。其中,《良家婦女》、《山林戀》等四個中篇被《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山民》獲《北方文學》八二年短篇小說一等獎,《良家婦女》、《山月兒》等六部中篇還被改編成電影文學劇本,并先后搬上了銀幕。由中國第四代著名導演黃健中拍攝的《良家婦女》,先后在五個國際電影節上獲過八次獎。僅經過兩年時間,李寬定就從一個文學新人成長為在國內文學界享有一定聲譽的著名作家。
在他那一系列為黔北山鄉女性畫像的小說中,《良家婦女》以其對黔北民俗和人情的詩意書寫,無疑是成就最高的一部。
《良家婦女》的民俗探索
在新時期的地域文學中,李寬定創作的黔北“女兒家”系列小說之所以能獲得文學界的認同,是與他對頗具特色的黔北鄉風民俗的描寫分不開的。在他那一幅幅描寫黔北民俗的形象畫卷的作品中,當屬《良家婦女》所珍藏的民俗資料最為豐富,“民俗甚至成了作品的重心內容,如將之抽去,小說的基本框架就不復存在”。[7]小說是在黔北過去“大媳婦,小丈夫”的婚配習俗結構下衍生的一個感人故事,其中還穿插了其他一些民俗。
解放前的黔北流行著成年姑娘嫁給還不懂事的男孩為妻的“大媳婦,小丈夫”的婚配習俗。李寬定創作《良家婦女》的素材,來自于他熟悉的一些大媳婦和小丈夫的故事。其中,有他的堂哥和堂嫂的故事(堂嫂比堂哥大八歲)[8];也有他讀師范時的同學“少偉”講述的他的大媳婦的故事。[6]舊時的黔北,流傳著這樣的諺語:“要得發,女大八”,妻子要大丈夫八歲才好。黔北大媳婦配小丈夫的習俗,還有與其他地方不一樣的地方,“新媳婦接過門來,丈夫再小,也得和媳婦同房;然后,背也好,抱也好,這小丈夫就歸了媳婦了”。[6]
顯然,黔北這種大媳婦配小丈夫的習俗,有別于過去許多地方甚為流行的“童養媳”制度。“童養媳”,是指由婆家撫養的女孩,待其成年后與該家庭的兒子“圓房”。給別人家做童養媳的女孩,家境大多貧寒,父母無力撫養她,于是父母把她送養或賣到另一個家庭。尚未成年之前的童養媳,地位很低,相當于那個家庭里的一個小用人,經常受到婆家的虐待。而在“大媳婦,小丈夫”的婚俗中,大媳婦的地位則高得多。她不僅負責監管“小丈夫”的教育和成長,而且還是操持家務的好手。可是,這種婚俗卻違背了女人的人性,使其長期處于精神折磨之中。在《良家婦女》中,開炳唱的山歌(《馬伕頭的歌》),以一種詼諧的方式表現了大媳婦的寂寞:“張家九歲小哥哥,討來十八大媳婦;半夜三更醒轉來,爹呀媽呀嚇得哭。媽在隔壁房間問——‘幺兒,你又尿在床上了?‘沒有。‘那你為哪樣哭呢?‘她摸我的小雀雀。”[6]在等待丈夫成年曉事的漫長歲月里,她的自然人性深受壓抑;而當她的丈夫步入中年,她因積勞早衰,往往遭到丈夫的嫌棄。
關于這種不合理的婚俗產生的原因,有人曾進行過深入探討。“小丈夫娶大媳婦多發生在農村較富裕之家。而女方家境相對貧寒,地位相對低下”。由于經濟條件的緣故,男方家長掌握著婚娶的主動權。“就男方家族而言,是為了‘預支勞動力,縮短‘代距。就女方來看,則是以犧牲人生權利、抑制人性本能而換取稍好一些的生存環境”。給年幼的兒子娶成年媳婦,對男方家庭來言,確實有不少好處。不僅娶進一個能接班的“內當家”,而且“早栽秧早撻谷”,“家庭成員世代更新的周期明顯縮短”。娶來的貧家女子能勤儉持家,“既能操持家政,生財進寶,又可添丁進口,生男育女,所以這些人家樂而愿為”。[9]
少偉的家在“隔頂山城不遠,離鄉下很近”的易家山。在易家山,無論是山上野生的折耳根,還是園子里種的大頭菜,背進城去,就變成了錢。盡管少偉的母親易五娘是個寡婦,但過世的公公和丈夫給她留有幾畝田產。在當時的農村,易家母子是不愁吃穿的。關于杏仙家的情況,我們只知道她家“在三十里外的余家灣”,她的父親和哥哥參加了鄉公所審理她的離婚公案。小說提供的信息不多,但仍然可以看出,她是一個家境貧寒的山里人。
在小說中,還珍藏著黔北其他一些民俗。在婚俗文化中,有一種很古老的習俗,叫做“打新郎倌兒”。拜堂之后,在進入洞房之前,來吃喜酒的親戚圍攏去打新郎的背,以此獨特的方式來表示喜慶。結婚之日,新媳婦吃“紅糖開水蛋”來寄托人們生兒育女的愿望,因為“蛋”被人們認為是生命的種子。過門(指女人出嫁)那天,新娘要“上頭,包白帕子”。表示告別了女孩的時代。
民俗中的人情美
自“五四”以后,全國各地涌現出大量的地域文學。地域文學的勃興,得益于魯迅小說的啟示。在一系列以烏篷船、咸亨酒店、未莊、土谷祠等獨特的浙東地域環境構成的小說世界里,魯迅以一個啟蒙者的眼光審視著農村封建宗法社會中野蠻的習俗和“吃人”的禮教,以此喚醒沉睡在“鐵屋”中的民眾。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一大批作家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家鄉故土,揭露了許多落后的封建性民俗,如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和許杰的《賭徒吉順》描寫了農村“典妻”的陋俗,魯彥的《菊英的出嫁》講述了浙東民間“冥婚”的風俗,蹇先艾的《水葬》再現了貴州“水葬”儀式中民眾的“看客”心理。
站在啟蒙的思想高度,這些作家關注著陳規陋俗的鄉村正在上演的一幕幕悲劇或鬧劇,無疑具有啟蒙民眾的現實意義。可是,對于新時期的作家李寬定來說,“大媳婦,小丈夫”的舊俗已不復存在。他沒有把小說簡單地處理為反封建包辦婚姻主題的俗套,而是“用歷史和未來的追光,交織在一點去照射屬于我的那一份生活,和我對這份生活的感受和理解”[6],比較真切地寫出了遵循著“做人要講良心”的樸素思想的杏仙,當她尋找到自己真正的愛情,卻難以割舍她那可愛的小丈夫和善良的婆婆的矛盾心理。從李寬定的小說人物之間流淌出的濃濃親情,使得這一看似早已失去“現實意義”的小丈夫習俗的題材,重新煥發出了新意。
小說以杏仙為描寫的中心和焦點,并從兩條相互交錯的線索來展開故事情節:一是她與易家母子之間的親情;二是她與開炳的愛情。小說的成功之處在于,細致地描寫了糾葛在這兩種情感中的杏仙的矛盾心理,從而揭示出了她的善良和淳樸。
頂山城解放的前一年,十六歲的杏仙被一頂花轎抬到了易家山,嫁給了八歲的孩子少偉。杏仙很喜歡她的小丈夫少偉,每回進城賣菜回來,她總會買一點兒少偉喜歡吃的東西;走一回娘家,她都把少偉帶著,“一出村就拉來背上馱起”;少偉下河洗澡,五娘知道后,將他手腳綁在板凳上用篾片打了一頓屁股,“杏仙站在旁邊,不敢哭,也不敢上去勸,心都碎了,牙齒把嘴皮咬得血浸浸的,過了好多天嘴皮都還是紫的”。[6]少偉也很喜歡杏仙。少偉不愛讀書,老是逃學,五娘拿他沒辦法,叫杏仙“把他管緊點”。杏仙輕言細語地對少偉說:“你再逃學,我就不喜歡你了。”此后,少偉再也不逃學了。
可是,小時候聽話的少偉,長大后是否會變心,仍然是杏仙和其他一些關心她的人心里的隱憂。她們用鄉村世代所遵循的良心和孝心的道德觀來教育少偉。一次,杏仙回娘家時,她和背上的“小丈夫”之間有過這樣一段精彩的對話:
“弟兒,這陣你走不動,我背你;以后我老了,走不動了,你怎么辦?”
“我又背你。”
“你不怕人家笑?”
“我不怕。”
“這才有良心!弟兒乖!”……
“你要好生記住。”[6]
大嫂令狐榮珍,時常當著杏仙的面,對少偉說:“你長大了,要有良心……你要好生記住。”[6]三嫂苗巧英則板著臉說:“將來你出頭了,敢對人家杏仙三心二意的,我就哪里見了哪里發財,一刀把你砍成兩半邊!”[6]
當初嫁到易家山,“比杏花還美”的杏仙,“卻不喜歡穿花衣服,也不喜歡戴花”[6]。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開炳,不僅“長得那么高,膀子那么寬,手勁兒那么大”,而且“會說書,會唱山歌”[6]。開炳唱山歌,唱開了杏仙的心竅。兩人偷偷地相愛了。淳樸善良的杏仙,既渴望擁有自己的愛情,又不忍傷害易家母子的感情。當開炳要她與少偉離婚時,她猶豫了:“母對我這樣好”,“偉偉怎么辦呢?”,“我舍不得丟開他”。[6]杏仙在追求愛情的同時,卻背負著良心譴責的重荷。糾纏于兩種情感之間,不堪重負時,她甚至想到一死了之。
“弟兒,你說,姐姐死不死?”
“姐姐不死。”
“譬如死了呢?你怎么辦?”……
“弟兒,你說,姐姐好不好?”
“姐姐好。”
“不,不好,姐姐沒良心。”[6]
杏仙與開炳在晚上放電影時約會,被三嫂帶領的眾人“發現”。眾人準備用繩子將開炳捆起,讓鄉政府來治他的流氓罪。一向溫柔膽小的杏仙,發了瘋一樣撲過去,用身子護住炳哥:“是我約他來的,你們要捆就來捆我!”“我約他來,請他明天陪我到鄉政府去打離婚!”[6]在外界輿論的壓力下,一直掙扎在兩種感情之間的杏仙,以一種連她自己都想不到的方式爭得了戀愛婚姻自由。
次日早晨,天麻麻亮時,杏仙帶著良心的自責,站在門外,哭著給還睡在床上的五娘交代了家里的事情:“母,鑰匙在桌子上的。馮家借我們三升包谷,是他的大姑娘來借的,說開了年就還。弟兒的棉鞋,我上起了,要拿到鞋后鋪去楦一下。”[6]磕了個頭,依依不舍地離開了生活過四年的“婆家”。少偉哭了,早已滿眼是淚的五娘也哭了。杏仙走后,五娘披起衣服跑到杏仙的房間,看到床上擺著打算讓杏仙給一家人做衣服的一疊布,匆忙地將這些布打包好,讓少偉追上杏仙,并悄悄地告訴他:“你悄悄地給她說,你三嫂在溝坎門口的馬路上等她,要潑她。你喊她走小路,從天門河繞過去!”[6]少偉追上杏仙后,兩人擁抱著,大哭起來。去送杏仙的大嫂用力將兩人拉開:“你還不快點走!天就要大亮了!”[6]杏仙這才一路哭著,走了。在小說的結尾處,這樣一個應該是喜劇結局的婚俗故事,李寬定對它作了悲劇處理。于是,在這樣一個催人淚下的氛圍中,被感動得淚流滿面的讀者,猶如經歷了一場淳樸真摯的人情的洗禮。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11YJCZH100)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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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錢蔭愉.李寬定與他的文學世界[J].山花,1987,(03).
[5]李寬定.半世人生[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9.
[6]李寬定.良家婦女[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7]王剛.民俗流變的形象材料——試論黔北小說中的民俗描寫[A].黔北民俗文化[C].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93.
[8]李寬定.《良家婦女》寫作前后 [J].中篇小說選刊,1983,(05).
[9]樂勞恩,王剛.黔北“小丈夫”習俗初探[A].黔北民俗文化[C].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93.
作者簡介:
劉大濤,男,湖南麻陽人,文學博士,遵義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文藝理論及外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