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陽
“主義”是現代學術思想的靈魂,是它的發動機、指南針和價值尺度,也是近現代社會變遷方向的指示器
從近現代世界史看,大國崛起普遍伴有思想方面的世界歷史性的貢獻。中國是超大型國家,所以更應能在崛起過程中做出世界歷史性的這種貢獻。但我們首先應當想明白:如果我們厭棄主義、只究問題,這種貢獻究竟還有多大可能?
本文認為,“主義”是人文社會思想發展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和途徑,也是近現代社會變遷方向的指示器。無論是空談“主義”還是厭棄“主義”,都不可能使中國實現現代化。中國應能提出世界性的“主義”。這是中國的需要,也是世界的需要。
“主義”的內涵是“至上”
九十三年前,胡適先生提出了一個非常有中國特色的對子:問題與主義。這在當時雖有偏頗,但也有其合理性。在后來的歷史演變中,它又變成一種更加偏頗、也更加固定的對立模式。按照這種對立,主義無問題,問題無主義。但主義之爭不是在爭“主義問題”嗎?近現代的“問題”不也是大多來自于“主義”嗎?試想,如果人們認為不平等是理所當然的,怎么會有“不平等問題”呢?如果沒有女權主義,又怎么會有“婦女解放問題”呢?
更要命的是,這種虛構的對立嚴重地禁錮了國人的思維,左右了中國的社會思潮。按照這種對立,國人似乎只能做這樣的選擇了:或者多研究些問題,或者多談些主義,二者必居其一,而且必有一錯。那么,如果不是“多談”主義、而是“多研究”主義,如果既“多研究主義”、又“多研究問題”,或者如果“多研究主義”、“少研究問題”,那又怎么樣呢?可惜,這些合理的選項都被排除了。
于是,我們的社會思潮和學術思潮就總是在這種人為的兩極對立之間來回反復。現在則是在倒向這樣一個方向:越來越多的人士正在厭棄“主義”,以至于主張廢掉這個詞。但這并不是離現代文明越來越近,反倒是與之漸行漸遠了。
那么,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追本溯源,其中的一個主要問題,就是胡適誤解了“主義”這個外來詞。他說:“主義都是具體問題的具體解決法”;“主義”就是把具體計劃“變成一個抽象的名詞”。這與西語中的“主義”幾乎不沾邊。雖然當時也有人在論戰中強調“主義”的理想性,但也仍然未能搞清“主義”究竟是什么?
“主義”是一個外來詞,英文中表示“主義”的就是后綴詞尾-ism。ism是“至上”的意思,所以“主義”的內涵是“至上”。“至上”表達的是人的價值選擇的結果——價值觀。所以“主義”首先就是標志著人的價值選擇結果的范疇,即它的首要內涵就是價值取向、價值觀。也就是說,在諸種價值之中,你將哪種價值視為你的終極價值、首要價值、優選價值,你的“主義”就是什么。
這就是說,第一,在兩種相反的價值中,你肯定哪種價值,就是哪種價值的主義。譬如,在專制與自由之間,你肯定專制就是專制主義者,你肯定自由就是自由主義者。
第二,在多種肯定性的價值中,以哪種價值為首要價值,就是哪種價值的主義。譬如,在都肯定自由、民主、法治、憲政、平等諸種價值的前提下,在這些價值之間又出現某些矛盾因而需要有所取舍時,以自由為首要價值就是自由主義,以民主為首要價值就是民主主義,以法治為首要價值就是法治主義,以憲政為首要價值就是憲政主義,以平等為首要價值就是平等主義。
第三,在全部價值中,以哪種價值為終極價值(最高價值),就是哪種價值的主義。譬如,以自由為終極價值就是自由主義,以幸福為終極價值就是幸福主義,以普遍幸福為終極價值就是普遍幸福主義。
由此可知,“主義問題”首先就是價值選擇問題,“主義之爭”首先就是價值選擇之爭,“主義理論”首先就是價值理論。毋庸置疑,所有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而絕不是可有可無的。
但“主義”又不限于價值觀。“主義”的第二大內容就是“大思路”,也就是如何實現它所主張的價值觀的大思路,也就是它的工具性、手段性的大思想。這種大思路既可能是科學的,也可能是幻想的;既可能是正確的,也可能是錯誤的;既可能是清晰的,也可能是模糊的;既可能是系統的理論思路,也可能是大致理論直覺,或某種經驗主義的概括……但無論如何,它都是大思路,而不是細節。大思路屬于“主義”范疇,細節及其變動則不屬于“主義”范疇。
在基本價值觀相同的前提下,這種大思路的差異又會進一步地形成“主義”的多樣性與差異。以社會主義來說,在這個層次上就有了科學社會主義、空想社會主義、民主社會主義、市場社會主義、憲政社會主義、幸福社會主義等至少幾十種社會主義。
由此可知,“主義問題”還在于這種大思路問題,“主義之爭”還包括這種大思路之爭,“主義理論”、福利社會主義也還包括這方面的思想理論。毋庸置疑,所有這些也都是非常重要的,而不是可有可無的。
“主義”也是現實價值體系
實際上,“主義”不僅是主觀的,而且在一定條件下,還會實現為現實的價值體系。也就是說,在觀念形態的“主義”獲得實現的條件下,“主義”還包括它的價值目標賴以實現的整個實踐體系。在最廣泛的情況下,這個體系包括了為實現這個價值目標所必需的經濟體系、政治體系、文化體系和社會體系,即包括了整個廣義的社會體系。就相對較小的“主義”來說,它所需要的體系自然也相對較小。但所有這類體系都是為特定價值目標服務的,因而也就都屬于“主義”范疇。
人們往往以為價值只是主觀的,不是客觀的。但實際上,價值不僅包括價值觀,還包括價值實現。前者是主觀的,后者是客觀的,或者至少也是實際存在的。比如,當民主還只是人們所向往的東西時,它只是價值觀,不是客觀存在,而當民主獲得實現后,它就是人們可以享有的價值物了,因而也就是一種客觀存在了。
“主義”的實質就是以某種至上價值為中心的價值體系。當它還只是觀念形態的價值體系時,它是主觀的“主義”,而當它成為實踐形態的價值體系時,也就是當它外化為以某種至上價值為中心的實踐體系時,它就成為所謂客觀的“主義”了。在這時,它或者表現為某種“主義”的行為,或者表現為某種“主義”的運動,或者表現為某種“主義”的組織,或者表現為某種“主義”的制度,或者表現為某種“主義”的社會……而在所有這些情況下,它們都是一種實際存在,而不再只是一種以某種至上價值為中心的價值觀和大思路了。
人的世界是一個價值世界。“主義”不是這個價值世界的全部,而是它的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也就是說,小的價值不屬于“主義”范疇,只有具有相當重要性的價值才能屬于“主義”范疇;分散的、隨機的、自然的價值選擇不屬于“主義”范疇,以某種至上價值為中心的觀念和實踐才有“主義性”。比如普通的購物沒有“主義性”,但為實現重要的某種至上價值目標的購物(比如為某種主義的運動購物)就有“主義性”了。在人的價值世界中,以某種重要的至上價值為中心的價值體系(觀念體系和實踐體系)具有最強的支配力,因而它也正是這一價值世界的重要的組成部分。
在人的價值世界中,自古以來就存在著“以某種重要的至上價值為中心的價值體系”,而無論其是否有“主義”之命名。“主義”一詞的提出只是使這類現象有了通用名稱,而不是人為地創造了這種現象。
英語中用來表示“主義”后綴的“-ism”源自古希臘語詞綴“-ism—s”,它到15世紀被英語所借用,16 世紀開始被廣泛使用,構建出許多新名詞,并且擁有了現代的“主義”內涵(比如despotism,即專制主義)。“-ism”這個后綴具有極強的造詞能力, 許多名詞加上它都可以構成新詞。16世紀以后,西方“主義”繁多,實際更是現代化時期的價值矛盾、價值選擇、價值觀念、價值理論和相應的學術理論實現了歷史性的重大飛躍的一種表現。
大約在19世紀或者更早, 日本人首先把“-ism”翻譯為“主義”,后來中國留學生又把這種翻譯搬到中國, 以后就流傳開來了。“主義”一詞雖然也會被濫用,但我們不應因噎廢食,重新退回到沒有“主義”一詞的古代狀態去。
“主義”現在已是全球范圍的通用語,而且經常有很高的使用頻率。廢棄“主義”一詞將會使中國再次與世界脫軌。以目前全球使用頻率最高的“恐怖主義”一詞來說,把它縮寫為“恐怖”,意思就全變了,全世界都聽不懂,這又如何實現國際交流呢?
沒有現代“主義”就沒有現代學術,也沒有現代文明
“主義”現象貫穿歷史,遍布世界,但到目前為止,在學術思想界,還是西方國家的“主義”最多。翻開任何一本西方哲學、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的學說史,我們都會看到各種“主義”在其中,而且它們的地位很重要,其主要的“主義”尤為學術思想的主流之所在。學說史是這樣,學術思想的現狀也是這樣。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就曾爆發過一場世界性的“主義”大論戰,社會民主主義挑戰新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也介入其中。
西方學術界“主義”繁多,盡管其中也有泡沫,但主流仍然是積極踏實的,成果也是異常豐碩的。這反映了他們的價值理性、價值思維很發達,為實現價值目標而服務的學術思想也很發達,而不是表明了他們比缺乏原創性“主義”的中國學術界要浮躁。這些豐碩成果也是使之賴以在國際學術界居于主導地位和擁有強勢話語權的核心競爭力之所在,而且在他們的論說具有科學性、合理性的范圍內,這種話語權也不是所謂話語霸權,而是真理的說服力所形成的影響力。這些豐碩成果更是使西方國家賴以在近幾個世紀內崛起的深厚的思想資源,也是其賴以崛起的精神密碼之所在。誠然,在西方的“主義”之中,也包含有不少不足、錯誤和糟粕,但當我們在整體上審視西方學術界的時候,我們更應看它的優點,而不是看它的缺點。因為,看它的缺點并不能使我們學到什么,看它的優點才能使我們獲得長足進步。
在這里,我們尤應從中領悟到,“主義”是需要富有思想性和學術性的潛心研究的,“主義研究”也是學術思想賴以深入發展的一種主要途徑。這主要表現在,作為“以某種至上價值為中心的價值體系”,當“主義”已是一種實際存在時,它需要以適當的“主義”命名獲得概括,進而得到專門的系統研究。當它還只是一種模糊的價值理想時,它更需要思想家的深度開崛以形成明確、深刻的價值觀和價值理論,并形成和發展它賴以實現的富于科學性的大思路。當學者認為事物的某個方面最重要、進而形成相應的學說體系時,還會形成純粹學術性的“主義”,如結構主義、功能主義、理性主義、非理性主義、行為主義、幸福主義等等;在這時,即使是有片面性和失誤,這種“主義”也是人們賴以通過“片面的深刻”探求真理的一種主要形式和途徑。當諸如此類的原創性的“主義”提出后,以它們的理論文本為對象的“主義研究”也會隨之發展起來;這種研究包括理解性研究、驗證性研究、評價性研究,以及由此導致的原創性的理論研究。當“主義”文本形成源流關系后,對于“主義”的學說史研究也發展起來了,進而知識社會學式的學說史研究也發展起來了。當人們對于自己所認同的“主義”掌握到一定程度時,又會根據實踐需要發展出對于主義的各種應用性研究。
由此可知,“主義”是現代學術思想的靈魂,是它的發動機,是它的指南針和價值尺度,是它的客觀研究的方向和動力,是它的生命線,而不管人們是否意識到這一點。從學術上看,沒有現代“主義”就沒有現代學術。從實踐上看,沒有現代“主義”就沒有現代文明。
大國崛起應能包括世界性的“主義”貢獻
我國的現代化首先是派生型的現代化,這就從根本上決定了,我國必須首先盡可能地汲取人類所創造的一切現代文明成果,這樣才能走上現代化的發展道路。毋庸置疑,我們在這方面仍然做得很不夠,還需付出更大的努力。
但另一方面,我們也應清醒地看到,我國要實現現代化,只是照搬外國學說固然不行,只把外國發現的普遍價值和普遍真理創造性地運用于中國實踐也不夠。我們必須有原創性的基礎理論,特別是必須提出世界性的新“主義”,這樣才能彌補“拿來主義”的嚴重不足,也才能在與全人類的共同進步中實現自身的現代化。我們有這種需要,也有這種能力,更需這種信心與努力。
這是因為,第一,這是一種世界歷史規律。從世界近現代史看,任何大國都是在某種程度的新環境中崛起的。這種新環境首先就是世界性的新環境,同時又是在世界歷史中具有前沿性的囯內變革的新環境和新難題。這就使之必須認真地面對新情況,提出新問題,解決新問題,因而也就必須實現相應的思想文化創新,這種新的思想文化也必須具有某種程度的世界領先性,這樣才能使之通過解決世界前沿問題而實現自身的崛起,而這同時也就正是新興大國對于人類思想文化的世界性的重要貢獻。由于這種規律,意大利貢獻了文藝復興,英國貢獻了自由主義,法國貢獻了啟蒙思想,美國貢獻了《人權宣言》,德國貢獻了古典哲學和馬克思主義,瑞典貢獻了民主社會主義理論……現在,已經輪到中國應當和必須貢獻某種東西的時候了。
第二,這是在世界性資源、環境壓力下實現我國的現代化、世界和平和世界性的可持續發展的重大需求,也是我國能夠予以滿足的需求。由于地球資源、環境的剛性約束,西方過度消費的現代化實際是不可能普及到全世界的。由于中國不是可以搭便車的小國,而是超大型國家,而且目前又是全球三、四十億人一起奔向現代化,全球資源、環境的剛性約束又已很明顯,這就意味著,中國不可能實現過度消費的現代化,而且全人類也不可能沿著這條道路持久地走下去。由此,探索和創造新型的現代化就成為了全人類的歷史任務。但它又不能不首先是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大國的歷史任務,因為要讓發達國家從過度消費退到適度消費非常難,而對中國來說,不僅實現現代化的任務很急迫,而且資源、環境的剛性壓力也在要求我們盡快解決這個大問題。
實際上,這種新型現代化只能是適度消費的現代化。但要轉向這種現代化就必須解決深層次的價值觀問題。過度消費的現代化體現的是消費主義價值觀,這種價值觀的泛濫又與文藝復興以來世俗價值觀缺乏終極關懷的缺陷密切相關。所以,全球化時代無疑需要“重估一切價值”,而且這種“重估一切價值”已經應當和必須上升到終極價值的層次上了;只有站在終極價值的高度才能“重估一切價值”。這種深植于人性深處而又為時代迫切需要的終極價值實際就是普遍幸福。所以,我提出:社會主義就是普遍幸福主義,普遍幸福主義就是人類的終極“主義”。普遍幸福主義非常適于解決人類正在面對的資源、環境大問題。因為它告訴人們,實現幸福所需要的財富并不是多多益善,而是適度即可。實現富裕幸福后還有兩個無限的幸福源泉,一是利他,二是追求高層次需求滿足所獲得的幸福,特別是精神幸福。這就可以使人們從追求過度消費的現代化轉向追求適度消費的現代化,盡管同時也還必須有制度約束相配套。西方從古希臘時期就有幸福主義,近年來幸福主義又在復興,但它還沒有明確系統的普遍幸福主義,也沒有“普遍幸福主義”這個詞,這就表明我國也是能夠做出世界性的“主義”貢獻的。
第三,我國所擁有的某些重要有利條件也使我們應當和能夠做到這一點。一是我國正處于大變革時期,而且這是一個巨大國家的大變革時期,這使歷史的深層次東西也都浮到表面上來了,這就特別有利于人文社會科學實現重要的理論發展。西方也曾經歷過這個階段,但那時人文社會科學的發展程度比較低,分析工具比較少,現在又已遠離這個階段,學者們普遍對于這種大轉折感到比較隔膜,這就是它的固有局限性。而中國現在則是能夠利用現代分析工具認識當前的大變革及其透露的深層歷史信息,這就擁有了西方學術界也羨慕的提出重要學術理論(包括純粹學術性的“主義”)的特別有利的條件。二是中國人聰明。一位德國物理學家評論說:世界上最聰明的,第一是中國人,第二是猶太人,第三是德國人。楊振寧也說,他的主要貢獻實際就是證明了中國人并不比外國人差。這種在幾千年文明熏陶中形成的智能,也是我國的一大優勢。三是人口非常多。這意味著我們的天才非常多,而且在相對較低的社會發展階段上就有可能匯集起較多的人才來,而這也是任何中小國家都不可能做到的。
由此可知,我國確實應能提出世界性的新“主義”。我們不應妄自菲薄,而應像楊振寧先生那樣,敢于和善于挑戰世界最前沿、最困難的理論問題,敢于和善于站到人類理論思維、理論創新的最前沿。我們只有具備了這樣的信心和勇氣,才有可能為此付出踏踏實實的努力,也才能取得相應的重要成就。這種成功,不僅將是我國真正崛起的重要標志,而且也將是人類文明的新曙光。
(作者為中央社會主義學院教授)
責編/徐艷紅美編/石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