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魯迅我會忘記
書店的清冷處放了幾個書架,都是些名人名著,其中一格貼著魯迅的標簽。
但署名魯迅的書不多,反倒盡是些研究魯迅懷念魯迅的書。其中一本書的裝幀很是考究,咖啡色的厚皮封面上鑲嵌著一個魯迅的黃銅頭像,凹凸有致。如此考究的包裝,價格自然也不菲,實際上,它足以買下幾套平裝的魯迅全集本了。
近些日子又去逛時,發現魯迅這一格騰出了一半位置,放上了周作人的書,還多加了一個“周作人”的標簽。這讓我想起了法國先賢祠中的伏爾泰與盧梭。不知是否是后人有意而為之,將魯迅與周作人擺在這樣一個尷尬的位置。
對于魯迅,從小接受語文教育且成績不算糟的我是再熟悉不過了,似乎從入學起便是敬之又敬,一瞧見“魯迅”二字便是一個哆嗦,再盯著看他的肖像,短發豎立,目光犀利,眉頭緊鎖,面龐消瘦,或沉思或眺望,沒有笑容,凝重而嚴峻。我總有一種甘做門下走狗的沖動,只恨晚生,未瞧見他老人家的真容。至于這份敬畏從何而來,我也不得而知,只是覺得他的“三家五最”無人可比,又覺得他臨死前對怨敵一個都不原諒的姿態讓人敬畏。我覺得他堪比馬克思:生前有很多敵人,但未必有一個私敵……以上大都是從老師那兒得知的,細想起來,方覺奇怪,我為何敬仰魯迅?
記得魯迅最早跳入眼中,是一篇《我的伯父魯迅先生》,那時老師在講臺上扔開了課文,單講起了魯迅。他將魯迅一生的作品按時間列了出來,讓我們記住并強調這是重要考點,后來還專門考過一張魯迅專輯的試卷,現在還記得內容。若我熟睡了,有人大喊一聲“魯迅”,我在夢中聽見了,大概會發出夢囈:“字豫才,我國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1918年……”關于魯迅,這是一個條件反射的過程,一個魯迅包含了太多的考點。一群學生聚在一起,報出“魯迅”后,大家異口同聲的接嘴:“字豫才,我國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1918年……”這種情形與報出“床前明月光”相似,不同“嘴臉”頃刻統一了“口徑”。
后來魯迅開始定期出現在課本中,且隨著次數增多,愈發有了規律性,每次都會有新的內容,魯迅所包含的考點像滾雪球一樣積累起來。“1918年發表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1918年至1926年……1927年至1935年……”。
似乎我們不只要記住魯迅寫的文章,還要記得文章的出版順序及魯迅的生活軌跡。與之相似的便是唐玄宗對“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貴妃的愛了,不過他是愛屋及烏,甚至捧出了炙手可熱的楊國忠。而我則是恨烏及屋了,正是對魯迅先生事無巨細人生經歷背誦的厭惡,也連帶著抗拒魯迅本人的文章了。
實話講,魯迅的文字頗有些趣味,尤其是《朝花夕拾》中捕鳥一類的童年小事,真叫我覺得親切可人,令人艷羨,但這只限于課外,在課堂上,魯迅的文章便不是用來讀的,相反只是用來分析的。時常一節課的功夫只停留在他的幾句話上。一字一句讀書,讀出作者的潛臺詞,讀出每一個副詞的意味,甚至連標點也不放過。
凡是我國應試教育的優良產物,應大多記得魯四老爺在祥林嫂被婆家搶走后陸續說出的三個“可惡,然而——”,據專家所言,各自都有確定的深刻含義。記得當時教室電風扇吱嘎吱嘎地響,只有老師聲嘶力竭用帶痰的聲音引導我們靠近標準答案,最后,由于我們朽木不可雕,老師公布了答案,我們埋頭記下了一些帶有空穴來風陰謀論的文字分析。若借用迅哥兒的話說,他不想知道“茴香豆”的“茴”有四種寫法,我們也不想知道“可惡,然而——”有三種“深刻”含義。
若說新文化運動推倒了一座孔子像,那魯迅便是被新立起來的。所有人到他面前都會伏地吻他的腳趾,莫名敬畏。至于為何敬畏,我們會與世人一道說:他的文字像匕首,寸鐵殺人,一針見血。但為何無人說魯迅的文章似大鵬呢?色彩瑰麗奇特,如《故事新編》。我想大致是我們這些青年不相信自己,只相信別人的緣故吧。
悲哉,魯迅一生吶喊,不就是叫青年蘇醒,相信自己嗎?時而彷徨,不正是因為國人過強的他信力嗎?魯迅叫我們“疑”,用他的文字叫我們“疑”,而我們正是捧著這樣的文字,卻只是“信”,信權威,信專家,信老師,信信信,唯獨不信自己。《圣經》人人尚可讀出不同,獨這魯迅的文章只由一小撮人把持話語權。
真可說越學習魯迅,越沒有魯迅。
我們曉得魯迅一生的經歷,小說集,散文集,散文詩集,雜文集,林林總總,都一清二楚。魯迅的文章有權威的注釋,甚至可以不讀他的文章,背熟注釋便可得高分。魯迅與孔子一樣淪為一件外衣,一面正統主流思想的大旗。無人想過魯迅的人樣,我曾將飯粒粘在魯迅照片的胡子上,諸君皆可一試,看看魯迅吃飯的模樣。
魯迅在《死》中說“趕快收殮,埋掉,拉倒”。這是誠懇的苦求,苦求世人忘記他,管自己生活,而我們為他披上“民族魂”,隆重下葬,直至現在還有不少畢生研究他的專家學者。
回到開頭,周作人似是幸運的。雖有“漢奸”污點在身,但這與其學識無關,就像我們不能否認蔡京是大書法家一樣。周作人的文字一度被冷藏,現在開封了,那平淡的茶味悠揚起來,《雨天的書》悠悠講述這半是叛徒、半是隱者的散文大家的沖淡閑趣。周作人仍是一個人,我們可以讀著他的文字,發出自己的聲音。
而魯迅被高懸過久,使人無形敬畏,不敢出聲。但,我們真的要記住魯迅這個人嗎?
何其幸哉,現在魯迅與周作人的文字放在同一案上,只希冀所有的人與我一樣面對魯迅,忘記考試要點里的魯迅,像對待一切作家的文字一樣,發出青年自己的感觸便好。
如此,青年方會覺醒,成為新青年。
如此,中華方會覺醒,成為新中華。
2035
現在是西元2035年,我在街上閑步,街上早已沒有幾個人了,現在是信息時代,所有年輕人只躺在時光膠囊里便能隨意折疊時間與空間。也只有我這樣的老古董愿意在街上閑逛。
想來清潔工早已鉆進時光膠囊了,鎮上街巷堆滿垃圾,空氣灰蒙蒙土茫茫的,偶爾眼前可能會“噗”地冒出一個人來,接著聽見一聲叫罵,那人便又消失了。沒有人愿意生活在2035年,哪怕多待一刻,他們的肺片都會吃力地收縮,在胸腔里亂撞。可我是溫水里煮熟的青蛙,2035年正是我應處的時代,我已習慣。
我現在是一個數學家,我已通過了全球數學家甲等一級考核,而且我亦是唯一的通過者,因為全球數學家甲等一級考核的審核長是我的老爹,我老爹一輩子只通過我一人,他死了以后,我子承父業做了審核長,我的想法和老爹一樣,一輩子只想通過自己的兒子或女兒,可我還沒有兒子或女兒,所以我是世界頂尖的數學家,唯一頂尖的數學家。
我將去參加全球數學家第942屆會議,我們研究的問題十分深奧,從第800屆會議開始我們便試圖證明“1+1=2”,但所有人都徒勞無功,因為我們發現我們定義不了“一”與“二”的確定含義,對于加法運算我們找不出其中邏輯,為此我們還特意邀請哲學家討論“加”存在的本質,最終我們不幸發現數學是一門偽科學,數字的存在本身是由一場假設確定的,從中延伸的運算基于假設而存在,由此否定虛構的符號,數學什么都不是。
我作為大會主席將要宣布這個結果,我將以沉重的事實將人類引以為豪的數學畫上句號,判這門學科以死刑。但所有的數學家并沒有因為數學不存在丟了飯碗而喪氣甚至咒罵我,因為我們這些數學家全都在會議上愛上了哲學,很久以來我們都在討論全球哲學家大會的成立,現在這個會議也是全球哲學家大會第一屆會議,我仍是大會主席,世界一等的哲學家。
作為哲學家,就不必去計算,現在我們的第一個課題是康德和觀點論,我們這些老頭子明顯更樂于做一個哲學家,用手摸著油光發亮的腦殼或捻著胡須。我們是2035年里最活躍的人群,也是人類最后的精華,很明顯,計算機讓數學家不能再存在,但設計程序全需我們哲學家提供縝密的邏輯。
開會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事,我時常組織開會,在全球各個角落里舉行,每場會議只需簡單講幾句開場白,我就會借口身體不適溜走,近千次會議,全球角落差不多都轉了一圈,每次都有當地領導招待,人們極愿意與一個數學家或是哲學家在一起,似乎可以提升個人品位,我也極愿意與他們在一起,因為我可以得到一大筆研究經費,并讓自己顯得平易近人。但也有人對我的行徑表示不滿,他們偷走了我中學時代的數學試卷,指責我這樣一個數學從未及格的家伙成了一流數學家,這是對偉大地球人的侮辱。不幸的是直到我成了哲學家時他們才發現,現在已威脅不到我的身份,我也很慶幸中學沒有哲學這門課程。
哲學家似乎是最好的身份,在我是數學家前,我先是一個小說家,本已有些小名氣了,但有人拿著我的書圈圈點點,發現一些矛盾,他們指著我的鼻子問為什么寫這些,當我是小說家時經常遇此窘境,支吾著說不清。萬幸的是我現在是哲學家,若再有人拿著我的書,問為什么寫這些,我只會吹胡子瞪眼,輕蔑一笑:“說了,你能懂嗎?”這些人說不清哲學,也不敢妄下定義,再不敢找我的麻煩了。
我走在開會的路上,又遇見幾個哲學家,穿著白色旗袍,臉上涂著厚粉,腿毛露在外面,腳趾像舌頭一樣從高跟鞋前端伸出來,自然舒展地觸在地上,這些是女權主義學家,雖然他們是數學家時胡渣刺人,但現在研究女權哲學意義,他們突破了性別差異,完成形而上學崩塌后的全新構建。
我的大會總會無休無止地開下去,每一次討論都有新發現,我們否定了文字的意義,語言的意義。現在你可以看到一群老頭坐在一起,大眼瞪著小眼,用眼神交流。
2035年是時間的死角,這一年,時光機發明了,人們可以任意折疊時間和空間,被時光膠囊帶到任一時空。由于人口回到過去,2035年后沒有了人類,人們渴望去未來,我們是時光的延續人,哲學家沉默相對著,不愿離開,2036年的鐘聲要敲響了,人類歷史又過去一年,全球哲學家大會又要召開,我們將討論人的意義,可能最終我們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人的存在由虛構產生,歷史未來都基于此存在,當否定人這一符號,空間時間什么也不是。
我是哲學家,開著會,全球只剩下我們這些老頭子在引導哲學。哲學的意義是一個個課題,哲學一死,歷史結束,未來也就此打住,只有年輕人在有限時間中折疊時空,卻去不到未來,因為哲學已死,人本虛無。
胡子赫:樂清中學2011級學生,第三屆“浙江省十大校園新銳寫手評選”金獎得主,曾榮獲第14屆新概念作文大賽總決賽全國一等獎,第七屆中國中學生作文大賽總決賽全國一等獎,第10屆葉圣陶杯中學生作文大賽總決賽全國一等獎等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