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瓷

其實他不是要殺了她,只是恨極了她這樣沒有半分波瀾的樣子,即使是她露出一點點軟弱,只要她有一點點不那么倔強,他以后一定會好好待她。
古時的愛情就是這樣——你曾經風華正茂,我也是傾國傾城。我們在等待的都是白首不相離的愛情。但事與愿違,蠱毒盈滿杯盞,痛飲過后,記憶跌落在塵埃里,我們就注定永隔天涯。
曾經有人問過我,愛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我想也許就是故事里所寫的這樣——不計任何代價地去愛你,愛到最后,心力交瘁,已不知愛你為哪般。哪怕你身在忘川,賜我一杯毒酒,我也會拈花一笑把它喝干。
架空的歷史,天馬行空,無拘無束。遼闊蒼原,深沉故國,隔江相望,你能否看得清我的眉眼是不是還是當初的模樣。
1
“娘娘,咱們回宮吧,您身子骨兒單薄,前幾日的咳疾還沒好,再染上些風寒怎么辦。您……您或許也聞著了些風聲,太醫們……太醫們都不太愿意到咱們綰蘅宮來。你要是不愛惜自己,可要咱這些做奴才的怎生是好。”綰蘅宮的主事宮女素鳶勸著坐在梨樹下的白衣女子,話到最后竟隱隱著了些哭腔。
“鳶兒,我在賞梨花。”白衣女子輕輕淺淺的笑著,勝雪的衣裙上沒有繡什么繁瑣的圖案,只走了些銀粉色的繡線轉成大片大片梨花的圖樣。“你知道嗎,我在云涼的時候,最想做的就是看看梨花,那時候聽我師父說,中原有一句極出名的詩‘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我就想,一樹梨花盛開的景象應該很美吧,一朵一朵密密的挨在一起,潔白的花瓣深處透出些淡粉色,清晨時會有圓圓的露珠在上面打滾兒,風吹過就顫顫的落下來。可是我沒有見過,云涼到處是大片的沙漠,連風也很厚重,撲在臉上都是粗重的沙子,哪里會有梨花盛開。”“可是娘娘,現在枝頭上壓著的都是雪啊,咱綰蘅宮的梨花是最早盛開的,那也要到開了春才能綻開呢。不在對的季節賞對的景色,又怎么能賞到美景呢?”素鳶不解的看著光禿禿的枝頭壓著的雪。“是啊,呵呵,是啊,枉我自小就被人夸做天資聰穎,想來不及你半分聰慧,不在對的季節賞對的景色,是看不到美景的。”郁璃盞從貴妃榻上起身,蒼白的臉上抹出一個嘲諷中透出悲涼的笑容,喃喃自語道:“或許明年的梨花,我等不到了。對的景色,我再也等不到了。”
2
郁妃病重是兩天后傳到龍宸殿的。太監總管元德海跪在殿下戰戰兢兢地說:“皇上,據說郁妃娘娘病情這幾日又重了,太醫院的太醫都不愿去瞧一瞧,畢竟娘娘是云涼的公主,耽擱了怕不太好,您看是不是要奴才去跑一趟……”“她死了嗎?”上官君則坐在高高的龍座上,語氣懶洋洋地問元德海。“啊?”平時八面玲瓏的元德海錯愕的抬頭看著龍座上的皇上,這個年輕的君王漫不經心的靠在龍椅上,面具遮住他半邊面容,映著夕陽閃出冷冷的金屬光澤,身旁千嬌百媚的莊貴人剝開一個晶亮的葡萄,撒嬌般的喂到上官君則嘴里。“回皇上的話,這個,這個……”元德海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豆大的汗珠冒了出來。“沒死吧,今天還差人給朕送了親手熬的湯藥過來。郁妃病重?呵呵,莫要忘了云涼人從古來就有一手相傳可以醫死人肉白骨的好醫術,她又是云涼圣手月簫唯一的弟子,想來病重不過是些爭寵的手段罷了,要是真死了再遣人好好斂了吧。”上官君則看著桌上用來盛藥還冒著熱氣的紫田玉盅,諷刺的笑了笑。“是。”元德海小心翼翼的退下,不免暗自唏噓,都說無情最是帝王家,果真如此啊。
郁璃盞倚在小榻上透過窗子向外看,窗外的積雪已經化了,沒有什么正當季節的花草,整個綰蘅宮顯得更加死氣沉沉。“師父說的沒有錯,他果真忘得干凈,這么久,他都不愿意來看我一眼。”郁璃盞想起那張總是帶著面具的臉,不禁想起他們初次相見的時候。
郁璃盞第一次見到上官君則是在云涼。她是云涼國的長公主,他是西離國派來的質子。雖然云涼國不夠富庶,但是因為倚靠茫茫的大漠和惡劣的生存條件,所以云涼的軍士驍勇善戰勇猛異常,而西離的皇帝上官瑞城懦弱無爭,為了避免兩國兵戎相見,便主動送了兒子到云涼做質子以求兩國和睦。那時上官君則剛及弱冠,豐神俊朗,沒有什么心機城府,見人就是傻傻的笑臉,說起話來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后來她才知道上官君則是皇室斗爭的犧牲品,因為母親是個不得勢的妃子,而且他又是西離國唯一的皇子,西離的皇后為了鞏固權位所以在他出生時就給他下了蠱。西離那時的皇后郁璃盞也有耳聞,是個極有權勢的女子,而且自南疆嫁入西離,使得一手毒辣的蠱術,人人都忌她三分。云涼人世代醫術了得,尤其是她自幼便跟著圣手月簫習醫術,因而一眼就看出上官君則中的是梨花蠱,這種蠱毒很是刁鉆,用蠱蟲在他腦子里面結一層薄薄的繭,把他日漸成熟的記憶包裹起來,只留下年幼的記憶,所以上官君則已及弱冠還像個年幼的孩子一般,顯出幾分癡態。郁璃盞一直都知道上官君則在云涼過得不好,云涼人向來排外,更何況是在皇宮里長大的這些刁蠻任性的公主和自負紈绔的王子們,可是當她親眼見到時心還是狠狠地顫了一下。
“姐姐姐姐,我們騎馬去。”這天一大早,璃顏就興沖沖地來寢殿找她。璃顏是她最小的妹妹,素來頑劣不堪驕縱異常,和那些王子們整日以捉弄別人為樂。“璃顏,你又調皮了,這個時候騎什么馬,不如去好好讀讀書,省得又挨夫子教訓。”郁璃盞聲音淡淡,卻也掩飾不住對幺妹的關愛。“長姐,這個馬稀罕著呢,王子哥哥們都玩兒得好開心,我們也去嘛。”郁璃顏撒著嬌拉起郁璃盞向御苑奔去。“駕,駕。”還沒到御苑就聽見耀武揚威的吆喝聲,還有皮鞭聲啪啪作響。“你們在干什么?”郁璃盞看到眼前的景象先是一愣,進而怒斥正玩兒得不亦樂乎的王子們。上官君則狼狽不堪的趴在地上向前爬,原本就破舊的衣袍已經不像個樣子,騎在他背上的七王子拿著皮鞭在他身上抽出一條一條的血道子。“姐姐,我們在騎馬呢。”幾個王子嘻嘻哈哈地笑著。“混賬東西。”郁璃盞反手扇了身邊一個在幸災樂禍看熱鬧的王子的隨侍一巴掌。“就是這樣看著王子的嗎?平時王上怎么交待你們的,讓你們好好教王子們識文學武,現在王子們這樣成什么了,還要你們這些隨侍有什么用,不如拉出去砍了。”“公主饒命啊。”隨侍們惶恐的跪下來求饒,王子們也不敢再胡鬧,怕王姐真的斬了自己的隨侍也趕緊認錯。“王姐,你別生氣,我們就是跟這個賤胚子鬧上一鬧,我們現在就走現在就走。”“都給我滾,下次再讓我碰到你們這么沒規矩沒教養,都去給我掃一年的馬廄。”“知道了。”剛才還洋洋得意的王子和隨侍哭喪著一張臉匆匆退下跑走了。“你還好嗎?”郁璃盞蹲下身來看著上官君則,他的臉摔腫了一大片,仍然是傻傻的笑臉,看著她說:“他們都對我不好,不給我吃的還打我,你對我好,我以后,以后也要對你好。”
3
從那以后,在云涼皇宮上官君則就很少再受欺負,人人都知道西離那個卑賤的質子頗得長公主賞識,也不敢過于為難他。郁璃盞是云涼已經故去的孝淳皇后唯一的孩子,極得云涼王的寵愛,又沒有什么親厚的兄弟姐妹,性子從小就冷淡,所以經常是孤孤單單的,上官君則的出現成了她生命中一處喜樂的清澤,讓她孤獨的歲月里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朋友,什么是陪伴。“阿盞,快到你生辰了,你最想要的禮物是什么啊。”上官君則側著臉問坐在他身邊的郁璃盞。“我啊,我也不知道最想要什么禮物,我從小到大最多的就是禮物了,各藩國獻給我父王的寶貝父王總是讓我先去挑揀自己喜歡的拿走。如果想要些什么,就是最想看看梨花。”郁璃盞的語氣興奮起來,“我師父說梨花好漂亮的,開起來雪白雪白的一片,可是我們這個地方長不出來梨花,我又不能離開云涼,所以一直都沒有見過。要是我能見到梨花,哪怕只有一枝,那該多好啊。”郁璃盞用手托著巴掌大的小臉,語氣里又沮喪又憧憬。“總會見到的,只要你想見到。”上官君則親昵地摟過郁璃盞的肩膀,“不是說離這里三千多里的地方有個夢澤泊嗎,我早前聽宮里的嬤嬤說那里有好多花開的,肯定有梨花。”夢澤泊郁璃盞也聽說過,那里水泊環繞,還有雄壯的瀑布飛瀉千里,所以周邊的氣候很是溫潤,能生長出不少花草。“可是去夢澤泊要穿過沙漠,每年有很多人都死在沙漠里,我們云涼這么多年來一直不叫別的國城小瞧了去就是因為受這片茫茫沙漠的庇護,所以哪里有機會出得去到夢澤泊看梨花呢。”“阿盞,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看到梨花的。”上官君則的眼睛亮得像是綴在夜晚暗藍天幕上的星星,那樣的一雙眼睛,郁璃盞此生再也沒有見過。
“盞兒,聽說西離的那個小子跑了?”月簫挑著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倚在窗前的郁璃盞。“師父,你也覺得他跑了嗎?你明明知道他中了梨花蠱,怎么可能會跑。”“可是盞兒,事實就是大家都已經三天沒有見到他了,你不是也差人在王宮里找過他了嗎,怎么,不是一無所獲嗎?”月簫自顧自地用瓷杯倒了一杯茶給自己。“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就是覺得他不會走的,他答應過對我好,他一定不會逃走的。”郁璃盞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到最后像是朦朧的囈語,卻又是不容置疑的堅定。“你喜歡上他了?”月簫呷了一口茶,語氣里有難得的嚴肅。“你看見他左額上的梨花瓣了嗎,已經盛開得越來越妖艷,說明他的蠱毒越來越厲害,或許再過幾年就是你我也束手無策,梨花蠱不解他一輩子都會是這樣癡癡傻傻的樣子,他會像個最下等的奴隸一樣死在云涼,你是云涼最尊貴的長公主,不要忘記你自己的身份。”“師父,我可以給他解梨花蠱,你知道我是服食金蠶草長大的,我的血就能解百毒,我可以給他解了毒讓他回西離繼承皇位,那樣他就不會癡癡傻傻受盡欺凌最后死在云涼了。”郁璃盞又欣喜又急切。“哼,郁璃盞,,你知道這個蠱毒有多難解嗎,而且他會忘記給他解毒之人,他會忘記你的你知不知道。”月簫憤怒地拍桌而起,茶水晃晃悠悠灑出來小半杯。“他會忘記我,那他永遠都不會想起來嗎。”郁璃盞有些恍惚。“不,他會有機會想起來的,當你……”月簫殘忍地笑著。
“當你死去的時候,他才會想起你來。”
4
“公主,上官公子有消息了。”侍女急急忙忙地進來稟報。“在哪兒,他在哪兒。”“有走途做茶生意的客商說在大漠看見了一個年輕的公子,左額上還有一個花瓣兒,奴婢想著肯定是上官公子。”
“大漠……”郁璃盞低首想了想,突然從不斷閃過的思緒中抓到了什么,“去給我備馬。”“公主,大漠兇險您不能去,要是找上官公子可以稟告王上遣云軍去啊,您這樣孤身一人要是出了什么事奴婢就是有多少個頭也不夠斬的……”侍女有些急了。“廢什么話,我讓你去備馬你聽不懂嗎?快去!”郁璃盞美目圓睜,雙眼竟迸了些血絲出來。
可惜我這一生遇見你的時候恰巧我們都太年幼無知,不知道什么是付出什么是感情,可是上官君則,在你還不懂的時候我明白了,你要等等我,請你一定要等等我。郁璃盞策馬向北狂奔一直走進大漠。大漠她不是沒有來過,小時候跟月簫師父經常來這里采一種叫斷刺草的藥材,那種草不喜水分,只有這大漠上有。
大漠茫茫,只有在大漠邊緣才有幾戶人家,幾縷裊裊的炊煙更襯得這大漠蕭瑟,到處都是黃沙,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黃沙讓她絕望。“上官君則,你在哪里?上官君則……”郁璃盞邊找邊喊,握著馬韁的手不住顫抖,如果他就這么死了,如果他就這么死了!他從出生就備嘗艱辛,沒有親情,沒有朋友,沒有希望,沒有抱負,整天受別人的欺凌,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受到毒發時生不如死的痛苦,如果他就死在了這大漠上,如果她就這樣失去他……她抑制不住地失聲痛哭,淚眼朦朧中突然她看見前面有個突兀的小沙丘,沙丘里還隱隱露出半截銀灰色的袍子,式樣正是上個月她差織繡局的宮女為他專門做的那一件長袍。郁璃盞奔過去發現那竟然真的是被流沙掩住半個身體的上官君則。他嘴唇已經蛻去一層皮,面呈蠟黃,全身都是黃沙,但是精神還好。郁璃盞切了切他的脈發現只是極度缺水和虛弱,沒有什么大礙。“上官君則你有病啊,我跟你說過不要來大漠不要來大漠,你要想死就死到你的屬國去,你這是想干嘛啊!”郁璃盞邊說邊哭,眼淚大滴大滴的落在上官君則臉上。上官君則虛弱的笑了,“阿盞,我的馬在大漠里被搶走了,要不然我肯定能回去的,你看你又來救了我,你別哭了,我以后不會再這樣了。我給你帶了東西回來,你別哭了。”說著他就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枝梨花,其實說是一枝梨花真的有點牽強,只有光禿禿的一個樹枝,上面有幾點已經干枯變暗的色彩,可是郁璃盞覺得這是她永遠都不會再看到的,最美的風景了。
5
“師父,我要幫他解毒。”郁璃盞言語堅定地告訴月簫。“盞兒,我白白教出你這么一個徒弟,你居然要幫那個小子解毒,你明明知道他會忘記你你還愿意幫他解毒。”“師父,他應該有更大的抱負更大的天下,我不能讓他死在云涼。你不要再勸我了,我一定要幫他解毒。”“好,好,你真是好樣的郁璃盞,你就幫他解毒吧,就算你死了,為師也不會再管你一句。”月簫臉色慘白,甩袖走出了郁璃盞的璃宮。
“上官君則,我幫你解毒吧,我幫你解了毒你就會變得很聰明很聰明,到時候云涼就困不住你了。你可以去得到你想要的,不會有人再欺負你。”上官君則和郁璃盞并排坐在璃宮的臺階上看星星,突然聽到郁璃盞這樣說。上官君則早就知道自己中了毒,他額頭上不斷長大的花瓣兒,他經常會感到的錐心的疼痛,讓他早就知道自己中了很厲害的毒。“真的嗎?阿盞你真的能幫我解毒嗎。”“是,我能幫你解毒,可是怎么辦呢,你會永遠忘記為你解毒之人。你會永遠忘記我,忘記我們之間的一切一切,忘記你曾經拼了命也要為我折下的一枝梨花,每次我想到這兒,都想不如讓你傻下去算了,起碼這樣你不會忘記我。”郁璃盞淡淡地微笑,“可是我還是要幫你,我不能那么自私,哪怕你會忘記我。”上官君則沉默許久,突然抬起頭鄭重地掏出一枚精致的繡囊放在郁璃盞手中。“阿盞,這是我來云涼之前我母妃在大音寺為我求的命符,說我一生的命數都在這個繡囊里,我現在把它給你,我一定不會忘記你的,如果我好起來一定要娶你做妻子,我母妃說只有夫妻才能長久的陪伴,阿盞,我一定要和你永遠在一起。”
6
“我聽元德海說你病得嚴重,現在看來臉色也沒有那么差啊,我就說,你每天還差婢女送湯藥給我,又怎么會病得嚴重。”上官君則的出現打斷了郁璃盞的回憶,郁璃盞并不起身行禮,依然靠在小榻上淡淡地看著他。許久不見,一身明黃的衣服更加襯得他面如冠玉,除了戴著的半邊冷鐵面具,他還是沒怎么變。“皇上今兒怎么有空到我這里坐坐,我真怕這個小地方污了您的圣眼。”“愛妃還是這么伶牙俐齒,要是你別耍這些裝病來爭些寵的把戲,你以為朕會愿意來多瞧你一眼,你可別忘了當初是誰死乞白賴的要嫁給朕。”上官君則譏諷地笑了笑。“是啊,是我不顧廉恥死活要嫁給你,但是如果沒有我你覺得誰能把你臉上的那個花瓣兒弄掉?又有誰能讓你不再受夜夜鉆心之苦?上官君則,你少在我面前做出一副好像給了我多大恩賜的樣子。”“好,好,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如此負盛名的云涼長公主有多大能耐。”上官君則也動起氣來。自從回了西離國,設計扳倒了皇后繼承了皇位,這幾年他始終是喜怒不形于色,這個郁璃盞永遠有本事幾句話就能挑起他的怒氣。“愛妃怎么愿意穿上西離的衣裳了,以前你可是一直穿你們云涼的服飾不愿意隨俗的。”上官君則記得郁璃盞剛嫁過來時一直穿云涼那種袖口收緊、在雙腕上套上十幾個銀質鐲子的衣服,那是她們云涼傳統的服飾,從來不肯換成西離的廣袖,他也沒有勉強她,因為不知為什么,雖然對這個云涼的長公主沒有什么好感,他也覺得她必定是極倔強的,現在居然看到她換成了西離的廣袖長裙不免有些驚訝。“我想怎么穿就怎么穿,現在我不想穿云涼的衣服了,你管我那么多干什么。”郁璃盞竟然慌亂起來,把袖子又向下攏了攏。“朕也不愿意管你,只想問問你到底什么時候能徹底解了朕的毒,把這臉上的花瓣兒去掉,朕能不用再戴這面具了。”
“快了,快了。”郁璃盞的話語像是呢喃,又看向窗外那棵光禿禿的梨樹,“用不到梨花開放,你的毒就能徹底解了。”
7
“娘娘,你不能再那樣給皇上解毒了。”素鳶輕輕幫郁璃盞捶著肩,苦口婆心地勸說她。“鳶兒,你有什么兄弟姐妹嗎?”郁璃盞臉色蒼白,微閉著眼問素鳶。“沒有,奴婢是孤兒,小時候一直在街上乞討為生,是被以前浣洗局的嬤嬤去宮外采辦主子用的東西時帶回來的,后來就一直在這里。”“那等我給上官君則治好了病,我帶你回云涼好不好,那里以后就是你的家,我從小沒有什么親厚的兄弟姐妹,這幾年你對我這樣好,我又虛長你幾日,以后啊你就叫我姐姐吧。我們回云涼去,雖然咱們那里沒有梨花微雪,可是有寒冬時節的大漠飛雪,那肯定也是你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壯麗。”“真的嗎?娘娘你要回云涼嗎?”素鳶又是驚喜又是擔憂,“可是你是西離國的娘娘啊,怎么能回云涼呢。”“這里是我的傷心地,我再也不愿意待在這里了,再過一個月,再過一個月我們就一起回家。為了到這里來我惹父王和師父生了很大的氣,我要回去給他們賠罪,然后永遠陪在他們身邊。”郁璃盞的眼睛浮出一層水汽,告別吧上官君則,你實現了你的夢想,你已經君臨天下,我竭盡所能解了你的毒,以后就兩兩相忘吧。
“鳶兒,你把這個藥送到龍宸殿去,告訴他們這是最后一劑藥,如果上官君則能熬過這一關,他就永遠擺脫梨花蠱的折磨了。”郁璃盞眼睛里充滿血絲,說起話來也有些力不從心。“娘娘,你是不是又用了那種方法做藥引?”素鳶接過藥盅看著像紙片人兒一樣單薄的郁璃盞,心里一陣難過。“沒關系,我沒關系的,已經結束了,我要帶著你回家,我們回云涼去。”郁璃盞拿出一個繡工精巧的繡囊,上面的色澤已經有些變暗,看起來是有些年頭的東西了,“我們帶著這個繡囊一起回到云涼去,以后再也不來這里了,把我們所有的傷痛都留在這里,以后又會是一個嶄新的開始。”
真的是要精疲力盡了,所以我是多么希望,會有一個嶄新的開始。
8
“來人啊,把郁妃抓起來關到天牢去,謀害皇上證據確鑿,現在皇上還昏迷不醒,本宮就替皇上做個主,先關押了這個賤人,等到皇上醒來再處置。”莊妃帶著一眾人浩浩蕩蕩的來到綰蘅宮,一進宮門就差人拿下郁璃盞。“你們憑什么關我的主子,我們娘娘整天不出這綰蘅宮的門,怎么就謀害皇上了?”素鳶護在郁璃盞前面。“好大膽的賤婢,果然讓你狐媚的主子驕縱得沒點兒規矩,皇上喝了郁妃送來的藥就昏迷不醒,現在還在昏睡,御醫們都束手無策,誰不知道郁妃是云涼有名的國手啊,怎么,還不承認是你害了皇上嗎?”莊妃的矛頭逐漸對準郁璃盞,語氣也漸漸咄咄逼人起來。
“你說是怎樣就怎樣吧,那藥本來就兇險萬分,他想徹底解毒就看他有沒有那個本事熬過去了。莊晚蝶,你一直就視我為眼中釘,今天這樣不正是順遂了你的心意嗎。”郁璃盞云淡風輕的話語終于惹怒了莊妃,“把郁妃娘娘壓下去,好好關照。”最后四個字說得咬牙切齒。
“好,關押就關押吧,鳶兒,收好我的繡囊,那是我最重要的東西。不用擔心我,我是云涼的國手啊,我會沒事的,我答應過你要帶你回家去的。”郁璃盞展顏而笑,轉身就隨著那一眾侍衛走出了綰蘅宮。
冷,好冷,郁璃盞哆哆嗦嗦蜷縮成一團,好像每一個骨頭縫都在叫囂那種深入骨髓的冷和疼。莊晚蝶真是卑鄙無恥,吩咐獄卒每到入夜就向牢里潑冷水,現在雖已是初春,但嚴寒仍然濃得像是化不開,冷水潑到身上還是會結成薄薄的一層冰,郁璃盞已經沒有什么力氣再動彈,手背很快起了凍瘡,有時還會有又大又肥的黑老鼠爬在她的手上撕咬,她的一雙手血肉模糊,還有膿水不停地流下來。可是郁璃盞并不覺得悲哀,她相信上官君則肯定能熬過來的,他的蠱毒一定會徹底解開,他以后不用再帶著面具度日,他一定會放她出去的,她只要不死在這兒,她就要離開這里回到云涼去了,這輩子,沒有什么心愿了。
“皇上提審犯人郁璃盞。”元德海在牢外高聲喊著,聲音纖細悠長,像是她剛嫁過來時聽的一出戲里面的唱腔,郁璃盞笑了笑,這說明上官君則已經熬過來了吧。在被帶到龍宸殿之前元德海先帶她去了綰蘅宮,她身上臟亂不堪,元德海吩咐素鳶先給她洗個澡換身干凈的衣裳。素鳶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在給她洗澡時一直在抽抽搭搭的哭泣。“傻丫頭你哭什么,我這不是被放出來了,他就算是已經不記得我,也不會對我太無情。他記不記得我現在已經不打緊了,我從來都沒強求過太多,今天過后,我們就離開吧。”郁璃盞好像真的已經釋然了,她溫婉的笑著,沒有半分悲戚。“我只是覺得你那樣愛皇上,那樣為他付出,他卻不再記得你,我替你難過,我是真的好難過。”“我們都不要難過,起碼都還能好好活著,以后我們也要好好活著。”
郁璃盞梳洗完被帶到龍宸殿,上官君則果然已經摘下面具,臉上妖嬈的花瓣已經沒有了蹤影,他的毒,果然徹徹底底地解了。上官君則依然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斜靠在龍椅上,身旁依然坐著莊妃,莊妃斜著一雙丹鳳眼高傲地看著她。“郁璃盞,在這大殿上見了朕為何不跪下行禮?”上官君則看著一襲白裙的郁璃盞不卑不亢的站在殿下心里有些不悅。“除了我父王,我從來不會給任何人下跪行禮。”郁璃盞梨渦淺笑,好像在說一件家常事,并不顧忌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好啊,那今天咱就算一算你謀害朕的這筆賬,謀害君王,自古以來都是按律當誅。”上官君則的語氣里含了幾分狠絕。其實他不是要殺了她,只是恨極了她這樣沒有半分波瀾的樣子,即使是她露出一點點軟弱,只要她有一點點不那么倔強,他以后一定會好好待她,畢竟她幫他解了蠱毒,雖然他差點喪命,但還是她救了他。
“怎么,皇上想殺了我嗎?”郁璃盞仍然是笑著。“元德海,給郁妃娘娘端上右邊那杯酒。”上官君則突然想捉弄一下她,他早就命人準備了兩杯酒,一杯是鴆酒一杯是清酒,雖然是兩個一模一樣的酒杯,但裝有鴆酒的杯底處精雕細刻著一朵梨花,鴆酒放在托盤左邊,清酒放在右邊。他想看看是不是到生死關頭,郁璃盞還是這樣一幅波瀾不驚的倔強樣子。元德海把右邊那杯酒端給郁璃盞,不急不慢地說:“娘娘,請吧。”郁璃盞不敢置信的抬頭看向上官君則,他竟然真的要殺她,好啊,真的太好了,他,要殺她。收回目光時看到莊晚蝶定定地看著她,臉上浮出又篤定又陰毒的笑容。“愛妃還磨蹭什么,莫非是不敢喝?”上官君則知道她手里拿的并非鴆酒,看著郁璃盞的神態更覺得有趣。很多年后有個侍衛回憶起當時的場景,說印象最深刻的是郁妃的神情,她一直是微笑的,可是每個人都覺得那個微笑比撕心裂肺的哭泣,還讓人絕望。
“謝謝皇上的賞賜,”郁璃盞朗聲道,“謝謝皇上還記得臣妾喜歡梨花,這杯底的梨花,當真是逼真得緊。”說罷就一飲而下。上官君則聽到郁璃盞的話悚然大驚,想要阻止她喝下那杯酒,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她好像是不給任何人挽救她的機會,就那么,一飲而盡。
“娘娘,娘娘.......”素鳶踉踉蹌蹌地跑進龍宸殿,只看見郁璃盞倒下的側影。“把那個賤婢拉住。”莊妃喝道。上官君則奔下殿來抱住郁璃盞,可是她已經沒有任何聲息了。“皇上,皇上你終于害死她了,你開心了吧。”素鳶歇斯底里地朝著上官君則大喊,也完全不顧這已經是死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不是想害死她,明明不是那杯酒,不是……”上官君則已經有些語無倫次。“為了給你解毒,娘娘跟她師父和父王都斷絕了關系,就是為了跟你來西離,你看看她的胳膊和手,那還是一個人的胳膊和手嗎,她為什么不穿云涼的衣服,是因為她胳膊上為放血給你做藥引的傷口太多了,她已經不能戴那些鐲子了。可是你呢,上官君則,你的毒解了你就殺了她。”“來人啊,這個賤婢直呼皇上名諱,亂棍杖斃。”莊妃急急忙忙想要堵上素鳶的嘴。當一棍劈在素鳶身上的時候,她聽見自己骨骼碎裂的聲音,她拼命爬到郁璃盞面前,從懷中拿出那枚錦囊放在郁璃盞手中,“姐姐,你最珍視的東西我給你帶來了,我們再也不在這傷心處了,我帶你走好不好。”素鳶喀出一大口血,她并不在意,只是緊緊攥住郁璃盞的手說,“姐姐,我帶你走,你還……記得嗎,說……說要在寒冬臘月,看……大漠飛雪,我們這就走,我們……我們……回家去……”
上官君則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只是呆呆地看著那枚繡囊,腦海中有碎裂的聲音,很多記憶涌現出來。
“他們都對我不好,不給我吃的還打我,你對我好,我以后,以后也要對你好。”
“阿盞,這是我來云涼之前我母妃在大音寺為我求的命符,說我一生的命數都在這個繡囊里,我現在把它給你,我一定不會忘記你的,如果我好起來一定要娶你做妻子,我母妃說只有夫妻才能長久的陪伴,阿盞,我一定要和你永遠在一起。”
他的許諾,這都是他對她的許諾,可他終究還是忘了她,終究還是,親手,殺了她。
他顫抖地打開那枚繡囊,這還是他要去云涼的時候母妃在大音寺為他求的護身符,住持說他這一生都在這個繡囊里了。繡囊里只有一根枯萎了很久的樹枝,還有一張薄薄的紙,只有八個字,他的命數,只有這八個字。
“絕處逢生,永失所愛。”
綰蘅宮的梨花,快要盛開了吧。
讀 后
逝水長歌,梨花隕落。愛恨情仇,宛然謝幕。
他們的一切糾葛是否在這皎白如月光的梨花歿里計算清楚了?也許他們會想,他愿拋棄王儲的地位,大好江山拱手相送。她也不再做她的帝國公主,荊釵布裙挑水澆園。他們遠離這些家仇國恨,策馬紅塵,在遙遠的天涯海角廝守一生。
可這終究在生離死別前成為最后的癡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