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半戎



一
帥孟奇的一生有著不平凡的經歷。1897年1月3日,她出生在湖南省漢壽縣東鄉陳家灣村一個清苦的書香門第,從小就喜愛讀書,最愛讀愛國志士的詩文,諸如郭茂倩的《木蘭辭》、岳飛的《滿江紅》、文天祥的《正氣歌》以及《蘇武牧羊》等詩篇。年歲稍長時,帥孟奇便跟隨父親到省城長沙讀書。當時正值辛亥革命的高潮時期,反清浪潮席卷全國。帥孟奇耳聞目睹了革命黨人英勇斗爭的事跡,很受鼓舞。
帥孟奇20歲那年,與青梅竹馬、志同道合的表弟許之禎締結連理。一年后,他們的女兒許端一誕生了。
許之禎曾在上海進外國語學校學習,師從中國早期共產主義者李達學習日語,還通過李達結識了陳獨秀。1919年五四運動時期,許之禎積極參加學生愛國運動,跟隨陳獨秀、李達、李森等人一起投身于運動中。
留在老家的帥孟奇,不斷地接到丈夫的來信和寄來的進步讀物。許之禎在信中給她講革命道理,使帥孟奇初步受到了馬克思主義的熏陶。
1920年秋,帥孟奇帶著剛滿一周歲的女兒離開家鄉進入漢壽縣城,經人介紹在一所幼稚園當保育員,不久,又在一所小學教珠算課。
在縣城,帥孟奇結識了黃易瑜、陳才翠、黎箴等進步女青年,她們經常在一起談論教育救國、婦女解放等問題,并共同發起成立了漢壽縣女界聯合會,公推黃易瑜為會長,黎箴、陳才翠為副會長,帥孟奇則負責宣傳和組織工作,吸收受壓迫最深的婦女和傾向進步的女學生為會員。她們在縣里宣傳男女平等、反對裹小腳、反對納妾,提倡婦女經濟自立以提高婦女的社會地位。她們還創辦民益女子職業學校,帥孟奇將自己的嫁妝和首飾變賣了,把錢投到辦學上。那些深受啟發、放開了腳的婦女,鼓起勇氣走進帥孟奇等人創辦的民益女子職業學校學習文化,學習織布、刺繡、縫紉等勞動技能。
二
1921年,許之禎受剛成立的中共組織的派遣,遠赴蘇聯入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
留在國內的帥孟奇在團結教育婦女為自身解放而斗爭的過程中受到了鍛煉,漸漸成熟起來。1926年春,她在漢壽縣參加了中國共產黨,是漢壽縣籌建中共縣委時期發展的第一批黨員,還被選為中共漢壽縣委委員,先后擔任縣委婦女部長、組織部長。這時候,北伐軍挺進湖南擊敗了吳佩孚,在毛澤東直接領導下,湖南的農民運動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漢壽的農民運動、婦女運動也蓬勃興起,帥孟奇廢寢忘食地帶領貧苦農民開展革命運動,沒收、平分土豪劣紳的財產和土地,審判、鎮壓惡霸地主,成為漢壽縣家喻戶曉的女界領袖。
正當革命形勢迅速發展的時候,蔣介石叛變革命,湖南反動軍閥許克祥在長沙發動了“馬日事變”。一時間,血雨腥風降臨長沙城,漢壽縣反動勢力也氣焰囂張起來,中共組織遭受嚴重破壞。在萬分危急關頭,中共漢壽縣委書記詹樂平派帥孟奇緊急前往長沙尋找黨組織,以便取得上級的指示。
長沙城內哨卡林立,戒備森嚴,反動派正在大肆捕殺共產黨人和革命者。帥孟奇冒著生命危險,走遍了大街小巷,也沒有和組織接上關系。
許之禎從蘇聯學成歸國后,先后在武漢任湖北省委組織部長、漢冶萍總工會委員長,1927年初任湖北工人運動講習所所長。帥孟奇聽到丈夫的消息后,當機立斷,日夜不停地奔向武漢去找在湖北工人運動講習所工作的丈夫許之禎,希望通過他能找到黨的上級組織。然而當時,武漢三鎮同樣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下,工人運動講習所已被迫停辦,許之禎也不知去向。
后來,帥孟奇好不容易找到了中共湖北省委領導人向警予。見面時,帥孟奇顧不得寒暄,急切地將漢壽縣發生的情況詳細地向向警予作了匯報,請向警予給予指示。
向警予凝視著面前這位戰友蒼白、消瘦不堪的臉龐,心疼地對她說:“湖南形勢惡化,必須隱蔽,你現在不能回去,先在這里住下,我交給你一些臨時性的工作。許之禎是被敵人通緝的人物,已不能在湖北工作了。他患膈膜炎,被組織上送往海參崴治療去了。現在,組織上也決定送你去莫斯科學習。”
三
1928年1月,帥孟奇抵達莫斯科,進入中國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學習,在那里她與丈夫重逢。
1930年,帥孟奇奉召回國。她與許之禎在莫斯科依依惜別,卻沒想到從此竟永遠斷絕了夫妻緣分。
帥孟奇回國后,黨中央分派她到任弼時領導下的武漢長江局任機要秘書。1931年,帥孟奇又被調回上海,在浦東區從事工運工作。在白色恐怖的形勢下,她以在日華紗廠做女工為掩護,繼續從事黨的秘密活動。她過著極其艱苦的生活,住的是小閣樓、亭子間,每餐只吃一個大餅,用節省下來的錢購買蠟紙、油墨,印發宣傳品,還要接濟生活困難的同志。
1932年,帥孟奇擔任中共江蘇省委婦女部長。同年10月,她在發動上海絲廠工人罷工時,因被叛徒出賣而遭國民黨特務逮捕。
在國民黨上海市警察局,帥孟奇在審訊一開始就讓敵人吃了閉門羹。敵人對她的真實情況并不清楚,只知道她是那個變節分子的上級領導。在動刑之后,敵人惡狠狠地問道:“你就沒有個名字嗎?”帥孟奇隨口編了個名字:“我屬雞,臘月生日,姓王叫王臘梅。”
敵人知道這是謊話,便將她推上“老虎凳”,用繩子捆住她的雙腿,在腳跟下墊上磚頭,一塊、兩塊、三塊,只聽到骨頭發出吱吱的響聲,腳跟被磨破,鮮血順著磚頭流了一大灘。敵人又問道:“這下你該說了吧!”帥孟奇一口咬定自己是鄉下人,是進城找丈夫的,在喜和紗廠做工。敵人還是不相信,又墊上兩塊磚,帥孟奇只覺得痛徹心肺,眼前一黑,便昏死過去。
敵人妄圖通過嚴刑拷打,撬開她的嘴巴掏出真話,找到共產黨在上海的秘密機關的地點和人員,但最終卻一無所獲。到最后,敵人將警察局刑訊室里所有的酷刑在她身上都施用遍了,但仍絲毫不起作用。敵人一時無計可施、無刑可用了。心狠手辣的特務,挖空心思,又想出一種非人性的刑罰。他們把帥孟奇綁在門板上,然后倒立起來,用老虎鉗子夾掉她的門牙,用抹布堵住她的嘴,再往鼻孔里灌煤油。帥孟奇當即七竅生血,被嗆死過去。酷刑致使帥孟奇左眼失明,右腿殘疾,遍體鱗傷。但是,敵人還是沒能從她口中挖出一個有用的字來,萬般無奈下,只好給她戴上沉重的腳鐐和手銬,將她押送到南京憲兵司令部。
1933年1月7日,帥孟奇被判處無期徒刑,關進南京老虎橋監獄三號牢房。此時,她的肢體已沒有一個部位是完好的,只有頭腦是清醒的。敵人以為投入死牢后她必死無疑,當時,組織上也以為帥孟奇已經壯烈犧牲。1937年5月,中共中央總書記張聞天在中國共產黨蘇區代表會議的開幕詞中,曾將帥孟奇的名字列入大會悼念的死難烈士名單。然而當時在同牢房的難友耿建華、夏之栩、何寶珍(劉少奇夫人)幾位姐妹悉心照料下,帥孟奇竟奇跡般地活下來了。
四
西安事變為國共第二次合作帶來了機遇。1937年5月,經中共和談人員與國民黨交涉,獄方同意重病中的帥孟奇保外就醫。
當帥孟奇拄著棍子,步履蹣跚地回到了闊別十年的家鄉時,見到的竟是家破人亡的情景:她的父親因受女兒的牽連,被驅逐出湖南,流落異鄉,生死不明;1932年她在上海被捕后,因堅貞不屈,敵人對其恨之入骨,惱羞成怒的特務在湖南漢壽縣抓到了她那個年已13的女兒許端一,用毒藥將孩子毒死;她的母親因外孫女被活活害死而被嚇出了精神病,貧病交加,臥床不起,日夜呼喚女兒的名字。現在女兒回來了,她卻認不得女兒了。在老人終于弄明白站在她面前真是自己日夜牽掛、想念的女兒帥孟奇時竟說不出話來,不久便閉上眼睛,撒手人寰。丈夫許之禎在蘇聯遠東工作時,與妻子帥孟奇音信不通,后來聽傳聞妻子已死在獄中,就另組織了家庭……可這一切并沒有動搖帥孟奇的革命意志,她說:“我是革命者,我要繼續實踐我的入黨誓言,為共產主義奮斗終生。”她擦干眼淚,掩埋了母親的遺體,便到長沙找黨組織去了。找到黨組織后,她化名帥光,任中共湖南省工委秘書長,負責財務、交通,并兼管宣傳教育委員會工作。
1938年2月,受黨組織委派,帥孟奇到常德、漢壽等地重建黨的組織,吸收在抗日救亡運動中表現積極的青年學生入黨,還對大革命失敗后與黨失掉聯系的數名黨員進行審查,為他們接上組織關系,在常德重新建立中共特別支部,隨后又到漢壽建立中共特別支部。
1939年2月,帥孟奇當選為中共湖南省委候補委員(后遞補為正式委員),兼任中共常益中心縣委書記。期間,她拄著木杖,踉踉蹌蹌地深入轄區各縣發動群眾抗日,指導開辦黨員培訓班、工人培訓班,整頓黨組織,壯大黨的力量,經過帥孟奇等人的努力,使得這一地區的抗日救亡運動蓬勃發展起來。
1940年2月,作為中共七大代表,帥孟奇經過兩個月的長途跋涉來到革命圣地延安,被分配到馬列學院學習,同年7月,又奉調到中共中央農民運動委員會(實際上是中央機要交通局)工作,任政治秘書兼黨總支書記。
1943年,延安整風運動進入審干階段,此時,康生搞所謂“搶救運動”,憑主觀臆斷,使不少同志蒙受冤屈,被打成“特務”、“叛徒”。中央發現這些問題后,決定進行復查甄別,指派帥孟奇為陜甘寧邊區政府甄別委員會主任。在復查工作中,帥孟奇堅持真理,無私無畏,認真負責地對每個人的材料仔細閱讀,實事求是地進行分析,嚴格按黨的政策分辨真偽,頂住壓力,為七八十位受審的同志一一平反。帥孟奇由此被延安各界同志親切地稱為帥大姐,受到極大地尊敬。
1945年4月至6月,作為大后方黨的代表團成員的帥孟奇出席中共七大。七大之后,因工作需要,帥孟奇留在了延安,任中央婦委代理書記。1948年春夏之交,帥孟奇隨黨中央機關抵達河北省平山縣,在中央婦委任秘書長,參與籌備中國婦女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工作。1949年3月,中華全國民主婦女聯合會成立時,她當選為全國婦聯常委兼組織部部長。
1949年7月,帥孟奇調中共中央組織部工作,先后任副處長、處長(當時中央組織部沒有設局,部長下面即為處長——筆者注)、副部長。在中央組織部工作的18年里,她自始至終遵循黨的德才兼備、任人唯賢的干部路線,對干部沒有親疏之分。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她敢于挺身而出,保護無辜被整的干部。她身居要職,平易近人,并真誠地幫助人,許多干部敢向她講心里話,稱她是“我們的好大姐”,“有困難找大姐”成為當時許多干部的共同的心愿。
五
在“文化大革命”的動亂年代,就連帥孟奇這樣一位全黨尊敬的“錚錚鐵骨”的巾幗英雄也未能幸免于難。她被康生一伙誣陷為“叛徒”、“特務”、“里通外國”、“走資派”,用“帥奸”二字代替帥孟奇的姓名,身心受到殘酷的折磨。在殘酷的迫害下,帥孟奇舊病復發,全身浮腫,被摧殘得奄奄一息。1975年,她又被押解到江西萍鄉流放了兩年半。然而,這一切依然沒有動搖她對黨的忠誠。1977年冬,經鄧小平批示,帥孟奇才得以回京治病。隨后,黨中央給帥孟奇徹底平反,使她得以重返工作崗位。她不顧年事已高,仍然如饑似渴地為黨工作,為受害的同志平反昭雪。
六
帥孟奇為中國人民的革命和建設事業奮斗了半個多世紀,后來一直沒有再建立家庭。她1937年出獄后回到故里,聽到女兒許端一被敵人毒死的噩耗,心里非常悲憤。她寬慰被敵人逼瘋了的母親說:“我們的孩子死了,但在我們漢壽縣,湖南省和全中國,還有很多革命者的孩子,他們都是我們的孩子。”從那以后,帥孟奇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在革命烈士遺孤和革命者的后代身上。抗戰初期,她在湖南工作時,找到了黨的一些重要領導人和著名革命烈士的孩子,如劉少奇的孩子、郭亮的孩子、蔡和森的孩子,并想方設法通過各種安全而又可靠的渠道將他們送往延安。在延安工作時,帥孟奇還收養過沈紹藩烈士的女兒舒煒、黃公略烈士的女兒黃歲新、李碩勛烈士的兒子李鵬以及楊匏安等烈士的遺孤,這些孩子都一直親熱地喊她為帥媽媽。
帥孟奇晚年居住在北京一個窄小胡同的寧靜院落里。她的那一幢住房爬滿常青藤,給人一種充滿著無限生機的感覺。她臥室的兩端墻壁上懸掛著幾幅頗能顯示出主人品格的字,一幅是:“松蘊千針翠,柏含萬點春。”另一幅是陳毅元帥的《冬夜雜詠·青松》“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
1996年1月3日,是帥孟奇的百歲華誕,她的暫住地北京醫院里一片祝福聲,老人雖然滿頭銀絲,雙目失明,但她刻滿滄桑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江澤民來到老人床前,微笑著對她說:“帥大姐,祝您健康長壽!”老人臉上露出喜悅的微笑。時任國務院總理的李鵬和夫人朱琳也來看望帥媽媽。有人告訴老人:“總理來了,總理來看您來了!”李鵬馬上更正道:“是李鵬,李鵬。”李鵬少年時曾得到過帥媽媽的關心照顧,親聆過帥媽媽的教誨。每年帥媽媽過生日,他總要抽空來祝福。他曾說:“無論我職位高低,帥媽媽還是帥媽媽。”他俯身親吻了帥媽媽的額頭,說:“帥媽媽,我送您八個字,‘大義凜然,愛憎分明”。
1998年4月13日,革命老人帥孟奇在北京逝世,享年102歲。
(責任編輯:吳玫)